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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日,夜,韶州东北,二十里外,保水西侧,一处名叫大黄滩的空旷河滩上,此时却已是营帐林立,灯火通明,好不喧嚣热闹。
“大都督,前面二十里就是韶州城了,这伏兵迟迟未现身,实是令人焦虑也。”牛皮大帐之内,一名年轻的元军万户忧心忡忡的说到。
此子姓史,名煊,家有兄弟五人,行四,其父史楫,授真定路总管、同判本道宣抚司事;其叔父史权,授权镇国上将军、真定等路总管,兼府尹;而其祖史天倪,叔祖史天泽,皆是元初名将,尤其是其叔祖史天泽,更是官至枢密副使,中书右丞相,当真是家世显赫,一门将星。是以,史煊以弱冠之年出任万户一职,倒也稀松平常了。
而其口中的大都督不是旁人,而正是时任江东江西大都督,知江州的吕师夔吕虞卿是也。
吕师夔点了点头,正准备说话,忽然一名矮小却健壮的元将大不咧咧的说道:“哈哈哈,汉人都是些贪生怕死的羔羊,而咱们蒙古人却是苍狼的子孙,这羊急了或许会蹬狼一蹄子,可谁又听说过羊会来伏击狼的呢!再说了,就算羊真的来伏击狼了,那恐怕也是……也是……也是像你们汉人所说的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吧!”
此言一出,大帐内的蒙古将领都附和着哈哈大笑起来,而汉将们则各个都是满脸的郁闷,暗骂这些蒙古人全是蠢货,连自己经做了狗都尤不自知,亏他们还能笑的那么开心。
吕师夔也皱了皱眉头,身为降将他,这话听着自然也是刺耳的紧,只可惜说话之人正是任职达鲁花赤的纳猛,从三品,吕师夔虽为一军主帅,无奈纳猛却有监治之权,是以他也只好忍一时之气了。
(达鲁花赤,元朝官职,为所在地方、军队和官衙的最大监治长官。蒙古贵族征服许多其它民族和国家后无力单独进行统治,便委托当地统治阶级人物治理,派出达鲁花赤监治。而在蒙古军和蒙古探马赤军中一般不设达鲁花赤,其他各族军队除特殊情况外,都在元帅府、万户府、千户所设达鲁花赤,以监军务,职位与元帅、万户、千户相同。其性质其实就和监军差不多,是元朝政府保证本族统治的策略。)
无论何朝何代,这统帅和监军二职几乎都是天生相克的,就像婆婆和媳妇,总是谁看谁都不顺眼,。
吕师夔心中哀鸣,暗想道:要说前任达鲁花赤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东西,这好不容易高升走了,谁知新派下来的这个纳猛更是是个混帐,我说这家伙也不看看,这都是什么时候了,竟然还自我感觉良好,只知胡言乱语的吹牛皮,却不知好好地去琢磨一下到底该怎么保住自己的这条小命。
话说史煊的担忧绝非是杞人忧天,咱汉人老祖宗几千年传承下来的兵法,像什么打埋伏,挖陷阱之类的招数可谓是花样百出,早已是纯熟的不能再纯熟了,这些玩意儿简直就是武将入门的必学兵法,又怎么能不小心提防呢?
唉,这些蒙古人大都是有勇无谋,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打下这花花江山的,莫非真是一力能降十会乎?
吕师夔很有些感慨,实在想不通汉人老祖宗们传下来的谋略兵法为何会敌不过蒙古人的马刀弯弓,否则吾吕氏一门在大宋已是显赫至极,而自己兵部尚书也当得好好的,又何须献城投降,死后留下千世骂名暂且不说,就是这活着的时候也还得谨慎做人,处处看人脸色,虽身为大都督,却总有种低人一等的感觉。
吕师夔出自将门世家,这涵养自然是足够的,心中虽然憋气,但这脸上却不露出半点,只是对着纳猛笑眯眯的说道:“本朝上应天命代宋,所到之处势如破竹,直如摧枯拉朽一般,而诸位将军临阵之时皆是勇不可挡,果然不负苍狼子孙之名也!”
一通儿马屁拍下,帐中的诸位蒙古将领更是得意,而纳猛虽然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但他心中却暗想到:算你姓吕的识相儿!话说你一降将虽与吾同阶,统兵之权也在你,但你莫真的以为这样便可以与我平起平坐了,须知这天下终是我们蒙古人的,而你也只不过是高级一些的奴隶罢了,若是不合我的心意,就定要让你好看。
纳猛的心思其实是这时代绝大多数的蒙古将领的心思,要说这也难怪,区区一个草原小族,发展到今天囊括四海的大帝国,实在是有令他们值得骄傲的资本,而如今还要屈居于南宋降将之下,又怎能服气?别说是蒙古人,甚至就连帐中的色目人与汉人将领都为自己不得不听命于一个南人的指挥而感到屈辱。
(注:元初,依据不同民族将民众的社会地位划分为四等:蒙古人社会政治地位最优越;色目人(西夏、回回)次之;汉人(原先金朝统治地区的金人和汉人)再次之;南人(原南宋统治的民众)地位最低。 )
吕师夔委曲求全,不愿与纳猛一般见识,而史煊确是不忿的很,因为他是金地汉人,属于三等人,纳猛这番话等于连他也骂进去了。
史煊家门显赫,又是初生牛犊,是以其丝毫不惧身为达鲁花赤的纳猛,心说大都督忍得,可本万户却不怵你,莫要以为自己是个蒙古人就可以为所欲为,胡说八道了!
“万蚁蚀象,兔子蹬鹰,势弱者可以造势以胜强,介时强弱互转,则悔之晚矣。哼哼,羊能行于绝壁,狼可行乎?而狼若强上绝壁擒羊,怕不得要落个粉身碎骨的收场吧!”史煊眯着眼睛,微仰着头,一脸的不屑之色。
“混账!小崽子莫不是要找死!”纳猛闻言大怒,拍案而起,抽出马刀,作势就要扑过去将对方大卸八块。
而史煊也猛地张开双眼,抽出腰间长剑,脸红脖子粗地瞪着纳猛大吼道:“尔待怎地!莫不是想要试试小爷的剑锋利是不利!”
自古军中打架斗殴之事常有,而蒙古军内族群多元,那就更容易生出龃龉了,自下至上,皆是如此。
帐中的蒙古将领、色目人将领天性好斗,此刻见双方拉开了架势,登时如同打了鸡血般地兴奋起来,欢呼者有之,起哄者有之,搬台搬椅腾场子者亦有之……
而汉人将领这边儿看见争执将起,这反应就完全不同了,抱腰者有之,夺剑者有之,晓之以情理者有之,苦口婆心,声泪俱下者亦有之……
“哈哈!大家伙看看,这些汉人就是没种儿!”
“没错没错,你们拉着他作甚,快放了他!”
“史小儿,你别装蒜了,有种儿就过来和达鲁花赤大人较量较量啊!”
“放开!你们放开我!”
“哎,纳猛大人是个直口直面的性子,想必定无恶意,史兄弟何不忍一时之气!”
“对啊,对啊!咱们和他较个什么真儿呐!”
纳猛和一众蒙古将领一见这边儿的景像,登时大乐,更是猖狂,这言语也越发不堪起来,
而就在此刻,一个冷恻恻的声音响起,道:“军中私自殴斗者,杖三十,缚辕示众,为将者犯,倍之。”
诸将扭头望去,见说话之人正是高坐帅位的吕大都督,不由得皆是一滞,而众人看的明白,吕大都督这回分明是真的怒了。
汉将都比较听话,见状纷纷偃旗息鼓,退回班列,而蒙将,色目将,却纷纷露出不屑之色,显是不信自己真的会受到军法惩治。
吕师夔将诸将的反应看在眼里,又继续说道:“南军潜于山中之事,早先已经由斥候确定,必无疑问,唯存疑者,只是南军数量多寡罢了。而苍茫群山,吾等无暇搜索,是以只能行那引蛇之计,然至今却仍未见功也。
南军虽欠勇力,然兵多如海,虽新败,然若与其喘息之机,则必整军重来,介时我孤军一无坚城可守,二来腹背受敌,而两侧更是有不知多少的兵马潜藏暗处,只待我军疲态一露,便配合着大军来个会心一击,诸位介时可保胜算乎?”
吕师夔说到此处,冷冷地将帐中的蒙古及色目将领挨个儿扫视了一遍,而原本桀骜不驯的诸将被他这么一扫,不知怎地,竟然都是没来由的一阵心虚,眼神纷纷转向他处,不敢与之相对。
唯有达鲁花赤纳猛不怵,瞪大了他自己那牛瞳般的眼睛,涨红着脸,想要跟吕师夔来个王对王,可惜吕师夔的眼神儿快转到他这儿之时却忽然打道回府,完全视他如无物,又淡淡地说道:“敌明我暗,敌情未明,战机转瞬即逝,此正是吾等协力同心,共度险境之时,却为何要因些许小事而龃龉,持械内讧,做出那亲者痛仇者快之蠢事,莫非是想要自相残杀么!”
吕师夔的语气转厉,威严尽显,汉将自是不用说了,就连蒙古及色目将领亦开始揣揣不安,再不敢胡言乱语。
吕师夔见已经慑服了诸将,忽地将头转向纳猛,微眯双眼,冷冰冰地言道:“吕某身为降将,蒙圣上不弃不疑,委以都督大军之权,此般恩德,夔铭感五内,恨不能抱腹剜心以报此知遇之恩也!
哼,吕某引军入广,据梅岭,下南雄,本欲奇袭福建,建不世奇功以报浩荡皇恩,只叹天不遂吾愿,南军竟似未卜先知般地有了防备,一早便潜伏于南雄之东,虽不知其兵力多寡,亦不知其意欲何为,然却犹如芒刺在背,不除之实难心安也!
呜呼,吕某上负吾皇重托,下肩士卒性命,实不敢稍有松懈,唯用心谨慎,务求不失矣!而若有人因私愤而误战,挑拨内讧,累及三军,嘿嘿,莫非有人真以为军法不严乎!莫非真有人以为这官司打到御前,尔便能得理了么!”
最后几句,吕师夔几乎是咆哮出来的,而纳猛实在没想到一向圆滑的吕师夔居然也会变得如此之霸道,猝不及防之下,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直把脖子憋的通红,牙呲欲裂。
吕师夔的这番话,威胁之意尽显,而纳猛素来跋扈,又几时受过这般委屈,只不过吕师夔句句话都占理,且还时不时的就抬出皇上来吓唬人,这令纳猛颇有些无处着力的感觉。而且纳猛并非蠢笨之人,他也看出来了,吕师夔今日一反常态,只怕是存了要借他来脱罪的念头啊。
纳猛心中暗想:好你个吕师夔,如今战事稍有不利,你便想趁机将水彻底搅浑,先栽给老子个挑起内讧的罪名,好掩盖你料敌有误,令大军陷入险境的罪过。若是此战功成,那你自然无事,而若此战大败,那介时你便可以将老子甩出来为你顶罪了吧!哼哼,天底下哪儿有那么便宜的好事儿,你真当我纳猛傻么!
纳猛还真是不傻的,他这念头转的飞快,转眼间就想明白了轻重利弊。说实话,无论是斥候的查探,还是埋伏在龙南城外细作的密报,都清楚地证明了这东面的山中真有南人大军在埋伏着,而纳猛虽然是新任的达鲁花赤,但他也是员久经沙场的老将了,他又岂能不知如今自己这支冲入广南的孤军形势已不妙之极,他又岂能不明白吕师夔想要引蛇出洞的良苦用心呢?
至于纳猛前面所说的那些关于羔羊和苍狼之类的废话,其实无非就是为了显摆显摆他自己身为蒙古人的优越感,借此拉拢其他蒙古将领,顺便再和吕师夔别别苗头,争取尽快树立自己在这支大军中的崇高地位罢了。
纳猛自知无理,也很有自知之明,所以他觉得这御前的官司还是不要去打的好,否则万一辩论起来,自己又怎么可能是这些靠嘴皮子吃饭的汉官汉将们的对手嘛!到时真要被这些家伙栽个挑起内讧,扰乱军心的罪名,那自己多冤呐!
纳猛也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就该知道何时该曲,何时该伸,苍狼的子孙并非是只知徒逞勇力的傻子,草原的勇士也知道如何去躲避敌人布下的陷阱!
总之一句话:得了,我忍!
“哼!”纳猛重重地哼了一声,仰起高傲的头颅,不再言语,一副不屑与对方争辩的模样儿。
不过他这副做派也就能哄哄他自己罢了,而帐中诸将见状,便知这位新来的达鲁花赤胆气已寒,多半是被吕大都督给镇住了。
纳猛尚且如此,其他的蒙古将领和色目将领更是纷纷垂头丧气,不得不再一次接受被南人降将统率的现实,而汉将这边儿却是各个喜动颜色,颇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不过本着数千年传承下来的涵养美德,汉将们最多也就是偷着高兴,倒也没人借机去奚落那些蒙古同袍。
吕师夔见纳猛服了软儿,也不为己甚,微微一笑,又冲着诸将言道:“南军伏兵迟迟不显,实是令吾缚手缚脚,不敢全力一击,诸位可有良策,不妨畅所欲言。”
诸将纷纷交头接耳,商量的是热火朝天,可是商量来商量去,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却也没商量出一条有用的计策。
吕师夔渐感不耐,眉头一皱,正想斥责一下这群尸位素餐的废物,而就在此刻,忽见史煊抱拳说道:“大人,以末将看来,为今之计,也只能一往无前了!”
“哦,此言何解?”吕师夔双目精光一闪而过,淡淡地问到。
史煊沉吟了一下,又吸了口气,这才躬身抱拳,言道:“大都督,末将以为,咱们自南雄一路行来,可乘之机无数,然敌军的伏兵却到了此刻还未迟迟不肯现身,这足以说明此支敌军人数不多,是以不敢轻易现形,只能奢求于伺机偷袭,以收奇效也。
当然了,或许那敌军奸猾,一早便已窥破了咱们想要引蛇出洞的心意,是以才会按兵不动,潜伏伺机。
总之,无论如何,以末将看来,若咱们不彻底地围了韶州城,再攻打上两日,自显疲态的话,恐怕是难以引蛇出洞的了。”
吕师夔闻言,点了点头,犹豫着言道:“史万户所言有些道理,只不过如此一来,吾等便只能前后防备,力求不予敌可乘之机了……嗯,吾军虽有胜算,却也是险的很啊。”
吕师夔虽然是在夸奖史煊,但诸将却都听明白了,大都督这分明是不看好史万户的方略啊!不过想想也是,一边拼死拼活的攻城,一边还要防备着身后有人偷袭,这一心二用,难度实在是高了点儿啊!
诸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而史煊却似乎胸有成竹,又嘿嘿一笑,说道:“大都督,事到如今,韶州城是一定围住的,而围住之后,却未必真的去打。以末将看来,咱们大可以多布营帐,并施以惑敌之计,做出正在不断增兵围城的假象,以怠城内守军之士气。同时咱们再派出口舌伶俐之人于城下每日游说招降,许之以利,晓之以理,想必总有心智不坚者意动,若时运至,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唔……”吕师夔捻须点头,不置可否,显然是在考虑劝降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