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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那头仍旧在继续说道:“香囊里的分量,足不足?”
路灯投射的影子中,季静芸似乎点了点头,道:“当然足量,这么多的安息香,她想不小产都不得!放心,我亲手交给她的,那个傻女人,一点都不疑有他。”说完,季静芸轻嘲笑了笑。
陆曼也笑了。听闻她近来已经没有片子拍好久了,但那股子雍容气却依旧:“我得不到的男人、得不到的孩子,她也别想得到。”静默了片刻,忽然转头偏向静芸,笑得那样迷离,“季小姐,你说,她究竟有什么妖力,竟能让这些男人都中意?”
一句话,说到了静芸的最痛处。脸色微微苍白,季静芸含混道:“那些男人,分明都是不识货……”
好一句“不识货”,竟令幽兰都听得不禁怅然黯淡。想起刚才同沈清瑜坐在车的前排和后排,尽管只是一排之隔,却远得如同天涯海角。虽是繁华,但偏偏梦总是冷。辗转一生,千帐残灯,情债多了几本,却终究是生死枯等。
但仅仅是一秒的惆怅,随后,幽兰即刻将这盘散落的拼图由她们的对话重新拼起来——原来,陆曼因为得不到沈清泽始终不曾放弃、始终还在苦费心机;而静芸,曾经是幽芷那样亲密的手帕交,却因为林子钧一直都爱幽芷而在心灰意冷中生恨并与陆曼合谋!
香囊和安息香……
她们竟这般恶毒地想让幽芷在人不知鬼不觉中小产!
打盹醒过来的时候,外头乌漆一片。
幽芷坐起身,倚靠在床头。最近总觉得头昏昏沉沉,也没什么胃口。在双梅乡下的时候似乎还不曾有这样的感觉,不知是不是家里头不如乡下环境好?幽芷思量着,怕是要请周医生再来一趟了,从去双梅到现在回官邸还都没再看过医生呢!
看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清泽不在身旁,竟会觉得有些冷。
幽芷懵懵地掀开被子下床,趿着软缎面拖鞋落地,带着一丝还没有完全清醒的迷糊走出卧房。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书房的门口,里头传来极清楚地争执声——
“不可能!我不可能放任幽兰就这么样下去的!”这是沈清泽的声音,斩钉截铁的语气。
“路是她自己选的,你能左右她么?况且,你又如何帮她?”这是……二哥,沈清瑜?
“二哥,你手下不是有好几家店铺么?随便找一家让她晚上做份看铺的工再付多点薪水不成么?”
“清泽,你怎么就这么听不进!”沈清瑜也微微怒了,扬高嗓音道:“怎可能有你想的如此简单!况且,是幽兰自己甘愿当舞女,你奈何?”
姊姊……姊姊怎么会在舞厅当舞女?有如当头棒喝,后头他们再说了些什么幽芷一句也听不进,原本就昏昏甸甸的头此刻更加沉,仿佛灌了铅,又好似有千万个轰炸机在头顶盘旋,令她支持不住、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书房门——
“你们……是在说笑吧?是在说笑对不对?”
浓重的夜色雾气总,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子靠窗而立,双眉紧锁中猛地转过头来。丝毫没料到幽芷会在这时候过来、更会听到他和沈清瑜的对话,不禁错愕中带着一丝紧张:“芷儿,你不要急,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那就是说,姊姊真的在舞厅……做舞女?”最后那两个字她说得极其艰难,几近自言自语的喃喃。她顿了顿,忽然之间就哽咽了,茫茫然中只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虚无飘渺般响起来:“你不是说给姊姊找了份文员的工作么,为什么姊姊竟在做舞女?你骗我,你又不告诉我、又不跟我说实话!”
之前楚卓良去世的巨大打击她还不曾缓过来,如今又听到姊姊在做舞女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样她已经不晓得自己该如何反应了。见幽芷神色不对,沈清泽三步并作一步急急上前拥住她的肩,蹙眉道:“芷儿,你累了,先去休息好不好?幽兰的事你相信我,一定不会让她继续做舞女的。”
然而幽芷仿佛不曾听到他的话,仍旧陷在自言自语里:“怎么会呢,姊姊那么要强,她怎么可能去做舞女……舞厅那般鱼龙混杂的地方,姊姊她会不会有事?”
更浓的担忧染上沈清泽的眼角眉梢,他加重声音对幽芷说道:“芷儿,相信我一定会好好解决它,你去睡了好不好?保重身体,好不好?”连续两声“好不好”,带着殷切的哀求与担心,令沈清瑜也不禁开口了:“弟妹,你就交给清泽吧,难道他你还信不过么!”
恍恍惚惚中,她又仿似回过神来,眼睛些微迟缓地转了转,抬起头对上沈清泽的眸子,愣愣看了几秒,而后伸手用尽力气想推开沈清泽,但他却纹丝不动。幽芷的脸色陡然刷白,连嘴唇都苍白得仿佛要哆嗦起来,竭精厉声却是在重复刚刚的问话:“沈清泽,你骗我!你明明说姊姊在一家事务所做文员,为什么现在竟变成了舞女!”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她就一直身体很虚,此刻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淌了下来:“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总是什么都不告诉我让我一个人左右揣猜然后先进死胡同里怎么都出不来!”
她的话,竟然带着一丝怨愤!如同刀凿刻进心里,沈清泽大惊失色,紧紧抱住她,但听幽芷又似陷入喃喃自语:“你衣服上的口红和香水味,报纸上的头条照片,你什么都不同我说……还有你莫名其妙的发火和冷淡!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只能自己胡思乱想,却越想越乱、越想越不通……沈清泽,你很讨厌,我讨厌你!”
触及到掌中幽芷滚烫的眼泪,又见她的神色越来越不对,沈清泽慌了,方才她的话也不晓得听进去多少,只是轻轻摇晃着她急切道:“芷儿,好好,都是我不对,你先回房睡觉好不好?”说着便要抱起她上楼。刚欲同沈清瑜交代一声,却觉察臂弯中的软榻与滑落——
“芷儿!芷儿!”沈清泽大声惊呼,一手紧紧抱着她一手轻拍幽芷的脸颊,然而没有任何回应。
那张糊满泪痕的脸如此苍白,纤密的睫毛液如同折翼的蝴蝶一般,不再有动静。
八
沈家,一夜的灯火通明。
周圳信替幽芷检查了一番之后,面色却渐渐地凝重起来。一时间,整个房间里都是沉沉的低气压,沈清泽的手心,更是早已汗涔涔。倒是素心先问出口:“周医生,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两三秒之后,周圳信才低低道:“刚才给三少奶奶把脉,发现,有滑胎的迹象。”
此言一出,不啻一枚威力无比的炸弹,令所有人都惊骇不已!
沈清泽心如刀割,颤抖着抚上幽芷苍白细瘦的手指,摩挲着,心中难掩的愧疚。如果他不同她发火或冷战、如果他能做到不疑有他做到多让她一点、如果他能多陪陪她一些,也许就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局面……
然而周圳信的下一句话,令众人更加震惊——“从脉象来看,我怀疑,少奶奶是中了毒。或者说,是一些能够令孕妇滑胎的香。”
中毒?
沈清泽倏地回头,双眼鹰隼般紧紧盯住周圳信:“周医生,你确定?”周圳信凝重而认真地缓缓点头:“以我的医术诊断而言,我确定。何况,少奶奶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她的体质我最清楚,素来并不算差。”
“那香料的来源呢?周医生你找到没有?”
周圳信从口袋里满满掏出一个香囊,红底绿线,绣了一个大胖小子的轮廓在上头,然而那个大胖小子的脸在此时看却是无比狰狞!沈清泽一惊,不禁后退一步:这不正是在幽芷离开去双梅前静芸送的!
原先半俯身的沈清泽慢慢直起身,视线从周圳信手中的那只香囊移开,慢慢拉得很远。也不知他凝神思考了些什么,再转过脸时,冰一般的温度,深暗的眼神,仿佛有一场暴风雪正在酝酿,又仿佛想明白了什么。
孰料,刚刚安顿下来没多久,天初亮便接到上头的指令,要沈清泽即刻去苏州公干。苏州距离上海其实并不远,几个钟头的车程。然而此时此刻,却令沈清泽感觉仿佛咫尺天涯。纵使万般不愿,但对于上头的指令,他只能应声。
接电话的时候,他正坐在幽芷的床边,不发一言,转过头时发现幽芷已经醒了,从神色上看似乎已然平静下来的她也正注视着他。
“去吧!三天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她忽然说道。
他神情复杂,半晌,低低应了声“唔”。
整个卧房又陷入一片静默。
良久,她再度开口。起初有些迟疑,随后流畅起来:“我……昨晚是我情绪不对,你不用挂念我,妈和大嫂,她们都会照顾我的。”
他丝毫不曾料到她竟会说出这几句话来,眼睛瞬间亮起来。
就仿佛,时光倒流,一切又回到了他们的最初,刚刚结婚没多久的光景。他会在每天出门之间摘一朵小小的水仙花放在她枕边,馥郁整个清晨。她也会在黄昏时刻翘首以盼,等待着他回来的身影,装作委委屈屈嘟囔:“怎么这么晚……”他会时刻挂念她,而她也永远叫他不要担心。
一时间,在彼此间消失了许久的平和温馨气息在卧房里弥漫开来。
片刻后,他微微笑了,缓缓伸出手,轻轻摸摸她额前的发,低声道:“你看你,眼窝下一大片阴影。再睡会儿吧!”
她点点头,很久以来再也没这么听他的话了,乖巧地闭上眼。
这一觉,竟睡得出奇的香。
再次醒过来已是日上三竿,床边竟坐着一个无比熟悉而想念的身影——
“姊姊!”幽芷惊喜,“姊姊,你怎么来了?”
幽兰见幽芷醒了,握住她激动而伸过来的双手,笑道:“怎么,姊姊来看妹妹,从来都是应该的。”
谁知,这句“应该”不说倒好,一说,竟让幽芷刹那间红了眼眶。
“姊……我都晓得了,我都听清泽和二哥说了……姊姊,你怎么竟会去舞厅?是清泽介绍的那份工作不好么……”
“不不不,你可别想多了,和妹夫没任何关系。”幽兰幽幽叹了口气,笑容中带着苦涩:“芷儿,很多时候……并不会样样事都如意的。”
“我不懂,我只晓得,清泽他明明承诺过我给你找了一份文员的工作,姊姊你也当面证实过,为什么现在竟会是……竟会……”幽芷说不下去了,咬紧唇。
“好芷儿啊……”幽兰的笑容渐渐又明亮起来,似是为什么而高兴。“芷儿,你嫁给了沈清泽,算是省去了姊姊不少心事。这个妹夫……果真没让我失望。”
幽芷直到现今仍然能够这样保有自己的性子,或许旁的人会说她不谙世事、被过度保护,但对于她这个做姊姊的,能够有人这么呵护自己的妹妹,再好不过了。
“好端端……怎么又扯到清泽身上?”幽芷蹙眉,不依,“姊姊,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见幽芷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幽兰不由轻声笑了,也不再敷衍,道:“芷儿,你晓得的……母亲向来什么都用惯最好的,我知道她吃不了苦。文员的薪水,实在不够母亲的开销。”
这样的原因,令幽芷怔住了。
半晌,略带鼻音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可是,姊姊,你还有我这个妹妹,还有清泽这个妹夫,你怎么竟……竟不来找我们?”
料到幽芷会这么问,幽兰长叹一口气,别过脸去,声音很轻:“芷儿,你我从小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你,晓得我的脾气的。”
“可是,”幽芷咬咬唇,“可是……”
“没什么可是,芷儿,这事你就不要再问了好么,相信姊姊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还是说回你自己吧,这次孩子虽保住了,但你母体还是虚弱,要安心养胎,晓得吗?”提到养胎,幽兰想起来今天自己来的目的:“芷儿,你的事刚刚我都听说了。”幽兰渐渐敛容正色起来,面容带着一丝凝重,“但是,你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么?”
心里隐隐约约敲响不祥的警钟,幽芷微微坐起身:“难道……有什么不对?”
“打小,你虽说不是身强体壮,但从来不是体虚之人。你的滑胎迹象……其实是人为的。”顿了顿,愤愤不平道:“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昨晚恰巧都给我听到了,竟是静芸和陆曼的谋划!季静芸送给你的香囊里放足了安息香!”
静芸……和陆曼?
前面那个压根不会想到的名字令幽芷舌尖打滚,根本无法重复出“静芸”两个字!
静芸,为什么会是静芸?
为什么竟会是静芸?!
明明是学堂里一起成长的手帕交、明明是那样真心实意对待的闺中密友!可是幽兰这句很轻的话,却如同一记铁砂掌狠狠地击中了幽芷的心膛!意外、错愕、无法相信的心痛,幽芷失神,愣愣呢喃道:“为什么?”
幽兰明白,这句“为什么”自然不是问的陆曼。叹息:“因为,她嫉妒自己丈夫心里的人一直是你而没有她。”
她的丈夫——子钧哥?
呵……原来竟是这样,竟是这个理由。她们这么多年的深交、这么多年的情谊,居然敌不过一个男子!果真,梦到底还是冷的。情债辗辗转转,彼时的繁华声,即使遁入空门,仍旧折煞了世人。
既然是静芸、既然是因为那个香囊,算起来,居然是那么久之前就已经情谊不再!
忽然之间,身心俱疲。
无言地阖上双眼,刹那间仿佛长大了许多。过去的那座象牙塔,充满友情、亲情和爱情、滴水不漏的象牙塔,终于破了一个大洞。
浑浑噩噩地在床上躺了两天,木然地吃饭、喝水,却几乎无法合眼。只要一安静下来就能够听到姊姊的声音,说着静芸对她们友谊的背叛。
幽芷本以为自己的眼泪会止不住,哪知,根本没有半滴眼泪掉下来。静芸的所作所为,对幽芷而言打击实在太大,大到所谓的“悲哀莫大于心死”说的或许就是她现在的心情。从父亲离世的噩耗到姊姊做舞女的消息、再到现在知晓静芸的所作所为,幽芷竟感觉到自己已经痛得麻木了。
记忆仿佛仍停留在过去,停留在她们相亲相密的从前——
静芸听不大明白学堂里先生讲的课,于是放学后她一遍又一遍耐心地讲给静芸听,从来都不会厌烦;她的生活圈子狭小而单调,静芸晓得她的内向,所以时常变着法子逗她开心,带她去电影院看看外面的世界;她们一起去爬山,一起去画廊里欣赏油画,一起做过许许多多的事情……
然而那些,都随着昨天的翻页而逝去。
她们的友情,在静芸决定同陆曼合作、将安息香放入香囊的那一刻起,就死了,被埋葬了。可她,已经痛到没有精力再去质问静芸了。质问之后,不过是让自己的心再被事实狠狠地伤一次。
正这么胡乱想着,忽然卧房里的电话“铃铃铃”地响了——
有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神使鬼差般地,幽芷在铃声只响了一次之后便一把抓起话筒,紧紧贴住左耳,问:“喂?是不是……静芸?”
电话那头显然不曾料到幽芷会这么直接,支支吾吾了几声才应道:“唔……幽芷,是我,静芸。”
幽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却掩不住其中的冰凉冷淡:“有什么事么?”
静芸的声音忽然染上了哭腔:“幽芷……幽芷对不起!我真的……我真的是昏了头了幽芷,我晓得我错得彻彻底底……幽芷,幽芷真的对不起……”
相比那头的泣不成声,缓缓地,终于有一滴泪从幽芷的眼角滑落。但她还是仅仅重复了先前的那句话:“你,有什么事么?”
似乎没料到幽芷的声音会这么淡然,顿了几秒,静芸抽抽搭搭地继续道:“幽芷,我晓得我错了,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当面道歉的机会?我知道沈家我现在是没脸进去了,所以……幽芷,你可不可以到沈家对面的悦来茶馆,让我当面跟你说声对不起?”
“不用了,你现在说的我已经听到了。”幽芷下意识地想回绝。
然而那头呜咽的声音又大起来,静芸再次泣不成声:“芷儿……芷儿,我不祈求你能原谅我,但给我一次补救的机会好不好?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那声“求求你”到底还是让幽芷动容了。或许是终究做不到完全不念旧情,也或者是因为一向古灵精怪的静芸从来没有说过“求求你”这三个字、从没有过这样哀求的语气。罢了,就去一趟吧,为她们的友情划下一个结束的句点,也好。
于是回到道:“好,我一会儿就到。”
穿戴好走到楼下,却见黄妈慌忙拦住自己,担忧道:“少奶奶,您要去哪儿?您现在身子还虚得很,有什么需要的跟黄妈我吩咐一声,我一定替您办得妥妥当当的。”
幽芷微笑摇摇头:“不用了,我就是在家呆了两天有些闷了,想出去走走。”
“那,我陪您一块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