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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二十三年的夏天比往年都来得早,这才刚到五月中旬而已,天已是热得慌,连着大半月滴雨全无,关中旱情初显,为确保抗旱故,报请太宗批准后,陈子明紧急下令将部分原本调往辽东作为储备的军粮转向关中,与此同时,诏令关中各州维护水利设施,以求减少夏收之损失,并派出巡视大员,督导关中各州之抗旱工作,如此一来,原本就繁重的政务自不免便更繁重了几分,每日里总有批不完的公文、会不完的僚属,这不,今儿个一大早地,又忙乎上了,但见其挥笔速书间,堆积如山的折子飞快地见少着,可过不上多久,又有一叠叠的折子送将进来,当真忙得陈子明连喝口水的时间都难挤得出来。
“禀大人,赵公公来了,说是陛下有口谕给您。”
就在陈子明忙得个不可开交之际,却见一名随员匆匆从外头而入,几个大步便抢到了文案前,朝着陈子明便是一躬,紧着出言禀报了一句道。
“嗯,知道了。”
听得太宗有口谕,陈子明自是不敢怠慢了去,应了一声之后,便即将笔搁在了笔架上,就此起了身,掸了掸衣袍,紧着便向外行了去。
“陛下口谕,着右仆射陈曦伴驾随行,即刻赶往卫国公府,钦此!”
陈子明方才刚从办公室门口的屏风处转将出来,赵如海已是紧着上前一步,一板一眼地将太宗的口谕宣了出来。
“微臣遵旨。”
一听是这么道口谕,陈子明的心头猛然便是一沉,一股愧疚之感立马便打心底里狂涌了上来——说起来,陈子明与李靖之间虽无师徒之名,却有着师徒之实,若不是当初在灭吐谷浑一战中,李靖屡屡提携,陈子明也不可能如此快便崛起于朝堂之上,从这个意义来说,李靖于陈子明可是有着大恩的,这么些年来,陈子明也一直想要报恩,奈何李靖自打归隐之后,便已闭门谢客,哪怕是逢年过节,也一样如此,根本不与朝臣们往来,早些年,陈子明几乎年年于年节时上门请见,皆无例外地吃了闭门羹,久而久之,陈子明也就不免有些懈怠了,加之近几年政务繁忙,也就没再亲自去拜见李靖,仅仅只是着人逢年过节地送去些礼品表示一下心意了事,此际听得太宗要驾临卫国公府,陈子明这才想起李靖似乎是病了,还很重,如今要劳动同样病重在身的太宗亲自上门慰问,足可见李靖应是已到了最后的关头,身为弟子,却后知后觉到这般地步,着实令陈子明深感愧疚不已的。
“陈大人,陛下车驾已至两仪殿,您请。”
赵如海明显是有些心急了,这一见陈子明谢完了恩之后,竟愣着没动弹,不得不出言提醒了一句道。
“有劳了,赵公公,请。”
听得赵如海这般说法,陈子明也自不敢再多迁延,赶忙收敛了下散乱的心神,客气地谢了一声,紧着便往两仪殿方向赶了去……
“老臣,老臣……”
病榻上,形销骨立的李靖一见到太宗乘着软辇从屏风处转了出来,立马挣扎着要起来行礼,只是身体早已不听使唤,任凭其如何用力,也愣是没能挺坐起来。
“药师莫动,快,尔等都跪着作甚,还不赶紧扶好药师!”
一见到李靖在榻上挣扎的样子,太宗的心当即便是一疼,气急地便呵骂了一嗓子,自有随侍在侧的两名小宦官紧着跑上了前去,殷勤地将李靖扶着靠坐在锦垫子上。
“陛下恕罪,老臣身染沉疴,无力起身,未能全礼,实是老臣之过也。”
尽管两名小宦官的手脚都极为的麻利,轻扶轻放,瞬息间便完成了扶持之事,奈何李靖的身体已到了灯枯油净之时,就只这么一点折腾,都令其喘息大乱,于告罪之际,颤音满满。
“药师万不可这么说,公乃朕生平故人,于社稷实有大功焉,今病况如此,朕心甚忧啊。”
李唐的江山有大半是李靖打下来的,灭东突厥、吐谷浑等周边强国也是李靖之功,对此,太宗一向是牢记在心的,之所以将李靖闲置多年,并非太宗不知其功其能,恰恰相反,正因为李靖能耐太大,为防功高震主之故,不得已,只能将其闲置在家中,此乃帝王心术,实不足为外人道哉,今,见得李靖已是命悬一线,太宗心中的愧疚与伤感也自不免便大起了,话未说完,泪水已是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
“陛下明鉴,老臣原是待决之死囚,若非陛下宽仁,为老臣奔走斡旋,老臣尸骨早寒矣,今,能亲历千古未有之盛世,于愿足矣。”
李靖对生死倒是很能看得开,并未因死之将至而有甚彷徨与畏惧,谈笑间一如拉家常一般无二。
“卿助朕甚多,于社稷又有大功,若有未了之心愿,朕自无不从者。”
见得李靖一如往昔般的洒脱,太宗心中的伤感也自消减了几分,可愧疚之心却是不免更浓了些,有心要补偿一下李靖这些年来遭到的不公平之待遇,只是想了想,也真不知道该给李靖些啥才好,无奈之下,也只能是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李靖。
“陛下之厚恩,老臣心领了,老臣别无所求,唯愿我大唐能万世永昌。”
李靖一向看淡名利,也从来不曾有过要为子孙谋富贵之心思,自不会在此时提甚要求,淡然一笑,便已摇头拒绝了太宗的好意。
“公真至人也,朕能得公襄助,实上苍之厚爱焉,卿当善自调养,朕还等着卿陪朕一道去征高句丽呢。”
这一见李靖别无所求,太宗也自不好勉强,也就只能是拿虚言安抚了李靖一番了事。
“陛下乃万乘之躯,龙体要紧,老臣无事,还请陛下早些回宫,以安人心。”
李靖虽是已近乎灯枯油净之时,可眼神却并未昏花,自是瞧见了太宗于说话之际,口角歪斜,口水不住地往下滴淌着,明显也已是病入膏肓了的,唯恐太宗在自己家里出了事,这便紧着出言劝谏了一句道。
“陛下,微臣以为李老大人所言甚是,陛下龙体安康乃天下之幸也,还请早归。”
“陛下,陈大人所言实正理也,还请陛下明鉴则个。”
“臣等恭请陛下回驾。”
……
陈子明同样瞧见了太宗的不对劲之处,也正自忧心着不知该如何劝太宗早归,此际一听李靖有言,自是紧着进谏了一番,他这么一开口,边上跟着的崔仁师等人自是都不敢大意了去,纷纷进言不已。
“唉……,药师且好自将养着,卿着子明在此候着,卿若有甚要求,且吩咐子明便好,朕回了,卿保重。”
太宗身体本来就已将将到了崩溃的边缘,之所以还能支撑着前来慰问李靖,靠的不过是出发前所服用的几枚金丹之药力刺激罢了,路上耽搁既久,到此际已是精气神不济了,加之又不知该如何恩赏李靖,也就此起了回宫之心思,待得见众朝臣们齐齐进谏,顺势也就允了下来,只是临走时,却将陈子明给留了下来。
“好了,尔等全都退下罢,某有些话要与子明说。”
将太宗送走之后,也没等诸般人等有所言语,就见李靖已是一抬手,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了一句道。
“诺!”
李靖治家极严,他既是有令,原本呆在房中的其弟与二子都不敢稍有违逆,齐齐躬身应诺之余,鱼贯着便全都退出了房去。
“弟子叩见恩师。”
尽管李靖从来不曾明言收陈子明为徒,所传的兵书也是通过苏定方转交,彼此间就连见面的机会都不多,然则陈子明却从来都是以弟子自居,先前人多,他不好大礼参拜,这会儿既是单独相处,陈子明也就没了顾忌,紧着便跪了下来,以弟子礼,恭谨万分地磕了个头。
“子明不必多礼,且自请起罢。”
李靖坦然地受了陈子明的大礼,末了方才吃力地虚抬了下手,和煦地叫了起。
“诺。”
礼到心到,陈子明也自不会矫情,恭谨地应了一声,便即起了身,只是腰却是躬着的,依旧是以弟子礼面对李靖。
“某一生收徒有二,定方得某真传,然,终归跳不出框去,唯子明你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朽已教无可教矣,兵书就不给你了,唯有一事,老朽却是放心不下。”
望着陈子明那满是恭谦之色的刚毅脸庞,李靖嘉许地点了点头,将陈子明好生夸奖了一回,只是话说到一半,却是就此打住了。
“弟子愚钝,还请恩师明训。”
李靖所著的兵书不少,可惜都不曾流传后世,具体原因究竟如何,陈子明也自不甚清楚,先前本还想着要从李靖处索要兵书,刊印之后,作为军校教材使用,可这一听李靖说不给,陈子明也自没得奈何。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老朽言尽于此,子明且就回罢。”
李靖默默地看了陈子明好一阵子之后,这才轻声地提点了一句,而后便即闭上了眼,显然是不准备跟陈子明往深里谈了去了的。
“恩师教训得是,弟子自当牢记在心,永不敢或忘焉。”
算上此番,陈子明已是第四次听到逝者临终前如此说了,然则他并不会因此而感到厌烦,有的只是对李靖之忠告的感激,可也没再多言啰唣,恭谨地行了个礼,便即就此退出了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