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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嘉田看着雷督理的后脑勺。
他是个能说话、也会说话的,尤其擅长扯淡。让他再对着雷督理说一车好话,他也不会为难。
他只是说够了,说腻了,懒得说了。在方才过去的一夜里,他一边陪着雷督理吃喝玩乐,一边不住的想起他是如何的和自己抢——抢女人,抢兵,抢权,抢一切真正确实的好东西!
可好东西到了他姓张的手里,就不能再流出去改姓雷了。
他原来一无所有的时候,真还不知道自己这么小气。他也说不清自己是越有越吝,抑或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被抢。雷督理对他有再造之恩,这恩情他没有忘,雷督理即便不向他要什么,他也会心甘情愿的主动给。
可雷督理偏不肯好好的要,偏要从他手中硬夺,夺出了他一肚子无可奈何的怨气。有时候,他甚至想雷督理要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就好了,他会把他当成老太爷一样供在家里,供佛爷供菩萨一样,一直供到他归西。他归了西,自己逢年过节,还会带着孙男娣女跪在他的牌位前,恭而敬之的磕几个头、上几柱香。
然而雷督理今年三十有五,春秋正盛,除非自己打断他的腿,否则他是不会甘心坐在家里当老太爷的。等他老到抢不动时,自己这一生的好时候也已经过去了。
热汤上了桌,雷督理慢慢的喝着,并不知道身后有人正预谋着打断自己的腿。
喝过了一小碗热汤之后,他的胃疼稍微缓解了些许,然而依旧是疼。张嘉田在他身旁深深的弯了腰,两只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扭过脸问雷督理:“大帅,要不然,您还是下山回城吧!这儿没医没药的,万一一会儿疼得狠了,那您不是受罪吗?”
雷督理答道:“下山回城?回了城,我的胃是不疼了,可我的头又要疼了。”
“您有什么头疼的事,交给我办。”
雷督理轻轻搅动了碗里的残汤,望着前方出了会儿神,然后说道:“我有些后悔,不该把你调去文县。你现在已经当了师长,再让你回来管我的卫队,就不合适了。”
张嘉田笑了笑:“您刚觉出我的好?”
雷督理没理他这话,又愣了一会儿,随即摇了摇头:“不,还是应该这么办。你这人有点儿邪才,让你总在我身边当跟班,就算是高级跟班,也还是有些埋没。”
张嘉田答道:“我在哪儿都是一样的,都是为大帅办事。”
“现在让你给我办事,你自然不敢不办。再过几年,可就不一定了。”
“您看,您又开始拿话试探上我了,我顶不爱听您说这些。”
“不爱听也得听!”
张嘉田笑嘻嘻的:“行,那我就听,我不怕您拿话敲打我,我就怕您拿手枪吓唬我。大帅,往后您可千万不能那么干了,亏得我心大胆壮,要不然,都能让您吓出毛病来。”
雷督理听了这话,倒是淡然:“吓出毛病来,也是你自找。你若是信我,当然知道我不能无缘无故的毙了你。”
张嘉田陪笑几声,心想这说的是人话么?
这时,雷督理推开汤碗,把胳膊横撂在桌面上,俯身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张嘉田问道:“还是胃疼?”
雷督理“嗯”了一声。
张嘉田伸手搀他:“您听我的,咱们回城去。”
雷督理抬起头,脸上没有血色,眼圈泛着青,显得眼眶空落落的大。
“不。”他说:“我在山上心静,正好想想事情,想明白了再走。”
雷督理像只虾米一样,蜷缩在床上思考。
白雪峰知道自己这两天不入他的眼,所以很识相的退避三舍,只留张嘉田一个人在他跟前伺候。而在雷督理思考的时候,张嘉田四仰八叉的睡在床旁的一张藤椅里,歪着脑袋打起了呼噜。
呼噜断断续续的打了一个小时,最后他被雷督理扒拉醒了。抬袖子一擦嘴角口水,他一挺身坐正了,眼睛刚一睁开便有精光:“大帅,怎么了?”
雷督理一手摁着胃部,坐起来小声说道:“你准备两个团的兵力,不要新兵,要真能打的。这两个团,你用火车,把它运到通县去。”
张嘉田万没想到他会下达这么一道命令,心中登时一惊:“大帅,出什么事了?”
雷督理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打算捧虞天佐做直鲁豫巡阅使。”
张嘉田倒是听过虞天佐的大名,这时便摸不清头脑:“直鲁豫巡阅使……要出也是从直鲁豫三省的督理里出,虞天佐不是热河都统吗?”
雷督理摇摇头:“那不要紧,横竖热河察哈尔也都是归直鲁豫巡阅使管。”
张嘉田想了想,还是不明白:“那您捧他干嘛啊?您自己当不是更好吗?”
雷督理揉了揉肚子,声音更低了:“我若是有这个资格,我自然犯不上捧别人,也犯不上特意把你文县的兵往通县调。”
张嘉田这时渐渐的回过味了:“大帅,是不是这事要是不成的话,您就要调兵进京,来个霸王硬上弓啊?”
雷督理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先预备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然后他又瞪了张嘉田一眼:“要保密。别人问起来,你就说要把这两个团送去通县接受训练,改编成警卫团。”
张嘉田连连点头:“是,我记住了。但是……两个团,够吗?”
雷督理伸腿下床,且下且答:“难道我手里就只有你这一个师长?”
张嘉田俯身把拖鞋送到了他的脚下,心想你手里确实是握着好些个师长,握着几十万兵,可是又有几个人是肯老老实实听你话的?你是督理不假,可你又真能指挥得动多少人马?你也知道你“没有资格”?
然后直起腰一抬头,他给了雷督理一张笑脸。
雷督理站起身来,也依旧是只能弓着腰,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可见这胃疼正在加剧。他不是那坚忍的人,疼到这种程度就受不了了,喘息着吩咐张嘉田:“去,预备轿子下山,再打电话让医生到家等着。”他俯身扶着床栏,连连向外挥手:“快,快去!”
张嘉田算是开了眼。
雷督理被轿夫火速抬下了西山,张嘉田随着他钻进汽车,这一路就见他像条虫子似的,在那座位上东扭西转,一会儿怀疑自己已经胃穿孔,一会儿又怀疑自己喝了毒酒,有气无力的大骂白雪峰。白雪峰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声不敢言语,还是张嘉田仗义执言:“大帅,咱俩喝的是一瓶酒,您看我就一点儿事都没有,可见那酒没毛病。”
雷督理终于折腾累了,瘫在座位上哀鸣:“我要死了。”
张嘉田手足无措的坐在一旁,心里知道他肯定死不了,但也盼着汽车开得再快一点,毕竟西山和京城之间的距离摆在这里,雷督理清晨说胃疼,“思考”了几个小时之后已是中午,从他张罗着下山到此刻坐上汽车,其间又花费了不少时间。今日天气不好,从下午开始就阴了天,现在虽然从时间看,还没到傍晚,但是四处黑蒙蒙的,居然显出了几分夜色。路上空空荡荡的,莫说行人,连条野狗都没有。
张嘉田握住了雷督理的手,想要把自己的热力传递给他一些:“大帅,您再忍一忍。我拿我的脑袋向您保证,您的胃绝对没穿孔,您也绝对死不了。”
这话刚说完,枪声就响了。
第一声枪响传过来的时候,汽车里的人全都没反应过来,可汽车夫一打方向盘,在随即密集起来的枪声中,汽车摇摇摆摆的失了控。
汽车轮胎全被子弹打爆了!
自称要死的雷督理一弯腰趴在了张嘉田的腿上——汽车是防弹的,但究竟能防到什么程度,谁也不敢保证。车门踏板上站立着的卫兵中弹跌落下去,鲜血喷溅在了车窗玻璃上,防弹玻璃受了射击,迅速出现破裂之势。雷督理大声吼着“转弯”,然而转不转弯已经由不得汽车夫,眼看汽车直冲向了路旁大树,雷督理忽然一跃而起探身向前,抓住方向盘猛的一转!
汽车立刻变了方向,一头扎到路基下面去了。
道路两旁乃是坡地,长着深深的野草,汽车一头扎下,收势不住,又继续翻滚了几圈。车外枪声不绝,而雷督理昨天临时决定出城,沿途也并未做警卫工作,跟随着他的就只有半支卫队。张嘉田在短暂的眩晕过后恢复清醒,头下脚上的窝在汽车里,他艰难的东张西望,只见雷督理蜷缩成了一团,脖子耳朵血淋淋的,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开口唤了几声“老白”,白雪峰那边也是毫无回应。
于是他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他妈的”,奋力推开了身边车门,大蛇一样扭转身体爬了出去,爬到了一半,他忽觉脚踝一紧,回头望去,就见雷督理伸手抓住了自己:“嘉田……”
张嘉田压低声音,急急说道:“有流弹,你在车里呆着别出来!我要是让人打死了,你就往那边野地里跑。”
雷督理松了手。
张嘉田顾不得旁人,猫着腰爬起来就往前跑。路上前后停了四五辆汽车,车门开着充当掩体,卫兵们正躲在车旁还击。刺客的方位,他们已经大概摸清楚了,这时便和对方遥遥对峙着开枪互射。
张嘉田自认为对军事兵法是一窍不通,可也瞧出他们这个打法不对,一旦弹药耗尽,那么他们连逃都没地方逃去。
可是不这么打,又怎么打?
张嘉田被子弹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所以他费了好些力气才除下了身上的武装带,又撕撕扯扯的的脱了军装外衣。把贴身的白衬衫也脱下来,他拿着白衬衫爬上道路,捡起了一杆染着血的长步枪。
把白衬衫的两只袖子一上一下系到了枪管上,他制作了一杆白旗。让一名卫兵将这白旗举了起来,他又悄声告诉周围的几人:“你们快喊,就说大帅死了,你们要投降!”
卫兵们怔了怔:“大帅真死了吗?”
张嘉田不耐烦的皱了眉毛:“没死!活得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