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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春好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穿着贴身衫裤站在灯下,裤腿挽到了膝盖上,小腿和脚丫都冻得白里透紫。半截手臂露在外面,手腕子上印着通红的手指痕迹,是被雷督理方才没轻没重攥出来的。一颗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大跳了许久,始终不能平静,让她气也喘不匀,头脑都发昏。她活了二十年,还没有受过这样大的惊吓。抬眼瞪着雷督理,她见雷督理今晚也与平日不同——今晚是特别的冷,他反而是穿得特别的单薄,好像是临时从舞场里跑出来的,倒是显得很有精神。大概是从小活到大,他今夜也是第一次挨大嘴巴,所以站在她面前,他那脸上神情不定,仿佛随时预备着大发雷霆。
两人对峙了好一阵子,末了雷督理一翘嘴角,忽然笑了一下:“吓着了?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本是想和你闹着玩。”
叶春好相信他没想——也没有必要——对自己行非礼之事,但还是又过了好几分钟,她才再次说出话来。她指着大床问道:“你是穿着鞋子上去的?”
雷督理一点头。
叶春好不能骂他,更不能打他,可心里实在是气得很。一脚把脚盆踢到床底下去,她光着脚走到床边,连撕带扯的把床单拽了下来:“全都让你踩脏了!”
她对着床单和棉被发火,把它们扯下来乱叠一叠,全扔到了外间的椅子上。扔了旧的,再铺新的,她累得气喘吁吁,脚和腿都冷得像冰,头上却是热得冒了汗。雷督理站在一旁看着她,说了一句“把鞋穿上”,她充耳不闻,也不理他。最后把大床重新铺齐整了,她停了动作告诉雷督理:“大帅请走吧!我要休息了!”
雷督理坐在桌旁,扭头看着桌面答道:“汽车都走了,我怎么回去?”
“你是怎么来的,你就怎么回去!你总没有留下来不走的道理!”
雷督理聚精会神的研究着桌面纹路,似乎入了迷。
叶春好累得站不住了,一转身坐到了床边:“你是怎么来的?我没有见你进门呀!”
雷督理这才又恢复了听觉,抬头答道:“我买通了你的邻居,从隔壁翻墙过来的。”
叶春好听了这话,又是一阵气恼——这是有身份的人该做的行为吗?怪不得白雪峰无缘无故的送来一瓶酒呢,合着是受了他的命令,要对自己行调虎离山之计呀!
雷督理顺势环顾了房内情形,然后起身走到脸盆架前摘下一条白毛巾,递向了叶春好:“擦擦你的脚,上床躺着吧。”
拿着毛巾等了片刻,他见叶春好不理睬自己,索性弯腰抬起她一条腿,亲手去擦她的赤脚。叶春好立刻把脚往上缩:“那是我擦脸的毛巾!你——你真是的!”
她把两条腿全伸进了棉被里,不许他再触碰自己。而雷督理把毛巾往洗脸盆里一扔,对着叶春好叹了一口气:“我这玩笑,开得真是糟糕。”
叶春好抱着膝盖垂着头——她先前发现雷督理的身后藏着个花花公子的影子,现在一看,原来花花公子背后,还藏着一名大号的顽童。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多庄重。”她低声说:“现在简直是变了一个人。”
雷督理走过来,在床边也坐下了:“我那时候当你是个外人,当然和你生分一点。”
“那你现在也依然当我是个外人吧。”
雷督理摇头一笑:“这我办不到。”然后他哆嗦了一下:“你这屋子里有暖气没有?”
“有,但还没到烧暖气的时候呢。”
雷督理扭头对她说道:“好冷。”
叶春好不看他,把脸扭开:“你既然怕冷,为什么今晚还要穿得这样少?”
雷督理笑了笑,不回答,抱着胳膊又打了个冷战。叶春好看他冷得难受,就想催他回家去,哪知话未出口,他先站了起来——站起来,脱了西装上衣往床尾一扔,又把领带扯下来,随手挂上了床头栏杆。坐下去双脚一蹭脱了皮鞋,他往床上一躺,又扯过棉被往自己身上一盖,盖得严丝合缝,只露出一个脑袋,态度是相当的大方,相当的自然。
叶春好再一次目瞪口呆:“你干嘛?”
雷督理反问道:“难道你忍心让我就这么冻着?”
“我忍心!”
“你忍心,我还不忍心。”他对着叶春好说道:“方才那个玩笑开得不好,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你也不要生气了。你躺下,我们说说话。”
一边说话,他一边伸手去拉叶春好的胳膊。叶春好狠狠一甩手,硬把他的手甩了开。他愣了愣,随即起身抓住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摁倒在了床上。叶春好也不同他撕扯反抗,只恶狠狠的瞪他,哪知他更委屈、更有理:“全天下的女人里,数你对我最坏!”
“你胡说!”
“那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你这话我没法子听!大半夜的跑到我房里来吓唬人,我恼了,你还不走,还要睡我的床,还要让我给你好脸色看,恕我实在办不到!”
“你的床我怎么睡不得?”
“你这要么就是孩子话,要么就是胡搅蛮缠!我又没有嫁给你,怎么可能让你在我屋子里过夜?我的名誉还要不要了?”
“你要名誉有什么用?你不是终生不嫁男人吗?”
“你又说这种不讲理的话!”
“你握住我的手!”
“为什么?”
“我的手要冻僵了!”
他把自己的双手硬伸到了叶春好面前,叶春好抬手要挡,然而手指碰到他的手背,她发现他的手确实是凉如冰。忽然想起他当年曾经掉进冰河里、落下了畏寒的病根,她略一迟疑,心一软,便还是把他的双手捧住了。
她的手掌是柔软温暖的,微微有点汗津津,仿佛有无限的延展性,可以包裹住他的大手。不动声色的向后躲了又躲,她只肯给他这一双热手。然而被窝里的温度的确是渐渐升了上来,她的热力终究是也温暖了他。
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雷督理把下半张脸都缩进了被窝里:“我大概是冻着了。”
叶春好“嗯”了一声。
雷督理又道:“你真的是对我太坏了。”
这句话被他说得又认真又平淡,不像是在说人情,而像是在讲真理。叶春好懒怠和他争辩,索性拿出了哄小弟弟的耐性,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难道比玛丽冯还坏?”
“刚结婚的时候,她对我很好。”
“那后来怎么又要和你离婚?”
雷督理望着她微笑,不说话。
“燕侬不是也不要你了?”
“那样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她是死是活、要不要我,都没关系。”
叶春好忖度了片刻,把个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拿了出来:“燕侬确实是逃走了,对不对?你没有……没有伤害她吧?”
“放心,她又没给我带绿帽子,我犯不上要她的命。”
然后他向前挪了挪:“老提那些女人干什么?说点别的。”
“没什么可说的,我只希望你回家去睡觉。你若不肯,那我没有力气扛你出去,只好出去打地铺。”
“你敢!”
“那你不要说话,闭了眼睛睡觉。”
雷督理果然乖乖的闭了眼睛,半晌不说话。叶春好轻轻放开了他的手,他也没反应。叶春好静听了片刻,听他呼吸深长,竟然似是真睡着了。
她推开棉被坐起来,心想自己要么是换个房间打地铺,要么是出去住旅馆——这个天气打地铺,真和受刑差不多,出去住旅馆呢,一个孤身女子,也不很方便。要么就是去个豪华的大饭店,开个房间过一夜,不过自己若是这么走了,雷督理睡醒之后,必定又要发小孩子脾气。孩子脾气配上无法无天的权势,简直可以酿出一场大灾难。
思来想去的,她犹犹豫豫,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他睡暖和了没有?”
一只手从被窝里面伸过去,做贼一样的碰了碰他的手,然后继续深入,摸了摸他的腰。手不是那样的冰冷了,可是身上也没有什么热气,她收回手,想了想,随即四脚着地的爬到床边,伸腿下床穿了拖鞋。
取下大衣披了上,她推门走了出去,一阵子之后回了来,手里多了一只滚烫的橡胶热水袋。站在床边把棉被掀起来,她刚要把热水袋放进去,可是动作停了停,她放下棉被,转身走去打开柜子,窸窸窣窣的翻找出一条大毛巾,把热水袋包裹了两层,然后才又掀了被子,把它放到了雷督理身旁。热水袋是她新买的英国货,预备着天冷时用的,哪知道它第一次灌热水,温暖的却是雷督理。不过家里还有一只旧些的汤婆子,也可以用,她打算带着汤婆子去厢房打地铺。
可是她刚要转身,床上的雷督理忽然说了话:“算你对我还有几分好心。”
叶春好叹了口气:“我不好,全天下数我待你最坏。”
“你怎么还不上来?”
“你这可真是太欺负人了!”
雷督理猛的坐了起来:“我一手指头都没碰过你,你反倒冤枉我起来了?”
叶春好顶怕他说出“冤枉”二字,一旦这两个字出了口,便表示雷督理真动了气——不管他有理没理,反正他是觉得委屈了,他非给自己伸冤不可。而雷督理向后退出老远,把自己方才睡过的位置让了出来:“来。你上来!你不上来,我就下去拽你。”
叶春好又叹了一口气。
雷督理躺了半天,却并未把那一处被窝焐暖分毫,叶春好瑟缩着躺了下去,和雷督理之间隔着个大热水袋。雷督理问她:“你信得过我吗?”
“信得过信不过,又有什么分别?你又不尊重我的意见。”
“少废话!我只问你信不信我。”
叶春好沉默片刻,因为真是懒得再叹了,所以干脆低声答道:“我信你。”
一只被热水袋烫暖了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雷督理闭了眼睛,仿佛终于心满意足:“那你就不要闹了,我们睡吧。”
雷督理这一夜,堪称是一位蛮不讲理的正人君子。
他睡得很规矩,直到大天亮才醒。竖着满头短发坐起来,他看见了床前的叶春好。叶春好早穿戴利落了,头脸也十分洁净,只是眉尖蹙着,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愁容。好像老娘看淘气儿子似的,她就这么无可奈何的看着他。
他揉了揉眼睛,嘀咕道:“打电话让雪峰过来,我要起床。”
叶春好知道白雪峰叫名是个副官长,其实工作等于雷督理的贴身仆人,也正是因为他伺候得格外周到,才有了如今仕途上的发达。把一双拖鞋踢到床前,又把一支新牙刷蘸了牙粉架在暖水杯子上,她唉声叹气的说道:“你这样子在我家里赖了一夜,我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了,还有什么面目见白副官长。我来照顾你刷牙洗脸吧,拜托你不要再同我捣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