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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榜一发,揭榜入宫的大夫不尽其数,可看过脉象之后,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因此不敢擅自下药,怕一个不慎,招致杀身之祸。漫夭喝着御医调配的药,暂时维持着这种情形。胎相不稳,她尽力让自己心平气顺,不出门,留在这倾月殿休养。
白日里,宁千易、宗政无筹、启云帝三人,但凡有一人来看望她,其他二人必到。她虽不喜,却又不能赶他们走,只好忍着。
头两个晚上,她常常做梦,睡不安稳,御医开了安神的方子,才有所缓解。可是,虽然不做梦了,她迷迷糊糊总觉得有一个人在身后抱着她,那个人的气息是那样的熟悉,她总想睁开眼睛看看到底是谁,可总也睁不开眼睛。每每第二日醒来,身边空无一人。她心中渐渐感到不安,那个人,到底是幻觉,还是真的存在?如果是真的,这深宫内院,守卫众多,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神不知鬼不觉,在她住的寝宫里来去自如?
这一日,她醒来的早,天还没亮,屋里漆黑一片。她睁开眼睛,第一反应便是伸手摸一摸身后,空无一人!她不禁疑惑,难道是她太担心孩子,所以产生幻觉?还是仍旧做了梦,只是她不记得了?
她蹙眉,翻了个身,将手平放下去,心中蓦然一惊,腾地坐了起来,这块她没有躺过的位置,竟然是温的!
不是幻觉,真的有人来过!这一清楚的意识,令她的心不可抑止地砰砰狂跳,是谁?到底是谁?
她撩开床幔,抬目四顾,四下里一片幽黑。她抚摸着那片仍有着淡淡温热的床单,对外叫道:“来人,来人——”
“公主有何吩咐?”有宫女推门进来。
漫夭问道:“这几日晚上,你们可曾听到有何动静?”
宫女摇头道:“没有。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漫夭一愣,挤出一丝微笑道:“哦,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没事了,你退下吧,我再睡一会儿。”
宫女出去后,漫夭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第二天晚上,她偷偷将药换了,然后把剑放到枕头底下,闭上眼睛,屏息凝神,静静等待着那个人的到来。
初春的夜风,很是清凉,吹动了窗外的枝影瑟瑟摇曳,透窗倾洒在地,留下点点斑驳。
漫夭安静躺在床上,一直提着心,等待那个神秘人的现身,可等了许久,那人始终没有出现。她不禁疑惑,这么晚都没来,很早又离开,那他夜里如何休息?她白天特意观察了启云帝、宗政无筹、宁千易三人,他们看起来虽不是精神饱满,但也不似多日未眠,难道不是他们其中一个?若不是,那又会是谁?越想她心里越乱,也越不安。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那人依然没来,渐渐地,身躯的疲惫以及枯燥的等待令她开始感到困倦。
四更过后,她实在抵不住困意的侵袭,昏昏欲睡,然而,就在此时,窗子被人瞧瞧打开了,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但她明显感到有一股风从窗口吹入,她睁眼,映在床里侧的黄幔影子轻轻摇动,有衣袂声轻响,几不可闻。
她心中一震,所有的困意立时消弭殆尽。
终于来了吗?
她连忙暗自凝聚内力,手握住枕头下的剑,五指收紧,只待来人入帐。
那人轻轻合上窗子,走路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她屏住呼吸,紧紧盯住床里侧的墙上,那里除了黄幔的影子,还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黑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轮廓。只能看出那人在往床边一步步靠近,速度甚是缓慢。
四周静谧,连呼吸都清晰可闻,她忽然有些紧张,心跳加速,指尖微微颤抖。
映在墙上的黑影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高大,她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一眨也不眨。但那人来到黄幔前,忽然不动了。她屏住气,手心微湿。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于敌人的一无所知令她愈发的感到紧张不安,她不知道黄幔前的那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她想叫门外的侍卫,但又担心此人迅速夺窗而出,认不出他是谁?强压住心底的惶惑,她耐心等待时机。
那人终于有了进一步的动作,抬手撩开黄幔,动作却是如此的轻柔而缓慢。她感觉到他坐到了床边,似是要解衣躺下。
她心中一慌,几乎反射性地想拔剑出鞘,但就在她手指凝力之时,突然,一股异常熟悉的清爽气息,充盈了整个帐内,她心底一震,动作顿时凝滞,然后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来,对本不该出现在此的男子,惊问道:“你怎么来了?”
激烈的情绪波动,令她胸膛起伏不定,坐在床边的男子动作微微一顿,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脱下外衣,在她身边躺下。
月光透过床幔,照出浅淡的白光,将整张床笼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亮。
她睁大眼睛,愣愣望着那个在她身边躺下的男子,只见他白发铺满了枕头,一张俊美绝伦的面庞带着浓浓的疲倦,一双凤眸幽黑如潭,平静之中氤氲着不可预测的风暴。
她皱起眉头,想问他是不是疯了?
那日雁城他都不该去,现在竟然跟着她到了尘风国王城,还每晚潜入王宫!以他们两个人目前的身份,一个是指点江山的皇帝,一个是被逐的妃子,这样夜半三更相会,万一被人发现,岂不前功尽弃?他还可能会有性命之忧,尽管他武功高强非一般人可比,但这毕竟是别人的地盘。
她还陷在震惊之中,外面突然有人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漫夭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床上的男人眸光一沉,伸出长臂往她身上一揽,她便躺进了他的怀里,等她回神时,锦被已经盖住了两人。她连忙敛了神色,平声对外说道:“没事,我睡不着,跟我腹中的孩子说说话。”
外面的人说了句:“打扰公主了!”然后回到原位。
漫夭松了一口气,床上的男子听到“孩子”二字,脸色一变,目光更沉了两分,眼底怒气狂炽,抬手一把扳过女子的脸,一个带着滔天怒气的吻,以惩罚的力道狠狠吻了上她娇嫩的唇瓣,似是在发泄抑郁在心头已有二十多日的难以纾解的怨气。
双唇辗转,久违了近三个月的美好令人思念到几欲疯狂,他近乎霸道的撬开她的贝齿,舌带着男子急切而灼热的气息以迫不及待的姿态长驱直入,狠命的纠缠吮吻,仿佛要吞没她的一切。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狂情之吻,吻得透不过气,头脑一阵空白,身子无力地瘫软在他怀里。男子喘息渐渐粗重,她觉察到男人身体的变化,蓦然清醒过来,连忙推他,被压低的模模糊糊的声音从两人交缠的唇齿间细碎溢出:“别……孩、孩子……”
男人伸向她衣内的手顿时停住,皱眉,懊恼地低咒一声,放开了她,轻轻将她的身子翻过去,让她躺平,然后撑着身子,居高临下地死死盯着她,该是算账的时候了!
漫夭垂下眼睫,依然能感觉到撑在她头顶上方的男人那凤眸眼底喷薄而出的盛怒,她微微低着头,紧闭着唇,不说话。
“你没话说?”男人见她久久不开口,心中郁闷之极。二十多天,他无时无刻不想着等抓住机会一定要狠狠教训她,这个女人竟敢擅作主张,不与他商量便定下如此计谋,逼得他不得不与她配合!
那一晚,收到她的飞鸽传书,她简单说了寝宫发生的事以及她的计划,他当时就不赞同,连夜快马加鞭从紫翔关赶回来,阻止她的行动。却不想,人还未到江都,已是流言遍布,百官齐谏。
入了大殿,他用他的眼神告诉她,他不同意她的计划。而她却用她的行动告诉他,她的坚持。
她可知,当他坐在高位龙椅之上,听着那些大臣们对她的谩骂和侮辱之词,他心里有多难受?他需要多强的自制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将那些人全部推出去斩首示众!这还不算,她竟然为求逼真不惜用他手中的剑自残身体,以达到顺利离开南朝的目的!
他是很想报仇,但绝不要以伤害她为代价!
这都只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更不让他放心。宁千易对她存着什么心,他早在一年前的那场选妃宴上就看出来了,而这次选马之期,傅筹与启云帝必到,这两人,对她而言,都是极端危险的人物,可她偏偏要往他们堆里扎。他怎可能放心得下?万一她有何不测,那他即便是为母亲报了仇,也会痛苦一辈子。
男子的气息冷冽,目光阴郁沉怒,漫夭不安地张了张嘴,抬眸看到他眼中神色变幻不断,那些一闪而过的担忧、心疼、恼怒,还有恐惧和挣扎纠结在一起的种种情绪,明白无误地将他心底对她的在意和紧张全部传递到她的心间。
她眼眶微微发涩,她抬手轻轻抚上他俊美的脸庞,疼惜而依恋的目光在他疲倦的容颜之上辗转流连,用她如水的温柔去化解男子心中的郁怒。她轻声道:“对不起,无忧!你的心,我懂。可是,我的心,我相信,你也懂。”
她希望,做一个真正与他比肩而立的女人。无论事业还是生活,不论身体或是心灵,她对他而言,都应该是一个有用的女人。而不是永远站在原地,等待男人回头,给予她,他的疼爱与呵护。
宗政无忧望着她倔强而坚定的目光,以及她那目光中希翼得到理解的期盼,他的心一寸寸变得绵软。这个女子,当真是他天生的克星,让他又爱又恨。他无奈吐出一口郁郁心头多日的浊气,心底缓缓升起一股温暖的感动。这个女子为他,敢于豁出一切!
漫夭见他怒意渐消,眼底流露出温柔的神色,她笑了起来,仿佛打了一场胜仗。
宗政无忧立刻扳了脸,拉下她的右手紧紧握住,压低嗓音道:“你倒是很有做戏的天分!”那一日,她所表现出来的情绪看起来那样真实,即便他知道那只是一场戏,却仍然止不住为她的眼泪以及她流露出来的悲伤感到心痛。
漫夭微微一愣,继而缓缓垂眸,言语中,就多了一丝淡淡的哀伤,道:“那不全是做戏。”她是真的感到绝望和悲伤,垂眸叹道:“我不知道,我们未来的路,还要经历多少挫折?要到何时,才能过上平静安乐的日子?”
她总觉得在他们身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操纵着他们的命运,不断制造坎坷和波折,将他们一步一步引向宿命的深渊,让人逃脱不得。尤其是经历了母亲被挫骨扬灰之事,这横越在他们之间,仿佛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阻隔,让她觉得未来的生活,总也看不到希望。
宗政无忧目光柔和下来,抬手轻抚着她雪白的发丝,坚定道:“不会太久了,相信我!”
他坚定的语气仿佛有着渗透人心的力量,她就这样相信了,会有那么一天,他们可以过上真正平静的、幸福的日子。
心有期盼的感觉,总是很美的。
“恩。”她眼中绽放出希望的光芒,宗政无忧却忽然沉了声音,带着严肃的警告,道:“但是,你必须答应我,这次的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她轻轻点头,想了想,微微笑道:“以后,我会先跟你商量……”
“不必商量!”他断然拒绝道:“我不答应!”凡是会伤害或者有可能伤害到她的计划,他不答应。
漫夭蹙眉,想说:你别这么绝对。但她终究没说出口,他给她的压迫感太强,就暂时妥协一次,也无妨。
见她点头,宗政无忧才露出满意的神色,一低眸,望着近在咫尺的红唇,忍不住心中的悸动,又想吻上去。近三个月没碰她,真的很想。
漫夭敏锐的觉察到他眼中神色的变化,心中一惊,连忙抬手捂上他就要吻上的唇,认真道:“不行。”她微微低头,指了指自己的腹部,“孩子!”
宗政无忧明显有些失落,一直想要个孩子,如今真有了孩子,又如此碍事。
漫夭见他面色黑沉,眼光郁闷的盯着她的肚子,她伸手在他胸前捶了一下,嗔他一眼。宗政无忧轻轻叹一口气,在她身边躺下,将她抱进怀里。
漫夭枕着他的手臂,手放在小腹之上,那里微微隆起,不注意还感觉不出来。她轻轻抚着,就好像感受到了一个新的生命在她腹中成长,令她内心深处充满了无尽的喜悦,然而,在喜悦过后,那深深的恐惧又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
“无忧,你说,这个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他能平安来到这个世上,他长得像谁呢?”她的声音悠远而飘渺,既期盼也担忧,又道:“如果……他不能来到这世上,那我……我该怎么办?我们,又该怎么办?”
她只是一个女人,没有孩子,不过是自己痛苦,少了一份成为母亲的快乐。可他却不一样,一个皇帝,不能没有子嗣。
宗政无忧见她如此惶然不安,微微扳过她的脸,将她贴在他胸口,柔声安慰道:“别担心,孩子,不会有事。”
“可是,万一……”
“没有万一。”
“无忧,我……”
“别怕,有我。”
静谧安详的时光,在两人哝哝细语中缓缓流逝,五更将至,她在他宽阔而温暖的怀抱中安心睡去。
就这样过了三日,白日里没什么变化,只是夜晚,她不再需要御医的安神药,每晚躺在心爱男人的怀里睡得无比香甜。而宗政无忧来得一天比一天早,走得一天比一天晚。
这天早上,天都快亮了,她怕被人发现,催着他才离开。
一个时辰后,她起床梳洗,用完早膳。心里琢磨着,选马大会还有不到十天,各国的国王差不多就要到了,可她到现在为止,都找不到单独见宁千易的机会。每次只要她出门,必然有人跟着,她还不方便甩掉那些人,而一旦见了宁千易,另外两人必到。再这样下去,等到了选马大会,恐怕就晚了。看来她必须得好好想想办法,不能再等。
她在园中亭廊缓缓踱步,正思索间,忽有一名宫女快步走来,行礼后,禀报道:“公主,又有一名大夫揭榜,要进宫为您看诊了。听说这人可厉害了,刚到王城就治好了一个别人都治不好的病人,很多人都叫他神医呢!您快进屋躺着吧。”说着就高兴地过来扶她。
漫夭听了之后,面色淡淡的,不再如头几日那般满怀希望。这些天每天都有无数大夫来为她诊脉,每一个人都说得像是华佗在世,可是没一个人敢保证能保得住她的孩子。她都已经习惯了,希望再失望,到最后,索性对他们不抱希望。
来来回回地折腾,躺了起,起了再躺,她都嫌麻烦,干脆不躺了,进了屋,就坐在椅子上,淡淡吩咐:“带他进来。”
宫女忙出去领了一人进屋。
漫夭端着一杯茶,浅浅啜了一口,淡淡扫了那人一眼。只见来人做江湖郎中打扮,身材瘦小,却背着一个大大的药箱,那药箱压完了他瘦弱的身子,使得他走路的动作看上去似乎有些吃力,让人不自觉就想帮他一把。
漫夭示意宫女帮忙卸下药箱,但那人却摆手,示意不用,而他摆手的时候,没有抬头,应该说他自进屋之后,一直都没抬过头。漫夭觉得这人有些奇怪,不禁多打量了两眼。他不像之前那些大夫,一进屋就赶紧放下药箱为她把脉,以查看自己是否有封侯的希望。而这人只是站在原地,拿眼角瞟了一眼旁边的宫女,然后抬头迅速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漫夭怔了怔,目光陡然亮了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对宫女道:“这茶有些浓了,你去重沏一壶过来。记得用八成开的水冲泡。”
宫女连忙应了,撤了茶,恭敬地退出去。
“公主姐姐……”
“嘘!”
来人果然是萧可!
漫夭忙低声道:“小声点。在这个地方,四处都是看不见的眼睛和耳朵,不管你周围有没有人,说话、做事都得小心。”
萧可被她严肃的表情吓得连忙噤声,只睁着大眼睛,连连点头。
漫夭瞥了眼门外,将手放到桌上。
萧可见状,放下药箱,在漫夭对面坐下,手轻轻搭上她的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