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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来对他的无限思慕之情,换来的终于不再是短暂的一瞥。
夜间强劲的风凶猛地拍打着工棚,荒郊野外,凄厉的犬吠声此起彼伏。黑洞洞的工棚里,隔壁的两个人显然已经睡着了。夏茹溪记不起已经多久没有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了。没有一丝光亮,没有一丝温暖,没有一点儿人味——也许她死后会惊奇地发现原来地狱就是这个样子。
她躺在地上,对这种环境已经害怕得忘了发抖。在这个冰窖般的棚子里,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停止了循环。她没有了知觉,只有大脑在模糊地怀疑着自己的腿是不是没有了?但她的脖子僵硬得无法转动,无法低头证实自己腰以下的部分是不是已经没了。
离死亡还有多久?她浑浑噩噩地想着,很快吧,因为她的鼻子好像也要结冰了,她是这样感觉的。一旦不能呼吸,只需要几十秒钟,她就可以去另外一个世界了。
她的意识越来越薄弱,灵魂似乎已经恍惚地飞出了身体。她好像在做梦——温暖的两居室里,她和蔚子凡坐在沙发上,面前燃着一个大火炉,火光映照着蔚子凡的脸,然后她抬起头,对面坐着的是父母和江叔叔,他们跟蔚子凡说着什么话——她的意识突然清醒过来,知道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她就快要被冻死了。
神志清醒了不到一分钟,她又陷入幻觉中。恶劣的环境让她的肉体承受了无限的痛苦,美妙的幻觉又使她精神上感到愉悦。不堪负荷这种折磨,她开始神经错乱,微弱地发出一些支离破碎的呓语。
当她迟钝地察觉到面前站着一个人的时候,她认不清他是谁,吃力地睁开眼睛,只看到一团黑影。许是她刚刚梦到蔚子凡,一时还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于是微微动了一下嘴唇,用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疑惑地问:“蔚子凡?”
那人把一样东西扔到她身上,又看了她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夏茹溪很久之后才发觉自己身上是一床被子。她的手能机械地动了,才用被子包裹好身体。血液似乎又开始流动了,原来进来的是看管她的人。回到冰冷的现实,她知道自己还没有死。不管还要受多少苦,至少她暂时死不了。她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望,脸埋在被子里,流出了滚烫的泪水。
蔚子凡从那次被父亲接走以后就再没有来过西江这个地方。早上十点,他走出机场,计程车在通往市区的高速路上行驶着,浅金色的阳光掠过车窗,薄云飘浮在高高的天空。西江的天空还是跟他记忆里一样湛蓝,路边的田野中堆着稻谷垛。
到酒店放下行李,他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狭窄的小路。虽然一路上感觉这个城市的变化太大,可走入繁华的老市区,仍然和从前一样,一些没有工作的人在街上游荡。而他后来去的国内、国外的其他城市都不会见到这种人。西江人的游手好闲使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怎么能饿着肚子,一边抱怨地说着俏皮话,一边又拿着买菜的钱去打牌,或是四处串门,三五个人聚在一起胡侃呢。
这也是座千年老城,经历数年的战争磨难,祖辈们都曾奋起抵抗,最后仍是改变不了被占领、被奴役的命运。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历史渊源,年轻的一辈人都吸取了教训——努力也不会成功,不如及时行乐。
所以,这大概是全国资源最丰富,经济发展却最缓慢的城市。
如果不是为了夏茹溪,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回来这儿。
许静带着俞文勤游览了几处名胜古迹。冬天的千年古城在冰霜中傲然屹立,俞文勤抚摸着凝聚了古人智慧的城墙,感叹物是人非。千年之后,城墙依然完好,而建造它的匠人们却早已灰飞烟灭,在历史的长河里甚至找不到一丝痕迹。人的生命只是短暂的几十年,而城墙却是永恒的。
他郁郁的心不知为什么豁然开朗了——在浩瀚的历史里都不能占得一席之地,又何必在短暂的生命里如此重视自己的痛苦。
“除了得到她的爱,你还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做。例如,让你短短的几十年活得更精彩;或者,抓紧时间再去找下一个值得你爱的人。”站在旁边的许静对他说。
俞文勤望了她好一会儿,许静的双颊染上一抹红晕,她别扭地转开脸。俞文勤忽然淡淡一笑,“走吧,我有些饿了。”
离中饭时间尚早,他们先回酒店。许静不像以前那样话多,俞文勤却一反常态地问起她很多事。许静有问必答,气氛无比和谐。
“说真的,我必须得回滨海了,公司的事不能扔下太久。”他们一同跨入酒店大堂,俞文勤见许静的神情有一丝伤感,又笑道,“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去滨海玩一段时间。”
许静停住步子,转身面向他,仰起脸还他一个微笑,“我暂时还不想去那儿,如果你真的有事,可以先离开,有空我会去找你的。”
俞文勤有些失望,然而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跟许静表达自己是满怀期望地邀请她的。
“许静,我是想……”他想直截了当地跟她说,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个有点儿眼熟的身影从旁边经过。他蓦地抬起头,望着那个走到门外的身影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是租下夏茹溪房子的那个男人。于惠曾跟他说过她看到夏茹溪与这个男人在大街上搂搂抱抱。
俞文勤猜到他来西江是做什么的,刚刚平静的心又泛起了醋意。许静推了推他,他才回过神来,见门口的人已经拦下一辆出租车。俞文勤歉意地看了许静一眼,想也没想就追了出去。
许静紧跟在他身后,俞文勤拦下后面一辆出租车,她也跟着钻进车里。
蔚子凡凭着记忆找到夏茹溪以前住的那栋房子,蓝白相间的雅致建筑,他还不知道这屋里藏污纳垢,装着说不清的血腥罪恶。满以为马上就可以见到夏茹溪了,他便下车走到镂花大门外,伸手按下门铃。
大门起初只开了一道小缝,然后才拉开来,一个衣着打扮贵气、面容却憔悴不堪的妇人站在门口,她疑惑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陌生人。
“请问宋语心是不是还住这儿?”蔚子凡很有礼貌地问。
妇人的身子抖了一下,蔚子凡看到她脸上瑟缩的表情,不明所以,只当是看错了。这时妇人身后走出来三个人,都挤到门口站着,为首的中年男子目光在他身上巡逻了一遍,开口问:“你找语心?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的朋友,从滨海来的。”蔚子凡老实地回答。
中年男子,也就是张越杭,眸子里闪着算计的光芒。他猜测这人的身份,千里迢迢地追来这儿,也许是因为联系不上那丫头。如果是这样,那他们的关系绝不会很简单。早就该想到如果江为然真把东西给了那丫头,她不会傻到自己留着,很可能转交给了别人。她失踪后的十多年里都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一度侥幸地以为江为然把东西藏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至死也没有机会告诉任何人。昨晚回到家后他才想明白,语心之所以离家这么多年,近段时间才回来,极有可能是她回来前就把东西交给了一个更能办事的人。否则怎么会恰巧她刚回来没多久,省纪委便去了邻市调查。他想不到那丫头的心机竟如此深,自己乖乖地回来,让所有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然后放松了警惕。也许她在回来前就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杀个他措手不及,使他连思考对策、疏通关系的时间都没有。
张越杭敛起后悔的情绪,换上一副微笑的面容,“语心去了乡下探望亲戚,这两天暂时不会回家。”
“有没有电话可以联系上她?”蔚子凡问。
张越杭思索了一会儿,问:“你找她有急事吗?”
蔚子凡不假思索地点头,“是,我想尽快找到她。”
“那我派车送你去,也顺便接她回来。”张越杭说着转向旁边的一个年轻男人,使了个眼色,“你送这位先生去。”
蔚子凡始终把张越杭当成夏茹溪的家人,年少时他也知道夏茹溪在这小院里生活了好多年,所以没有生疑。向张越杭道过谢后,他便跟着那个人上了车。
他们一离开,张越杭望着驶离的汽车,又对剩下的那个人仔细地交代了几句,便转身进到屋里,对上妻子害怕的眼神,他甚至没有说一句安抚的话。
车子开到山里的小路上,蔚子凡看到周围几乎没有庄稼地,到处是被掘得石头裸露的矿山,有几条小河的河水已经乌黑了,水面浮着白色的泡沫。他开始有了点儿警觉心,这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他没有深想,只记起十多年前,他也随养父母到过乡下。那时乡下青山绿水,河水清澈得可以看到蝌蚪和小鱼,而现在眼见之处都脏污不堪,仿佛空气里都有毒素。
车在工棚前停下来,蔚子凡才觉得事情不妙。他知道自己上当了,而在滨海做的噩梦也很可能应验——夏茹溪是真的遇到危险了。这样想着,他手心捏了把汗。人一旦产生危机感,对周遭事物的洞察力也会变得极其敏感。他看了一眼前面穿着黑色夹克的司机,后脑下方的颈部有一条食指长的刀疤,从他偶尔看向车内镜的眼神,蔚子凡更加确定了他不是一般人,一个普通的司机不会有那样凶狠的眼神。
蔚子凡回想起他一路上频频看倒后镜,这说明后面还有车跟来,极有可能是他的同伙。想到这儿,他揪紧了背包,因为要上飞机,他没有携带刀具一类的防身武器,现在他的背包里只有钱包、手机和护照,而身上穿的也是一件很累赘的羽绒服。
司机已经下车,工棚里又走出来两个人,朝他坐的车走来。他们歪着头,一副如同看猎物的表情,断不会是来找他聊天的。
蔚子凡迟迟不下车,他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故意很慢地脱掉,然后又把衣服塞到背包里。做完这些事,后面又有辆车开进来,下来两个人。他自嘲地勾起嘴角——三个人,他还有胜算,运气好点儿,也许还能逮住一个问出夏茹溪的下落;而五个人,再加上他们有刀棍之类的武器,他活着出去的几率不大。
他镇定地下车,那些人也一脸凶相地朝他围拢过来,大概是他们看到他斯文的样子,太过轻敌,手上竟没拿任何武器。
蔚子凡又看到了希望,他迅速估量形势,这些人不可能轮番跟他单打独斗,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为首的人制伏了,才可能占到优势。
四个人把他围在中间,形成一个半圆。蔚子凡退后几步,身体抵住车子,目光越过那些人,看着站在圈外那个身材与他一般高的黑脸男人。他抓着背包的带子,把包飞快地扔出去,朝那些人虚晃一圈又收了回来。有几个人本能地退后躲避,包围圈顿时有了个突破口。
不待那些人做出反映,他左脚蹬上车身,借力使自己的身体飞出去,右脚在半空中踢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挡在他面前的人已经被踢倒在地。双脚落地后,他调整好身体的平衡,灵活地转个身,快奔到那个黑脸男人面前。
黑脸男人站在外面看清了他的动作,蔚子凡原本打算偷袭他的腹部,那人反应极快地用手挡住了,反倒给了蔚子凡的右脸一拳。从他出拳的方式,蔚子凡判断他是惯用左手的,便绕到他的右边,对着他的眼、鼻、下腹狠狠地攻击。
蔚子凡以前为了防身,接受的是正规的武术训练,而他的对手显然不懂理论,但因为常常打架,实战经验丰富,打斗时完全不讲章法,只凭反应迅速见招拆招。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谁也没办法将对手三两下就解决掉。
另外的几个人傻眼了,他们看得眼花缭乱,两人打斗的动作和位置的转换太快了,即使想帮同伙的忙,也不敢贸然上前,怕一不小心反倒伤了自己人。而且,他们笃定地认为,这个看起来瘦削的男人是不可能赢的。
然而不到两分钟,蔚子凡击中了黑脸男人的左眼,又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的腹部,使对手彻底败下阵来。最后,他捏起拳头以最强的爆发力击中对手的太阳穴。黑脸男人直直地倒在地上,眼睛因为视物模糊而拼命地睁大。
蔚子凡没顾得上喘口气,后面的人一拥而上,围攻过来。混乱中,他看不清形势,更无法冷静地思考,手忙脚乱地抵御攻击就已经很吃力了。
夏茹溪模糊地听到外面有混乱的响声,昨晚被冻得太厉害,寒气侵入肺腑,醒来时她的头很晕,全身乏力。她躺在床上,听到外面闹哄哄的,还夹杂着呻吟声,才确定外面是打起来了。她不能确定是不是有人找到了这儿,可能林叔已经知道她被关起来了,所以找了人帮忙。也可能是俞文勤后来找不到她,就寻到这地方来了。无论是哪种情况,她现在都应该振作起来呼救,让人知道她被关在这间棚子里。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连滚带爬地到了门边,捏起拳头,把铁门捶得轰轰直响,停下手,她便大声嚷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蔚子凡已经有些疲累了,挨打的次数比他打别人的次数多了几倍。他的脸上已经挂了彩,胸口也痛得仿佛快要裂开了。空气中突然传来夏茹溪的声音,他蓦地一怔,眼睛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其中一个工棚的门被摇得直晃动。
他疑惑而带着一丝欣喜地喊道:“茹溪?是你在里面?”
突然,他的后脑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如响雷般轰鸣着。他猝然倒地,拳头像冰雹一样落到他的肩上、背上、腿上,身体承受着接踵而至的疼痛,渐渐地,他的神经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痛了。
夏茹溪听到蔚子凡的声音,如遭雷击一般滑坐在地上。她想到了林叔和俞文勤会来救她,独独没有想到蔚子凡。她最不愿蔚子凡被牵连进来而受到任何伤害。她没办法看到外面的情况,屏息等待许久,再没听见蔚子凡回话的声音,只听到那些人愤怒地喊着“打死他!打死他!”
她猜测得到蔚子凡的处境一定很糟糕,或许……
她不敢再想下去,拼命地捶着门,声嘶力竭地朝门外那些人喊:“别再打了,叫张越杭来,不要再打了,你们去叫他来!”
外面沉寂了许久,她听到有脚步声往这边来,紧接着有开锁的声音。待铁锁打开,她迫不及待地拉开门。两个人拖着脸上全是伤的蔚子凡,像扔米袋一样把他扔到棚子里。
夏茹溪立刻扑了过去,手抚上他被打得变形的脸,心里一阵绞痛。他的黑色毛衣上全是灰色的脚印,衣角已经被撕破了,线头拖得长长的,牛仔裤上渗出了暗红色的血迹,一只脚上穿着名牌运动鞋,而另一只脚上只剩袜子,鞋已经不知所踪。
她紧咬着唇,眼泪扑簌扑簌地滚落。她用一种很阴沉、很压抑的声音对那些人说:“告诉张越杭,可以杀了我,但是这个人不能有事!”她抬起脸,决然地喊道,“你们要是再敢动他,就是死,张越杭也别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
门口响起一个暴戾的声音:“拿绳子把他吊起来!”
夏茹溪转过头,说话的是一个黑脸男人,他的脸上有新添的伤,也许是被蔚子凡打的。她认出他是看守她的男人之一,很有可能就是昨晚给她被子的人。
有人已经拿了绳子过来,寻找好了挂绳子的地方。另外两个人弯下腰,拖着蔚子凡的双腿。夏茹溪赶在他们之前用整个身子护住了蔚子凡,紧紧地抱着他。
她与那些人争夺着这具生命力已经很微弱的躯体,又低着头,让人看不出她害怕的表情。她勉强用一种冷静而嘲笑的语气说:“你们是为了钱才替张越杭父子做了那么多助纣为虐的事吗?那你们也快活不了几天了。”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黑脸男人走到她面前,“你说的什么意思?”
“张越杭已经失势,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一旦他被查办,为了减轻罪名,你们想他难道不会把罪责全推到你们头上?”
“你说这种话,我们就会相信?”
“信也好,不信也好,你们可以先去打听清楚,如果我说的是假的,你们再回来逼问我们也不迟。”
黑脸男人的表情看起来已经开始动摇,他沉吟了一会儿,使眼色叫那些人出去,然后蹲在夏茹溪面前,用粗重的声音说:“你说的那些话很像是危言耸听的谣言,虽然吓唬不到我,但还是说服了我给你们留点儿余地。”
他用一种让人看不懂的眼神盯着夏茹溪,看得她心又慌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起身,走到外面去。门被锁上了,屋里又陷入黑暗中,只剩屋顶的一线朦胧的光亮照着躺在地上的蔚子凡。夏茹溪全身松懈下来,刚才只是抱着一丝侥幸,强装镇定地先声夺人,她甚至没来得及想,如果他们真的把蔚子凡吊起来,她怎么看得下去?更不敢想象她的心会被撕裂成什么样子。
她拿过被子铺到地上,又把已经昏迷的蔚子凡挪到被子上,俯下身去贴到他耳边。还没发出声音,她的唇就已经颤抖起来。这不单单是因为恐惧,还有担忧、愧疚,更多的是无法面对他。她不知道唤醒蔚子凡之后,他会以多憎恨的目光看着她。上一次她令他在冰冷的河里过了一夜,染上了痼疾;而这一次,他是会落下残疾,还是跟她一同丧命于此?
他显然不是为了救她而来,否则知道她被关在这儿,他不会是那种疑惑的语气。无论如何,她又害了他一次。不会有人大度到原谅一个使他的生命两次受到威胁的人。
她心虚得不敢去看他脸上和身上的伤,仿佛是她自己丧心病狂地把他毒打了一顿似的。她只能抱紧他,把脸贴到他的耳边,懊丧又难过地呢喃:“你会恨死我的,这次一定会恨死我……”
“谁说的?”
一个沙哑虚弱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呢喃。她停下来,缓缓地抬起头,瞪圆了眼睛。借着那朦胧的光线,夏茹溪看到蔚子凡像是想对她笑,然而他只扯了一下嘴角,便嘶了一声,看起来伤口很痛。
“你……”只说了一个字,她便发现自己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也可能是有太多要表达的话,惊讶的、难过的、心疼的、愧疚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儿,千头万绪化为一声哽咽。
蔚子凡的脸上是乌青发紫的伤痕,眼睛周围肿了起来,他还不知道自己俊美的脸已经毁了,似乎还想如往常一样露出温柔帅气的笑容来安抚她,这样子看起来实在很滑稽。夏茹溪承认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她没有成功地笑出来,眼角一弯,几滴晶莹的泪水落在蔚子凡的脸上。
“谁说的?”蔚子凡又问了一遍。他抬起手,颤抖着朝她的面颊伸过去,像是要给她揩去泪水。夏茹溪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攥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到他脸上,“我说的,我都恨死自己了……”
她握着他的手被轻轻地捏了一下,蔚子凡望着她,目光温暖而柔和,“我现在就想着出去后怎么把那几个人给收拾了,还没想到要不要恨你。”他想语调轻松一点儿,但一看到她肿起的脸颊,心就像被针刺痛了,喉咙里逸出一声低低的诅咒,“我要知道有人会这样对你,那天一定不让你走。在我身边,没有谁敢这样粗暴地对你。”
“子凡,别说了,你越说我越自责。”她泣不成声,“你不知道情况,也许你还要受不少的罪,也许我们根本不能活着出去。”
“是吗?”蔚子凡微微扯开嘴角,他的伤口灼痛着,然而他强忍着,试着安抚她,使她不要那么激动,“无论如何,我们不会再分开了,是死是活又有什么重要的?”
他当然不能死在这儿,也不能让她死在这儿。这样说只是让她不要那么沮丧,如果失去了信心,就必死无疑了。
“听我说,茹溪,不要再自责了,不是你非要我来的,我会到这儿来找你,完全是因为我放不下你。”他很惊讶自己受了重伤还能说这么多话,但他说得越来越吃力,声音也开始含混不清,“不知道他们会给我们多少时间,现在我必须要休息一下,我的头受了伤,问题应该不是很大……”其实他有几次很想吐,都忍了回去,他明白自己的大脑受到了某种程度的震荡,应该不算很严重,否则他一定吐出来了,“你在我旁边躺下来,能睡多久是多久。”
他的眼睛往身侧瞥了瞥,夏茹溪会意,侧身在他旁边躺了下来,拉住两边的被头一裹,头靠在他肩膀的上方。
“很疼吗?”
“别说话了,睡吧。”蔚子凡已经撑到了极限,说完这句话便合上了眼睛。
夏茹溪不敢再打扰他,缩在他身旁,紧握着他的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屋里寂静得只有彼此细微的呼吸声,依偎着蔚子凡的身体,她安稳地闭上眼睛。
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在这样一个冷酷得如地狱的地方,她不但没有死,蔚子凡竟然就躺在她身边,生和死的确不那么重要了。可是潜意识中,活下去的欲望正在迅速膨胀——如果能活下去,她就这样一辈子躺在他旁边。这世上不是没有她挂念的人,最让她放不下的人就在旁边。
她闭上眼睛,正要睡过去,耳边却响起一个模糊的声音:“茹溪……”
她确定是他在叫她,应了一声,想劝他快点儿休息,又听到他说:“我刚刚忘了。”
“忘了什么?”她轻轻地问。
“吻我。”他不能动,只能低低地命令她。
夏茹溪的呼吸一滞,脸颊也发烫了。她用手撑起身体,倾身靠近他。他的眼睛仍然闭着,疲累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沉沉地睡过去。她的心被爱怜的情绪填得满满的,又夹杂着一丝酸痛,禁不住用手抚摸着他脸颊上一块完好的肌肤,将自己柔软的双唇覆上他的嘴唇。
她用舌尖轻柔地舔着他唇上的伤口,血的腥甜味儿浓浓地充斥着她的口腔。她持续吮吸着他的唇,直到他的嘴微微张开,舌尖触碰,温情而贪婪地缠绕着。这种不带任何欲望的吻,只是抚慰着对方疲倦的心灵,向对方倾诉怜惜与珍视的情感。
渐渐地,他的呼吸平稳下来,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行了,乖乖睡吧。”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夏茹溪一定会气晕了吧?是他自己要别人吻的,末了却说得像是别人缠着他不放一样。然而不知为何,她心里却不合时宜地涌上一股喜悦感,像一注清澈甘甜的泉水淌过全身,灌注到心田,那儿立刻有一朵火红的花蕾怒放开来。
“子凡,从昨天到今天我一直遗憾着一件事。”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声音很低,语气却富有激情,“我遗憾以前没有找到机会跟你说,不管是宋语心还是夏茹溪,都同样地爱你。十三年前,我就爱你了,从第一眼看到你起。”
她扬起嘴角,要微笑着入睡,一个很沉很疲倦的声音却灌进耳朵里:“傻瓜,初中三年,我唯一记得住名字的人就是你。”
她不得不又睁开眼睛,意外而惊喜地盯着他的脸。很快地,她眼里的光彩黯淡下来,正要开始又一轮的自责,却听见他很不耐烦地说:“不是因为你把我踢下河。”
他真的累极了,还没有进入深度睡眠,又被她的声音吵醒,虽然很不耐烦,却忍不住要回答她。
“快睡,不许说话了。”
尽管她兴奋得有一肚子话要说,却被他的态度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以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盘问,现在他需要休息。她明白到如果她再说话,他还是会强撑着回应她的。哪怕他多想睡过去忘记疼痛,也不会扔下她孤单单一个人的。
十三年来对他的无限思慕之情,换来的终于不再是短暂的一瞥。
她偷偷地笑了,在生死的边缘,她居然满心愉悦地笑了。因为获得了他的爱情,她必须要用一种方式表现出来,哪怕是在黑暗阴冷的工棚里,哪怕下一秒她就会迈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