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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当我嘴里的话真正出口时,却变成了:“梁叔,你是从我穿开裆裤就一路看着我长大的,我姚三儿而今虽然名声不好,不敢说我自己是个好人。但我至少晓得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没有昧过良心。梁叔,钱你就别和我谈,谈这个的话那就算了,讲句吹牛皮的话,而今我在道上的名气,不差你两万块钱吃饭。其他的问题,你就放一万个心!这个事,我帮你和谷姨妈管到底!”
那一刻,老梁混浊不堪的眼睛里面陡然射出了一种激动之极的光芒,满脸通红地看着我,猛地抓住了我的双手,嘴巴不断地嚅动着,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副表情刻进了我的心底,让我至今难忘。我知道自己配不上这样的礼遇,我甚至感到了一点点的不安。但是我没有羞愧,很多年前,我就没有了羞愧。
因为,我敢肯定,老梁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在说出那番大义凛然冠冕堂皇的话语之前,我的心中有过那么多自私的思考,又经历过如此大的转变。导致这个转变的真正原因,绝对不是出于我对他的同情,更加不是我真的侠肝义胆。
而是当老梁说到最后几句话的时候,我无意中听见了一个很关键的词,这个词就像是醍醐灌顶一般,猛然点醒了我,让我在那一瞬间里面,突然就想起了很久之前,一个雄才大略的人曾经给我说过的一件事。
这件事,本来应该是归那个人去办的,他如果办了,那就再也没有了我的机会。幸运的是,这个人,他再也没有机会去办了。
假如未来有一天,在我的手上,这件事真的可以办成。那么,能够带给我的利益,就远远不止是两万,也不是十万,而会是一个让我姚义杰,甚至是让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梦寐以求,能够舍弃现在所有去拼死抢夺的数目。
老梁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是一个有着傲骨不愿意求人的人。这种人居然鬼使神差一般地求到了我,我又帮了他的话,我想,他一定不会愿意欠我一辈子人情,也一定会懂得礼尚往来的道理。
等到时机来临的那天,他应该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帮我办成那件了不得的大事,而且,他肯定能够帮上我。
所谓不和敢玩命的人作对;所谓看不透的事情不要去碰;所谓贼要避兵等这些道理,都对,确实也都是江湖中人活下去的基本准则。
但是,现在,它们却彻底变得无关紧要了,因为它们触犯了江湖路上第一条天轨。
那就是,无利不起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众生皆苦,唯利永存。只要利益够了,小鬼也愿推石磨,又何况是我一个大活人。
这,就是我帮助老梁的真正理由。
送走老梁之后的当天晚上,我再也无心去办其他的任何事,全副心神投入进去,仔仔细细地回想起了老梁所说的一切信息。
其实,这个世界上最适合破案的并不是警察,而是罪犯。因为,只有罪犯才最了解罪犯的心理,才知道罪犯恐惧的是什么,喜欢的又是什么,从而真正感同身受,设身处地地还原出一桩罪案的所有细节。再厉害的警察都无法彻底做到这点,就像是再聪明的男人,也不可能像女人一样了解女人。
所以,同样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吃刀口饭的我,在思索了一整夜之后,得出了四点判断:
第一,那个人知道谷姨妈交易的具体时间和地点。而能够知道这个消息的,除了谷姨妈夫妇之外,就只有前天在药材公司目睹了谷姨妈上门卖宝全过程的人。
第二,但凡是个稍微有点社会经验的人,只要动下脑筋就可以想到:这坨牛黄的真正价值远远要比药材公司出的十万块钱现金高得多。而且,如果是下手抢牛黄的话,头天晚上在老梁家,或者是第二天凌晨在药材公司门口都可以抢,还不用大白天动手,冒那么大的风险。但劫匪偏偏要舍易取难地这样做了,唯一可以解释通的理由就是:他们不懂行情,或者是他们拿到了牛黄也没有渠道可以很快出手。那么,这两个劫匪就肯定不是药材公司的员工或卖药材的生意人。如果是从事这两个行业的人的话,就不存在上面的问题。
第三,劫匪应该是九镇附近的人,或者就是九镇本地人,甚至很有可能与谷姨妈夫妻熟悉。至少,在谷姨妈不知道的情况下,打主意的人先天晚上就已经摸清了他们夫妻的基本信息。不然,不可能一路跟着谷姨妈两人从药材公司走到家门口那条巷子里才动手,甚至还能够兵分两路,分出一个人绕到另一头去堵。
第四,这两人走之前,砍了谷姨妈一刀,还威胁说,他们的人很多,能够随时掌握到谷姨妈两口子的动向。这句话,我相信他们应该是故意吹牛来吓唬对方的。就算是今时今日的我和何勇两人,在没有长时间的万全准备之下,也不见得能够做到这点。毕竟,再牛逼的大哥也不可能每天派人盯着对手,随时监控。我们是流子不是国安局。但无论是最后那一刀,还是这两个人说话的口气,都已经证明了他们不是普通人。如果是见利弃义的普通人一时红了眼,第一次作案抢劫,自己本身肯定也是紧张到不行,应该是抢了就走,生怕被抓才是。万万不可能还有胆子转身回来砍人,并出言威胁。这只有可能是经历过血与刀磨砺的人,江湖人!
这个结果,对于其他人而言,也许并没有太大的用处,但是对于我姚义杰来说,已经足够了。
诚然,现在的我还不够强大。可是,小小的九镇,我如果真的立下心思,想要找出一两个在固定时间之内曾经出现于一个固定地点中的江湖人。那么我想,他除非是飞天遁地,远走他方。不然,最多一个月之内,他老婆偷了谁,怎么偷的,我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何况还牵扯到了十万块钱这么大一笔巨款。
江湖人,来钱如同风吹面,散财恰似浪推沙,讲的就是个人前显贵。
我不相信,独独这两个人就是例外,能够聪明到深藏不露。真是深藏不露的人,就不会去当一个没出息的抢匪,而是当悟空和唐五了。
人在江湖漂,早晚挨飞刀。
他们,藏不了一辈子。
当天夜里,想好了一切之后,我安心入睡。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就找到了缺牙齿,将这件事情交给他去办。
我希望他一个星期之内,能够给我一个答复,他满口答应了下来。
于是,也就牵扯出了让我焦头烂额的第二件事。
诸葛孔明,人臣典范,智慧化身,上下五千年的中国历史人物当中,他得到的赞美荣誉也许是最多的一个。
但我的看法有些不同,我一直觉得像诸葛亮这样的人,注定只会是一辈子的二把手,永远都坐不上头把交椅,有没有刘备都是一样。
因为,他专断独行,过于恋栈权力,又太不懂得放手。
堂堂一个位极人臣、开府治事的立国之相,连捉住了一个顺手牵羊的小偷,都要自己亲自升堂定案。这绝对不是公正和勤奋,而是近似于偏执的刚愎与荒唐的独裁。
人,无论多么厉害,都只是吃五谷杂粮的人,不是万能的神,人的精力毕竟有限,没有人可以同时做好所有的事情。
还是在唐五刚开始筹备收购站的时候,曾经有一次,我陪着他一起走过其他几家收购站门口,我问唐五:九镇本来就只有这么大,这么多人同时都在做收购这一行,生意肯定会受到影响,以五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和能力,为什么不想办法解决掉这些竞争对手。
当时,唐五并没有把话挑明让我去帮他办这件事,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着对我说了一段话:“呵呵呵呵,义杰,那你看怎么搞呢?这个生意,各有各做,还不是只有看运气,有什么办法?哎呀,我要是年轻几岁,光是只打流的话,这个事也好办了,而今手下带着一帮人,又要做生意,天天搞那些事就不行哒哦。”
前前后后,唐五在我面前就只说过那段话,甚至都算不上明确的表态,更别说他自己亲力亲为,提刀上阵了。但作为听者的我却激动万分,觉得机会终于来临。因为,我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有些事,他不办,我可以办。
这件事情最后的结果大家都知道:我替他挤垮了本地袁老板的收购站,熊市长则代他逼走了市区廖光惠的势力,九镇农副产品的生意从此之后就被他一手遮天,四平八稳地垄断了下来。
之前跟着唐五的那些年里,我其实并没有想通过其中的道理。有些时候,我甚至还暗暗会想,是不是唐五已经老了,没有了年轻时的闯劲?现在的他其实也不过如此,很多事情,如果没有我们帮他做,他说不定根本就做不了。
但最近这一年以来,随着我自己的盘子越做越大,手底下要吃饭的人越来越多,我终于开始真正地懂得了唐五。
人到了一定位置,有些事,真的就不用、不必、也不能自己去做了。如果非要反其道而行之,得到的结果也必然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比如说,老梁的这件事情。
这件事,不重要吗?很重要,它也许关系到了日后我所有事业的一个转折点;我不重视吗?当然重视,不然我也不会绞尽脑汁想了一整晚,并且在第一时间就安排缺牙齿去办了。
那为什么我不自己去办呢?
因为我已经不再是几年前那个除了一条寡命之外一无所有,走在街上也没人理会的小流子姚义杰了。而今的我有着游戏室、滑冰场、木材运输等生意,我走到哪里都有人给我热情地打招呼套交情,我的手底下,还养了一批靠着我吃饭的兄弟。
以前的我,可以凭着自己的冲劲与头脑去处理遇到的所有事情,因为不这样做的话,也没有半个人会帮我。
但是现在,你觉得我还能够抛下那些生意不管,任由手底下我养着的整帮人无所事事地闲散终日,而我自己却人前人后到处跑,累得像条狗一般,去寻找两个不知名的劫道小毛贼?你觉得这样妥当吗?
假如我真的这样做了,人们不会觉得我义色天生勤奋或者办事认真。
他们会有两种看法:一,外面的人会觉得我没有得力的人手来帮我做事,势力也不过如此,屁大点事都要自己去做,和普通小混混没什么两样。时间长了,对我的名声就会有很大的影响;二,底下的人会觉得我不信任他们,会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闲人,在我的团队里没有什么用处,而一旦有些事他们没有机会替我去办,我自己却又办砸了的话,他们就会不再归心于我,这将直接威胁到我的权力与地位。
我已经是一个大哥了。当大哥,就要有大哥的样,哪怕是装,你也要装得像。一个大哥,只需要做出最关键最核心的决断,然后管住自己的人,就足够了。
所以,把老梁的事情交给了缺牙齿,并且得到了他一个星期之内给答复的保证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过问这件事。这就是我表明态度的最好方式,我相信缺牙齿会办妥。就算是万一他辜负了我,他的自责也会更加深刻,下一次办事,他也会更加用心。
直到今天,我也不觉得当初自己的这个思路有错,可事情的结果却偏偏出了错,还错得令我一筹莫展,分身乏术,乃至埋下了日后的大祸。
回首往事,发生的这一切,也只能说是时也命也,该此一劫。
不过,当时的我并没有办法预料到老梁事件的后续发展会变成那般糜烂,我也没有空余去想。
世上的事情,总是有反也有正。虽然有些事不用大哥亲自去做;但同样,也有些事,就必须要大哥自己处理,绝对不能假手他人。
和老梁谈话之后的这几天,我始终就在忙着这样的一件事情。
我在试图建立一个联盟。一个只会发生在大哥与大哥之间的,长远的,互利的,战略性的联盟。
这是一个政治的世界,乞丐领袖、妓女名媛、夫妻情人,归根结底,每时每刻,每一个人都在运作着属于自己的政治。
什么是政治?
维基百科上是这样解释的:政治是各种团体进行集体决策的一个过程。也是各种团体或个人为了各自的利益所结成的特定关系。一般来说,多指政府、政党等治理国家的行为,然而社会学家也用来指涉及包括各种利益机构、学校、宗教机构在内的相互之间的关系。对政治的阐释充满了争议,迄今为止,并没有一个确切公认的定义。
这段话,我个人认为是屁话。
在我的理解中,何为政治,可以用马克思的三句话来解释:第一,政治是一门科学,是一门艺术;第二,政治就是各阶级之间的斗争;第三,政治是经济最集中的体现。
不过,我毕竟只是一个捞偏门的小流子,我的格局没办法像马老板那么大,在我的世界里,这三句话可以概括为一句话:
政治是利益最集中的体现,是人与人(包括集体与集体)之间争取各自意志表达和利益的科学斗争手段,谁能玩到得心应手、八面玲珑,那就成了艺术,就是艺术家。
那么,政治手段玩得最厉害的是哪些人呢?
不说国外了,单看中国历史,刘邦、刘备、朱元璋、李密、孙中山、宋教仁、蒋介石、陈其美……多少的帝王将相都是出生草莽,江湖一跳过龙门,南面而坐立庙堂,成为了领一时风骚的杰出艺术家。
所以,人类社会里,最会玩政治的只有两个地方,那就是江湖与庙堂;最会玩政治的也只有两种人,政治家、黑帮老大。
此生不幸,我在江湖。
而经历这么多年的江湖生涯之后,我再蠢再憨,也多多少少悟出了一点属于自己的见解,虽不见得真对,却也足以令我恪守至今,受益匪浅。
对我而言,政治的终极奥秘就是下注和交换。
唐胡两家改天换地的那场血战,费强福、悟空乃至市区的廖光惠、李杰甚至是场面上的当权者,等等黑白两道的大脚板都或轻或重地牵涉了进来。那时的我,羽翼未丰,在夹缝中左右为难,苦不堪言。可最后,我孤注一掷,把全副身家都下在了看似孱弱的小杜身上。结果,我得到了很丰厚的回报。
只是,世道人心,每天都在改变,人们永远都不可能蹚进同一条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