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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村里人只烦恼吃饱穿暖,干活赚钱。他们混京城的,却是成天得计较利害关系,尔虞我诈。山贼想通了这一点,心里头更是对丁妍珊感到心疼。
只不过山脚的泥与山顶的花儿,距离确是远了些,太远了些。
这一连数日,县衙那边都没有再来找麻烦。这让山贼稍松口气,也让他得以有时间与丁妍珊相聚。但到了第五天,知县李原广又来了。
这回他仍是带来了大批人马,甚至备了一辆华丽的马车。
丁妍珊见状,心里咯噔一下。
“丁姑娘千金贵体,实不宜在这僻壤穷乡久留。姑娘说家中护卫会来接,本官却是担心在他们到来之前姑娘在这蛮荒之地出什么意外。若是未能保护好姑娘,便是本官的失职,届时该如何向姑娘府上交代?”
山贼听得心里大惊,他看了眼丁妍珊,见她脸色同样不好看,想来与自己猜测的一般。
这知县整治不成,便想用这场面话的由头将丁妍珊与村子软禁分隔开?
“本官定是要对姑娘相护,于是特遣了县里最好的马车来接姑娘。姑娘可在县城里安住,会有丫环、小厮伺候,若有兴致,也可到各处游玩,待家中护卫到来,本官亲自送你们出城。”
“大人还真是会说场面话。你是想把我支走了,再慢慢出这口恶气?”丁妍珊把事情挑明了。
李原广笑道:“姑娘多心了。实在是乡下地方,不宜姑娘常住。我这里来了贵客,我若不好好招呼款待,又如何与府上交代?”
“若我不愿走呢?”
“姑娘说的哪里话,我诚心诚意来请,姑娘哪有推拒之理?”
丁妍珊盯着李原广的笑脸,心知这下是有麻烦了。她自己是没事,李原广如今不敢动她。但他要将她与村子隔离开,会对村子做些什么她就真是无能为力了。可如若她不走,两边必起冲突,李原广用的接人由头似是挑不出什么来,但村民与他们大干一架,怕是又留下了罪证把柄,日后清算起来,这村子麻烦更大。
丁妍珊不说话,她盯着李原广,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这个时候山贼忽然从丁妍珊身边站了出来,转身对丁妍珊一施礼道:“小姐,巡抚大人让小姐在此处等他,小姐没打招呼便四处游玩,似是不妥。”
丁妍珊一愣,眨了眨眼睛。
这边李原广微眯了眼问道:“你是何人?”
“小的赵文富,是小姐的护卫随从。”山贼一改往日鲁莽汉做派,低眉顺眼地装出一副仆役的模样。
“撒谎。”陈师爷在一旁喝道,“你分明是赵家村人,怎的变护卫了?”
“赵家村人便不能当护卫吗?”山贼问,“师爷这说的是哪一条律法律令?”
陈师爷一愣,还未及说话,山贼又道:“小姐花了银子雇我,我便是小姐的护卫了。既是小姐的护卫,自然要保护小姐的安危。大人要请小姐去做客,不知行程是如何安排?居所打算定在哪里?这些都要商议好了,小姐方能起程。另外,所有行踪地点我们都得报给京城府里知晓。还有,刘巡抚也捎信说要来人接小姐过去做客。今日小姐若是与你们走了,那巡抚那头来了人,却是不好交代了。所以按理,还得与刘巡抚那头相议好了,才能动身。”
丁妍珊听了山贼的话,忍不住笑了。
他想了这办法,是想护她呢。他成了她的护卫,无论她是不是会被带走,他都有理由在她身边护着她。
丁妍珊忽然觉得她明白他的心思,虽然他没有说,但她懂。
她禁不住心头一热。有多久了呢?有多久没人像他这般诚心护她?
李原广是不知丁妍珊想什么,他冲着山贼冷笑:“你倒是多虑了,即便你是护卫,也管不得主子家的行事。本官请小姐到府上做客,正是为小姐的安危及住行舒适考虑。待京城那边来人,本官也会一并请到府上,难不成你以为你们这僻壤穷乡还真能留贵客?说到巡抚大人,本官倒是知晓他近来公务繁忙,也不知是何时给小姐捎的信让小姐做客?若真有此事,本官也可以代劳,将小姐送到保凤城。”
山贼一噎,想不到什么好办法,转头看向丁妍珊。
丁妍珊也正望着他,她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极美,山贼被笑得大脸一热,却舍不得移开目光。
“大人。”丁妍珊道,“刘巡抚确是邀我去保凤城做客,不过不是这两日。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家儿子犯了事,你咽不下这口气,你想拿这村子杀杀威,又被我挡了道,你更咽不下这口气。你想带我走,无论是请我做客还是想将我囚了,我都不会依你的意思,我告诉你,虽你真不认得我,但我确是你惹不起的。那日我与你的师爷说得明白,你动村子,我必会报复回来,你动了我,我家里必会报复回来。要把我们全整治干净,不留一丝线索,让我家人找不到把柄,你没这个本事。所以,我诚心劝你一句,与其苦苦相逼,不如见好就收,趁事情还没闹到不可开交,你我权当没发生过什么,相安无事,岂不是好?”
李原广脸色铁青,心头火起。事情全教这丫头揭了,还是当着村民和他属下的面,这次事情若是这般过去了,他日后在他们面前还有何脸面、有何威严?
李原广一咬牙,无论如何,今日带了人来,总不能再空着手回去。若这丫头说的是真话,他放过他们,日后也会遭殃,倒不如就铤而走险。
这般一想,李原广对丁妍珊道:“本官一片好心,姑娘眼下不明白没关系,待得本官接姑娘回去好生照顾直到你家人来接,姑娘慢慢自会明白本官的苦心。”他言罢一挥手,几个官差一拥而上,欲拉丁妍珊上马车。
山贼挥臂推掌,顿时打倒两个。他挡在丁妍珊面前,大喝一声:“谁敢妄动!”
李原广见此情景,心中更气,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你才好大的胆子!”丁妍珊呵斥,架势比他还大,“我不愿走,你还敢强掳了人不成?”
此时丁妍珊心里有些悔,她低估了这小地方的势力,她以为她把话说成那样便能镇得住,但她忘了,这里毕竟不是京城。这官小不识人,胆大豁出去。她犯了错,她把小人的恶胆激出来了。
果然李原广是要豁出去了,他大声呼喝着,官差们拿着刀就上来了。
村民们见此情景,老幼妇孺纷纷躲闪,年轻壮汉们也操起了家伙,跟着山贼一起要与官差们拼了。
大家打成了一团,丁妍珊大喝一声:“住手,都住手!”她想帮他们,可事情好像越来越糟,她果然是无用的吗?她连一个善良的小村子都保不住吗?
没有人听她的,官差不住手,村民们自然也不能束手就擒。丁妍珊没了法,她走向李原广,求道:“大人,万事好商量,你让他们先住手。”
李原广得意扬扬:“姑娘这会儿是想明白了?”
丁妍珊点点头,挨近了他,又道:“大人快让他们住手。”
李原广笑着,正想讥她几句,忽见她一扭身,接着手腕一痛,竟是右臂被扼制在了身后,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耳旁听得丁妍珊恶狠狠地道:“让他们住手!”
李原广哪曾料到会有这等事,吓得差点没了魂,他惊声大叫:“住手,都住手!”
所有人都停了手,被眼前这一幕吓呆了。
“我对你客客气气,你便当我好欺负?”丁妍珊压了压匕首,吓得李原广腿软,“你让你的那些官差全都退出去。”
李原广一连声叫唤,官差们听令往后退。
丁妍珊又道:“刘巡抚虽然不是这两天邀我做客,我却是这两天使了人去邀他了。本想等他来了我们好好处置这事,可你非逼着把场面弄成这样。”
“我们……我们如今也能等他来。”李原广声音都抖了。
“是要等他来,只不过得委屈大人了。”丁妍珊咬牙,“在他来之前,我得让大人在这里做做客。”
众人大吃一惊。
官差不敢动,村民也不敢动。抵御外侵是一回事,劫持朝廷命官又是另一回事。
但山贼动了。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李原广的两只胳膊都扭到了身后,紧紧扭住。其实丁妍珊没甚力气,若李原广用力挣动必能脱困,只是他胆小怕死,吓到了,没反应过来,不敢动,这便让山贼有了机会。
山贼一出手,李原广这下就真的是没办法挣脱了。
可丁妍珊不满意:“这是我做的事,与村民们没关系。”
“是与他们没关系。只与我有关。”山贼应着,很认真。
她的事,便与他有关。
他的眼神清澈、真挚,丁妍珊沉在他的目光中,呆了去。
“你们……你们这是劫持朝廷命官,是要砍头的。”李原广现在反应过来了,他一边哆嗦一边嚷着。
丁妍珊不理他,她看着山贼。
山贼也不理他,他看着丁妍珊。
李原广扭动挣扎,却是挣不动,他嚷嚷着:“你们若不快些放了我,这后头可有好果子吃。”
丁妍珊回过神来,正待说话,却见几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锦服侍卫模样的人大声叫着:“刘巡抚大人驾到,此处发生何事?”
大家皆是一呆,直到看到了大批锦服官差骑马拥着一辆马车而来,这才有了真实感。
救星终于到了!
后头的事就简单许多。
顺利完成任务的二狗受到了村民们的热烈欢迎。
巡抚刘平威一下马车便朝丁妍珊走来,李原广原以为是冲着他来,岂料这巡抚大人开口第一句竟是唤了声:“二小姐。”
李原广心一颤,便知自己要糟。
他果然是糟了。刘平威大刀阔斧,查了他的罪,搜了他的案证,村子县城一溜查,翻出好几桩他犯下的事,又顺着他把他上面的贪官揭了底,一派关系全揪了出来。
赵家村人心振奋,喜气洋洋。山贼却是欢喜不起来,因为他知道,丁妍珊该走了。
果然刘平威要派人将丁妍珊送回京城,丁妍珊自然不能推辞。
那一日村子里大包小包的准备礼物,惜别这位贵人。丁大娘拉着丁妍珊的手哭了一路。
大伙儿直把丁妍珊送到了山路那头才依依不舍地回来。
山贼没有送她,他跑到了黑山上头,远远看着京城的方向。那里太远了,比山脚到山顶的距离还要远得多。
山贼在山上发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一路狂奔,跑到了丁大娘家,他在屋外看向丁妍珊原来住的小屋,那窗台上,已经没有了那盆青草的踪影。
山贼的心狂跳,然后,难过塞满了心头—丁妍珊走了。
山贼觉得心底空荡荡的,似乎有些什么东西,跟着她一起走了。
赵家村恢复了平静。
村民们跟往日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再普通没有了。
不多久,新的县官上任,还特意来了一趟赵家村探视。虽然丁妍珊走了,虽然刘平威没再来过,但新任县官也当这村子与别的不一般,以为这定是有后台关照之地。
赵家村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而山贼却是越来越沉默。他不再去玩拦路打劫的把戏,也不再带着弟兄们前呼后拥地满山跑,他沉稳了许多。
他常自己蹲在山脚看着那一片绿油油的青草地,他常仰望着山顶,看着山顶上盛开的小野花,他常在想美人姑娘此刻不知在做什么。
他想念她,就像鱼儿想念水一般。
山贼的老爹也看出了山贼的不对劲,他把山贼痛揍了一顿:“你这傻娃崽子,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人家姑娘那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少想些没用的,赶紧成个家,让我抱抱孙子。”
山贼不想成家,但他知道自己确实年纪不小了。他想过随便找个,可大娘大婶们帮忙说的亲,他真的没甚劲头。
那些姑娘都没有丁妍珊漂亮,都没有她聪明,都没有她那般贵气干练。
最重要的是,都没有让他的心怦怦乱跳。
几门亲都没有说成功,山贼老爹又把山贼揍了,他听了山贼拒婚的理由后,更是狠揍了他一顿:“你这小王八羔子,去哪里学的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啥叫没让你的心怦怦跳,老子打得你跳行不行?让你娶媳妇,又不是让你充军上战场,你心跳什么跳。老子跟你娘成亲的时候,面都没见过,还不是过得好好的?哪有你这般挑三拣四的,你当你是王孙贵族,姑娘们还能排一溜任你挑呢?”
山贼被打得卧床三日。
这三日他好好地反省了一下自己。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是喜欢看漂亮姑娘,可现如今他觉得就算是比丁妍珊更美的姑娘放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欢喜。
不,不,怎么会有比她更美的姑娘呢?在他心里,她就是最美最美的。
再者说,过去就算是看到漂亮姑娘,他心里乐一乐便算了,可如今这般牵肠挂肚,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山贼伤好了,跑到黑山脚下的草地里蹲了三天。他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他喜笑颜开,回家收拾了行李,借了乡亲的一匹马,在自家老爹的骂声中,策马奔出了村子,直奔京城而去。
山贼日夜赶路,沿途做些苦力换宿换食,百般节省千般辛劳,终是来到了京城。
京城比山贼想象的还要气派,却也比山贼想象的还要不招人喜欢。
他一身布衣土气,来这没两日就已见识过不少白眼。更让他生气的是,他还听到不少说丁妍珊坏话的。
说她丁家没一个好人,说她自小就骄纵刁蛮,说她家坏事做尽了才会遭报应。说她喜欢一个叫龙二爷的男人,为了他拖到十八都未嫁,结果人家不要她,娶了个盲女。又说她被劫匪劫过,早就不清白了。还有说她遭了这么多事还不知廉耻,居然妄想嫁入周家,可惜那周家老夫人是个厉害人物,那丁妍珊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云云。
山贼那时正蹲在墙角吃面,一边吃一边听到这群妇人在面馆里碎嘴。她们说着各家的不好,说着哪家闺女不讨喜,又说谁谁家要娶妾,说着说着,便扯到了丁妍珊。总之最后的结论是,这丁妍珊如今要是能嫁人,就是做个偏房也是她的造化了。
山贼心里很生气,但他还是把那碗面吃完了。他吃完了面,走到后厨房放了碗,然后帮面馆老伯劈完了柴,搬完了板车上的几袋米面,又把水缸挑满。干完了活儿,他跟老伯招呼了一声,便出去了。
他在外头等了一会儿,那几个扯人闲话的妇人才散了,山贼悄悄跟了最碎嘴的那两人,跟到了她们住家。然后他悄悄潜了进去,在她们的米缸里各撒了两把沙子,又拿了她家的油,倒进了她家的水缸里。
做完了这些,山贼心情好多了。他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溜到城外看风景。远处有山,却不是他的家乡。那山郁郁葱葱,定是也有青草遍地,定是也繁花似锦,定是也满是山泥。
山贼看着山色,摸了摸自己的衣裳,一低头,看到脚上的粗布鞋。
他是个乡下人,他是山脚的泥,他这副模样上门去找丁妍珊,说不定又会损了她的闺誉。山贼盘着腿叼了根草,认真想着怎么办。
他要见到她,他有个道理想讲给她听。
第二日,山贼跟面馆老伯打听,问这京城里有一个很有名气的盲女,听说她聪颖过人,有个妹妹是卖花姑娘。
老板马上知道他问的何人:“那是龙府二夫人,那妹妹也不卖花了,嫁给了龙府的一个护卫,连同老母亲一起搬进龙府里过好日子了。”
“哦,哦。”山贼应着。其实他对什么夫人和妹妹都没兴趣,他只想问那龙府在哪儿。
面馆老伯对这年轻人倒是喜欢。干活卖力,又不要工钱,就是管他三餐面,借个柴房让他睡,算是白捡了个壮劳力。如今听得他问这些,倒也告诉他了。
于是山贼去了龙府,求见龙二夫人。
山贼见到龙二夫人的过程并不顺利。先是门房问他是谁,见夫人做什么。他说了对面馆老伯说的说辞,他是龙二夫人一个友人的旧友,想找夫人帮个忙。
那门房问是哪位友人,山贼留了心眼,说是事关重大,见到了夫人才能说。那门房想了一会儿,终是进去报了。
山贼等了又等,门房回来了,领来了一位老人,他称他“铁总管”。
铁总管问了山贼同样的问题,他是谁,见夫人做什么。山贼把话又说了一遍。铁总管又问那友人是谁,山贼不说,只道那人说了,这事只能找夫人。
铁总管皱了眉,让他等着,转身回了府里。
山贼长这么大,还没有敲过这般大户的门,竟也不知原来求见个人,都得经过好几道关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