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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相较于白日的繁华嚣闹,此刻的梅城却是一片萧索之色,除了在各条主要街道上来回巡察的一队队士卒之外,再无一个闲杂人等,升斗小民们早已入睡,唯有几户大宅之内隐约地透出了一点歌舞之声。
孙通判头晕脑胀地骑在马上,跟在侯府亲卫队长马头的身后,向着侯府行去。要说最近孙通判的心情还是很舒爽的,三儿子因祸得福,有幸得到了卓公子的赏识,荐于侯爷,眼看着就要主办彩票贩售之事,这可是个天大的肥差,平白落到自家人的身上,又怎能不令人心生愉悦呢?
由于孙三公子后日便须启程去循州(今广东龙川)推行彩票贩售事宜,于是,今晚孙通判在府中大摆家宴,提前为自家三儿子送行,预祝他马到功成。一家人心情舒畅,推杯换盏,可谓是其乐融融,而孙通判得享天伦之际,也就多喝了几杯。
俗话说饱暖思淫 欲,宴席散场之后,老怀大慰的孙通判回到房中,搂着两个新纳的小妾,大振雄风,竟然超水平发挥,杀得两女不断告饶,三人一直从戌时末混战到亥时半方才收场,相拥在一起呼呼睡去。
谁知还没睡多久,孙通判便被管家的敲门声震醒,本欲发怒,却听说是侯爷派人传令,命他速去侯府参见。孙通判无奈,或许眼下这梅州城里他谁都可以不鸟,但却万万不敢得罪马俭马大侯爷。一来侯爷位高权重,不好得罪;二来人家刚刚栽培了自家儿子,就凭这恩情,自己也不该怠慢了人家啊!再说了,侯爷深夜相召,必有要事,自己若搪塞不去,恐怕这心里揣着事儿,那也再难安眠了啊!
就这样,孙通判拖着疲惫的身心,揉着因欲裂的脑袋,昏昏沉沉地跟着侯府亲卫队长马头来到了侯府门前……
“啊!”
“孙子判!”
“还我儿命来!”
“老子和你拼了!”
愤怒的咆哮,令孙通判的头脑一清,循声望去,只见侯府门前两个状若疯魔的中年汉子正在不顾一切地向自己猛扑过来!
啊!孙通判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栽落马下,而护卫着他的几个衙役,虽不明所以,但见状之后也是纷纷拔出刀来,厉声威吓。
马头也被吓了一跳,一挥手,登时便有几个膀大腰圆的侯府亲卫扑上,硬生生地将那俩人抱住,强行拖开,可怜这两个手无寸铁的中年汉子挣脱不得,只能横眉怒视着孙通判破口大骂,却又无计可施。
孙通判被这突然发生的变故吓得冒了一身的冷汗,酒劲倒是散去不少,但还是头脑不太清醒,实在想不出自己何时招惹了这两个疯子。
孙通判擦了擦汗,又咽了两口吐沫,冲着侯府亲卫队长马头小声询问到:“马兄弟,敢问这二位是何人?为何…为何……”
按理说孙通判怎么也是朝廷委任的一州大员,称呼一个侯府的亲卫队长为兄弟,也算是相当地客气了,可谁知对方听到之后,脸色登时便垮搭了下来,还毫不领情地讥讽道:“孙大人身份矜贵,马头本是一个小小的亲兵,这兄弟之称实在是不敢当,还是省了吧!至于方才那二人……嘿嘿,孙通判自己做过什么好事,难道自己都不知道么?”
孙通判自然听得出对方讥讽的语气,不由得一怔,心说:本官这辈子,坏事,歹事,缺德事倒是做过不少,这好事貌似还真没做过一件……
再看看马头望着自己的那种轻蔑眼神,孙通判登时醒悟过来,这二人定是跑到侯爷府上来告自己刁状的呀!奶奶的,死刁民,居然如此大胆,丧心病狂的来陷害本官,真是该死之至!该死!
不过话又说回来,看这二人模样儿,似乎是与自己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但他俩实在是面生的紧,咦,本官到底是因何事在何时得罪了这俩人呢?我怎么就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呢?
“孙大人,侯爷怕是等得久了,您快些随我入府参见侯爷去吧!”马头跳下马来,不耐烦地催促到。
孙通判回过神来,心道:算了,面生就面生吧,这些草民,本官得罪的多了去了,想不起来也很正常嘛!对,想必侯爷也是为此事而相召于我,嗨,真是小题大做嘛!得了,我还是快些入府,省得侯爷久等不耐……哼,这两个狂妄刁民,待此间事了,本官便要让你俩知道何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
侯府,议事厅。
子时刚过,但侯府的议事厅内还是烛光大放,直入白昼,孙通判随着马头来到厅门口,马头低声通报到:“侯爷,孙大人已至。”
“让他进来。”马大侯爷低沉的嗓音传出,显是有些不悦。
孙通判心头一紧,赶快理了理衣衫,揉了揉红肿的双目,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之后,这才昂首挺胸,推门而入。
孙通判迈入厅中,发现厅内不光是侯爷一人,没想到卓公子竟然也在场,而卓公子看见自己进来,便侧身背向侯爷,以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自己,先是微微摇头,却又轻轻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想要向自己传达些什么讯息,但又碍于侯爷而不好表达,古古怪怪地甚是令人费解!
孙通判做贼心虚,难免有些忐忑,赶快走向大厅正中,恭恭敬敬地对着马大侯爷施了一个大礼,正色朗声道:“下官参见侯爷!”
接着他又转身,面对卓飞,笑容满面地说道:“孙某见过卓公子。”
卓飞和颜悦色地一笑,正准备答话,谁知高坐在主位上的马大侯爷,忽然冷哼一声,言道:“孙大人倒是处变不惊嘛!”
侯爷的语气甚是不善,孙通判登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转过身来,对着马大侯爷一躬到地,惶恐地说道:“敢问侯爷何出此言,下官不胜惶恐,下官对侯爷忠心耿耿,还请侯爷明察秋毫…….”
砰!
不等孙通判说完,马大侯爷便狠狠地一掌拍在案几之上,同时怒吼道:“你自己看看你孙家父子干的好事吧!”
接着马大侯爷又伸手对着案几上厚厚地一摞纸张猛地一推,尽数拂落于地,散在孙通判的脚下身前……
孙通判大惊失色,低头细看,只见这些纸张上赫然写着-----《赵家庄强抢民女案案宗》、《李村强占良田案苦主诉状总集》、《东市锦缎行被焚灭门惨案堂审纪要》、《梅江画艇奸杀案供词细录》…………..
孙通判随便看了几张之后,登时两股颤栗,冷汗直冒,忽觉头晕目眩,痰堵心头,竟是一头栽倒在地,直接昏死了过去!
变故突生,卓飞登时便被吓了一大跳,心中大叫到:妈呀!可千万别把这家伙给吓死了啊!你死了倒不要紧,但坏了我的大事,那就不好玩了啊!
“孙大人,孙大人!”卓飞抱住孙通判,不住大声地呼唤,旋即他又忽然想起了急救昏迷的方法,于是便伸出大拇指狠狠地掐向对方的人中要穴……
盏茶的功夫经过,孙通判总算是悠悠醒来,一睁眼便望见卓飞那两道关切的目光,这令刚刚经历了生死的他大是感动不已。
呼……孙通判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之后,神志也随之恢复清明,只见他骨碌一下子便从卓飞的怀抱中脱出,然后跪倒在地,又跌跌撞撞地膝行至马大侯爷座前,头如捣蒜,不断地大声悲鸣到:“侯爷啊!侯爷救我!侯爷救我啊!”
马大侯爷先与卓飞二目交汇,对视一笑,这才冷冷地说道:“救你!做出这么多伤天害理之事,直让人神共愤,如今居然还好意思来求我救你!呸,你让我怎么救你,滚!”
马大侯爷说完,便狠狠地将抱着他大腿不断哀嚎着的孙通判一脚踹开,并重重地啐出一口浓痰,以示不屑。
孙通判被踹的滚出一丈多远,但他很快又呲牙咧嘴地爬了起来,再度膝行到马大侯爷面前,哀鸣告饶不已。
马大侯爷再踹,孙通判再痛苦地爬回来…..再踹,再回来…..一连三次之后,竟让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卓飞都被孙通判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给折服了。
“侯爷,暂请息怒,这孙大人的年纪……咳咳,怕是经受不住了。”卓飞不顾侯爷暴怒,仗义出言劝解的行为,直令孙通判感激涕零,而马大侯爷也停止了再用他那臭烘烘地大皮靴来蹂躏孙通判,只是愠怒地说道:“如此禽兽不如之人,踹死了正好,省得他再去祸害百姓!”
孙通判闻言登时又哀嚎了起来,马大侯爷怒道:“嚎个屁!再嚎老夫一脚踹死你!”
孙通判噤若寒蝉,望着怒气冲天的马大侯爷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无奈之际,只好又向卓飞卓公子投去求救的眼神。
卓飞看了孙通判一眼,又打量了一下马侯爷,皱了皱眉头,最后才面带惭色地小心进言到:“侯……侯爷,这纸上的皆是一面之词,或许……或许……孙大人并非如此……您看……”
“混账!”马大侯爷闻言登时暴跳如雷,随手捞起一张纸说道:“你自己看看!这纸上民词、供述、笔录,皆一应俱全;人证,物证,疑点,更是言之凿凿!随手一查便可知真伪,又岂是轻易能伪造出来的!”
卓飞满面愧色,无言以对,但马大侯爷犹不解气,又指着卓飞斥责到:“如此一家禽兽不如的东西,你…你竟然还将他儿子荐举于我,真是……真是……奶奶的,我干脆先踹死你得了!”
马大侯爷越说越气,再也憋不住了,抬脚又将孙通判踹开,而且这次却是发力过狠,竟将孙通判一直踹到两丈之外,令他再也爬不起身。
卓飞望着孙通判不断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凄惨模样,心中甚是解气,暗想到:若不是张知州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收集着孙家父子的犯罪证据的话,自己还真不知道这一窝玩意儿竟然干过那么多的伤天害理之事。相比起来,孙三公子那个纨绔,倒还成了他家里最善良的一个人了,从张知州的证据来看,那小子最大的罪行,也不过是强逼着收了两个贫户家的闺女做丫鬟罢了,至于人命,倒还真没有一条。啧啧,孙三公子真可谓是出淤泥而不染,矮子里的巨人……佩服,佩服啊!
想归想,但卓飞还是七情上面,哭天抢地地拜倒在马大侯爷的面前,大声说道:“大哥三思啊!大哥你要三思啊!即使这孙大人有千般不是,万般过错,可他对大哥还是忠心耿耿地啊!再说了,大哥你刚刚擢用了孙三公子,若此刻惩治孙大人,那岂不成了自掴耳光,徒惹世人耻笑么!”
“这……”马大侯爷犹豫了一下,旋即又大怒道:“还不是你干的好事,若不是你大力荐举,我又如何会擢用这个禽兽的儿子!
再说了,如此禽兽不如的东西,又岂会当真对老夫忠心耿耿?与其日后受其拖累,还不如……哼!”
马大侯爷狠狠地做了个下劈的手势,正巧让刚刚挣扎着爬起来的孙通判看见,这下子可把他吓得不轻,登时连滚带爬地又扑到马大侯爷面前,大哭道:“侯爷啊!孙某罪孽深重,真是禽兽不如,但是对侯爷您可是真的感恩戴德,忠心耿耿地啊!真的是忠心耿耿地啊!”
“大哥!”卓飞红着双目,低唤了一声,又帮着孙通判说道:“大哥啊!您就看在小弟的面子上放孙大人一条生路吧!小弟保证,孙大人一定会幡然悔悟、改过自新,从此之后对您忠心耿耿,绝不至于背叛的!”
说完,卓飞猛扯孙通判的衣襟,又拼命地向他打起了眼色。
孙通判登时醒悟过来,连忙竖起二指,对天赌咒发誓到:“苍天在上,孙某此生愿追随侯爷,效犬马之劳,绝不敢叛,若违此誓,甘受那千刀万剐,乱刃分尸之苦!”
“大哥!孙通判情真意切,大哥你就饶了他吧!”
马大侯爷脸沉似水,显是内心矛盾,默然半响,最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唉,贤弟和孙大人,你二位也别跪了,都先起来吧。”
侯爷的语气松动,孙通判和卓飞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心中的喜悦,可还没等他们站起身来,就听见马大侯爷再叹一口气,又接着说道:“唉,孙大人啊!虽说你那些破事实在是做得太绝,上不得台面,而老夫念在同僚多年的份上,也不是不想救你,只是…….”
孙通判一听这话,直如冷水浇头,两眼一翻,差点又要昏死过去,好在卓飞见状不妙,先一步扶住了他,又掐人中抚胸口的把他救醒了过来。
“侯爷,您就饶了我吧,日后我定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还不行么!”孙通判哀鸣连连。
马大侯爷一挥手,打断了他,继续说道:“算了,老夫也不再瞒你了,福州传来消息,说官家已经决定委派张镇孙张大人为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司正使,兼制置使,不日即将赴任。也就是说,即使老夫这次饶过了你,替你遮掩过去,但等那正使大人一来,张知州再把这些东西往他那里一递……只恐怕,只恐怕以状元公那嫉恶如仇的性子,到时连老夫也要被你连累了啊!”
“啊!还有此事!”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一出,孙通判登时魂飞魄散,侯爷说的没错,张镇孙是什么人,那是个连权倾一世的奸相贾似道都不甩的家伙,自己若犯在他手上,那还能落得好儿么?对了,奶奶的,我方才还在奇怪到底是谁把这些东西收集的如此之详尽,原来是张知州那个老匹夫啊!嘿嘿,这么多页纸,绝非仓促可就,看来那老王八蛋还真是一早便处心积虑地要害死本官啊!
孙通判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蒙了,卓飞却还清醒,只听他问道:“大哥,此事确定不假么?”
马大侯爷点点头,说道:“来源可靠,该是不假。”
卓飞思索一阵,沉吟着又问道:“大哥,当今官家尚且年幼,却不知这位状元公到底是靠着朝中那位大人的庇护上位的,是陈相么?或是张枢密,陆枢密?”
马大侯爷摇了摇头,说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听上面传来的消息,据说好像这任命是官家圣心独断的,不过嘛……”
“不过怎地?”卓飞追问道。
马大侯爷想了想,忽地压低音量,言道:“不过传消息给我的那个人,也略微提了一下,说是文帅离京之前,曾与官家独处了一个时辰,而似乎从那以后,官家便时常向旁人打听状元公张镇孙大人的事情了。”
啊!
卓飞和孙通判听完马大侯爷的话之后,皆是大叫一声,卓飞自然是装出来的,而孙通判却心如电转,下意识地分析起这件事情来。
孙通判暗想到:文天祥离京,众所周知是因为陈相排挤使然,如此看来张镇孙应是文天祥临走前举荐给官家的,否则以官家的年纪又如何会骤然间想到启用此人呢?这可怪了,按理说只要是文天祥举荐的人,那按着陈相的心性风格,他怎么也应该阻止官家擢用才对啊!更何况是出任一路安抚使,如此高位重权,难道陈相就任由文天祥扩充自己的势力么?除非……除非陈相根本便不知道此事!
孙通判正在分析事情的前因后果,卓飞偷偷瞄了他一眼,忽然疑惑地说道:“咦!不对啊!大哥,据我所知陈相爷好像和文帅有些不和睦吧?难道他也同意官家重用张镇孙张大人?”
马大侯爷摇摇头,说道:“这个我倒不太清楚了,不过张镇孙大人的确是文武双全,由他来出任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司正使,老夫也无话可说。至于陈相爷嘛,相爷素来心胸豁达,此时又值国难之际,他老人家又岂会因私怨而误国事呢!”
卓飞思索一阵,无奈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侯爷的话,而孙通判却心神不定,盘算到:不对,不对,本官追随陈相多年,对陈相多有了解,他又岂是个心胸豁达之人?依我看,此事只有两个可能,其一,张镇孙张大人压根儿便是陈相爷的人,所以文天祥举荐张镇孙之后,陈相并未反对,如若如此,那自己便与张镇孙张大人同出一门,倒也毋须再担忧他会来找自己的麻烦;
但是,陈相该不会是根本就不知道文天祥离京前曾向官家举荐了张镇孙的这件事儿吧?如若是这样,那可便大大地不妙了啊!想那文帅与陈相向来不睦,而自己依附于陈相门下那更是人所共知之事……唉,本来靠着陈相庇护,想那张镇孙倒也不至于把自己如何,但若是张知州那个阴毒的老匹夫将这些罪证转呈给他的话,那他多半便会趁着机会宰了自己为文天祥出气吧!
孙通判越想越心惊,而就在这时,马大侯爷又淡淡地说道:“孙大人,如今你知道老夫的苦衷了吧?唉,非是老夫不肯搭救于你,实是无能为力啊!不错,老夫是有些私心,因为俗话说得好,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日即使老夫救了你,回头等状元公赴任之后,你说他能饶了你么?这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你又何苦连累旁人呢……”
卓飞闻言之后,不再帮着孙通判说话了,只是向他投去怜悯地眼神,那意思就好像是在说:既然你早晚都是一死,那我也没办法了,为了不连累侯爷,你干脆还是认命了吧!
孙通判亡魂皆冒,吓得浑身冷汗淋漓,而就在这生死关头,他脑海里突然灵光一现,忙大叫道:“侯爷!难道您老人家就甘心屈于人下不成?”
马大侯爷一怔,不满地说道:“孙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老夫身沐皇恩,能做到一路副使,已经是心满意足了,况且在老夫接受任命之时,便知道官家有意让张镇孙张大人出任正使之位,如今只不过是按部就班罢了……老夫自是…自是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