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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警察的目光不断地在秦三脸上和手中的猎枪之间逡巡,神色间也露出了明显的犹豫与恐惧,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时间,却又下不来台,只得僵在原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嘴巴飞速嚅动,时张时闭了好几次,显然在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
终于,弹指过后,那个警察的心一横,右手一翻摸往腰间枪套的同时,抬头看向秦三,张开嘴,刚准备说话的时候,秦三的话已经抢先一步说了出来:“动一下我就打死你!你想好!到了而今这一步,你觉得我们还要命吗?”
说话的同时,秦三始终下垂的右手已经缓缓抬起指向了前方。
眼角黑影闪动,身边人开始纷纷后退,心脏狂跳中,我的脚步也彻底停了下来。
“喂,算哒,老卢,你去忙你的,不碍事!这里我来。”
局面已是一触即发,紧张万分的僵持之中,小杜闪电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那个警察的身旁,一边说话一边抬手揽住了那个警察的肩膀,不容置疑地将他往后拉;同时有意无意间身体微侧,已经挡在了秦三的枪口前面。
那个警察的脸孔已经涨得通红,看着秦三的眼神里露出了滔天的仇恨和愤怒;而秦三却还是那副淡定自如的样子,只是寸土不让与其对视的目光中却越发冰冷,渐渐就冒出了两道生死立判的寒光。
终归,那个警察还是抵挡不过这种凶险的对视,牙一咬,头一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待到那人走远,小杜缓缓转过了身子,无惊无惧地站在秦三的枪口之下,双方就那样直直地对看了几秒过后。小杜才张开嘴缓缓说道:“人,都有个人情世故、生离死别。也算是一个地方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你们想在这里给唐一林送个终没得问题。只是,秦三,县刑侦队的人马上就要到了。我给你们五分钟,何去何从,你们个人选,莫让我为难,也莫让你们个人为难。”
说完之后,小杜转身就走,走到一半却又回过头来:“还有,莫说我杜兴不通情理。你手上的那根吹火筒现在就给老子收起来!之前我当没有看见。你敢再拿出来半下的话,你记着,我随时都可以打死你!”
“多谢!”随着那声极为冷淡的道谢声出口,秦三的右手一动,缩回了衣内。
寒风吹在身上,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冒起了一层连着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我这才意识到冷汗已经湿透了自己贴身的衣物。
小杜说完转身走开,我的目光也从秦三身上移往了唐五。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唐五已经坐在了那满地的血迹当中,唐一林面孔朝下匍匐在地上的尸体也被唐五翻了过来,用搂着婴儿一样的姿势把唐一林上半身搂在了怀中。
唐五的头始终低垂着,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除了最开始的那声干号之外,也不曾发出半点声音。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盯着自己怀里的弟弟,整个人竟然像是已经入了痴一般,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知觉。只是间或会用手指或者衣袖去揩抹下一林脸上还在缓缓渗出的鲜血。
“哈哈,唐老五也有今天啊?平日里,那么风光,牛逼得要死,走路都恨不得横起走的一个人。所以说还是老辈人讲得好,人啊,平日里苦瓜籽籽儿莫种多了,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
“是的唦,不学好打流的,不就是这个下场?刚刚那个拿枪的,好恶作!和警察都敢对着搞,这样下去,未必讨得好?活得长?伢儿,这回你看到教训了吧,爸爸交代你,你就要记性,长大了一定要学好,莫走邪路,听到没?”
“啊,那确实。不过,年轻的这个公安伢儿有狠讲啊!讲话都是一套一套,有板有眼的。对着这么一个凶神都不怯火,硬是要得!”
“哎,话讲回来,也蛮造孽类,这么年纪轻轻的一个伢儿,这是夭亡横死啊?造孽造孽!”
“啧啧……”
人总是健忘的,好了伤疤忘了疼更是中国人的通性。
风波刚过,片刻前才被吓到两股战战,几欲逃走的围观者们。在局面缓解,唐五和秦三又一致陷入了沉默之后,又渐渐地活跃开朗了起来。
周围人们交头接耳的说话声传到了我的耳中,我却悲哀得连阻止这些话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人生之痛,最痛莫过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一林走了,胡少强也完了,可唐五呢?秦三呢?我呢?我的下场又会是什么,什么时候躺在那里的那个人又会是我,而在嬉笑的人群中,又是谁,会为了我流泪或者难过?
这是我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为悲凉绝望的一幕景象。
那一刻,看着依旧是行尸走肉一般对于这些刺耳说话声无动于衷的唐五,我突然就想明白了一点:其实,唐五也死了。
隐隐约约地,远处传来了一阵接着一阵的警笛声。
始终保持着镇定的小杜也开始显得有些许紧张,频频抬头看向了国道经过的十字路口方向。
唐五还是坐在原地,充耳不闻。
秦三却站起来,走到了唐五的身后,伸手搭在了唐五的肩上,俯身说道:“五哥,五哥,五哥!起来,起来五哥,走了,要走了!”
唐五不说话,也不动,像是一具毫无生气的提线木偶,任凭秦三将自己的上半身扯得东倒西晃。
“五哥!真的要走了!!”警笛声越来越近,秦三真的着急了,声调明显提高了很多,大喊着,双手插进唐五腋下,开始用力想要把唐五从地面上拉起。
拉扯的过程中,一林的脑袋一滑,从唐五的怀里一下跌到了地面。唐五猛然回过头来,看向秦三的眼神里面竟然是无边无尽的仇恨与杀意,状态癫狂,几乎是使尽全力将秦三远远推翻在了地上,大吼了一声:“滚!!”
唐五的眼神让我相信,假若秦三还敢靠近,唐五也真的一定会下杀手。
跌坐在血迹中的秦三顾不得肮脏,飞快爬起上身,就那样跪在原地,发出了声震全场的叫喊:“五哥!!!一林死哒!我们还要帮他报仇啊。五哥!!!”
这句话如同当头棒喝一般,敲醒了唐五。
他坐在地上,双眼中出现了片刻的迷茫,低头看看一林,又抬头看看秦三。渐渐地,那种癫狂与迷茫之色就开始消失不见。
然后,唐五又低下了头去,拿起衣角,再次擦拭起了一林脸上的鲜血。
“五……”
这次,没等秦三焦急万分的喊声完全说出口,唐五虽然没有抬头,却已经伸出一只巴掌,阻止了他的说话。唐五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就像是面对着一件最心爱的玩具。
好不容易擦完之后,唐五又抚摸了片刻一林的脸颊,摸着摸着,突然,“啪”的一声,他狠狠一巴掌打在了一林的脸上。在人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中,唐五双腿一并,从出现至今,第一次凭着自己的力量,四平八稳地站了起来。
唐五起身的时候,并没有把一林的脑袋移往地面,就那样任凭一林的上半身顺着自己的膝盖自然滑下,重重地磕往了地面。
然后,唐五的嘴里发出了一阵癫狂之极的大笑之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头顶路灯的照耀之下,仰天大笑的唐五,笑着笑着,泪水就从两边脸颊上源源不绝地流了下来,他却揩都懒得揩一下,指着地上的唐一林,放声说道:“唐一林,你听好起,这回你就长点眼睛!下世投胎投个好富贵人家,莫受穷也莫姓唐哒!兄弟一场,我这个当哥哥的只怕也没得办法送你上山哒,黄泉路上你走好,奈何桥边莫等我。从今往后,千世万世,你都莫等我,莫认我!我们两兄弟的情分,在这里,就算是尽到头哒!你再和我有半点关系,再让我看到你半点影子,老子就先弄死你!你记住哒没有?”
说到最后一个字,唐五的声音就像是被利刃从中砍断了一般,戛然而止。他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双唇紧闭,昂首挺胸地面对着我们所有围观的人,目光缓缓扫过一周,尖锐得就像是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筛了一遍。
然后,再无丝毫留恋,转过身,拉起跪在血泊中的秦三,扬长而去。
唐五,终于又变成了唐五。但同时,他也永远不会再是过去的唐五。
这一刻开始,他变成了一个比过去更加难缠百倍、可怕百倍的凶神恶魔。
现在,恶魔已经离去,可当这个恶魔再次归来的时候,能够满足这个恶魔的,必将是一场血腥的献祭。
县公安局一共开来了四辆警车,领头的是一个身着便衣,表情极为严肃,举手投足之间一看就知道是手掌大权,习惯了说一不二的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小杜在简单汇报了案情之后,毫无悬念地把指挥权交接给了中年人,在此人的指挥之下,一二十个警察很快就把场面上的所有一切都控制了起来。
看着这些警察在有条不紊地工作,这个时候,我才忽然间意识到,此时此刻,场面上好像少了一个人。一个本应是举足轻重的,绝对要出现在这里,却直到现在还没有出现的人。
九镇派出所一把手,费强福。
这是他的辖区,这是他的国度。
但是这样的突发大事,他却不见踪影!
看着场中央,时而汇报工作,时而帮忙指挥,忙碌不休却意气风发的小杜身影,脑子里面灵光一闪而过,刹那间我就明白了一些东西。
直到县刑侦大队的工作程序差不多已经做了一半,费强福那辆专属的,无人不知的军绿色吉普车才一路狂飙着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当费强福大失仪态,甚至是有些仓皇失措地跑下车的时候,我看见,这样的冬夜里,他的额头上竟然布满了一头的大汗,在街灯照耀下,铮铮发亮。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派出所的那个老油条,张警官。
两个人一下车,顾不上别的,连现场都没有来得及看上一眼,左右一瞄确定方位之后,就直接屁颠屁颠地跑向了那个正在和小杜谈话的中年人。
人还没有完全跑到两人面前,脸色铁青的费强福已经对着小杜那边,劈头盖脑地发出了一顿大吼:“哪个!你们今天是哪个值班?杜兴,是你值班吧?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都敢不通知我一声!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么一个领导!还有没得组织纪律!你好大的胆子!你要负责,我今天郑重告诉你,你要负全责!”
小杜低着头,眼都不抬一下地站在那里受骂。
骂完之后,费强福毫不停顿,立马转向了那个中年人,脸上瞬间就变成了一副极度诚恳愧疚之极的表情:“岳书记!”
“岳书记好!”
费强福才刚开口,身后的老张居然也赶紧见缝插针地插进去问了一声好。费强福颇为不满地回头瞟了老张一眼之后,才继续开讲:“岳书记,我要向你承认错误,今天九镇发生这个情况实在是太突然,这个事我本人要负很大一……”
费强福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大通,那个被称为岳书记的中年人脸上却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一言不发,连看都没多看费强福两人一眼。
直到明白过来费强福好像没有完了,中年人这才扬起手,如同断金截铁般凌空一挥,非常强硬地打断了费强福的话:“好了好了,费所长,先不讲这些。你看看周围,你看见没有?这么多的群众在这里,今年年初布置迎亚运严打工作大会时,我是怎么交代你们的?基层的工作最重要!这么多人的眼睛看着,这么大的恶性事件,我脸上无光!你现在先给我把事情解决好,其他的问题,我们之后再处理!小杜,来,你给我继续讲一下……”
说完之后,中年人自顾自地对着小杜招招手,两个人走到一旁,旁若无人地继续小声说了起来。偌大的空地中,只留下了费强福一脸死灰地站在原地,就连始终跟前跟后的老张也悄悄移开脚步,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加入到了正在忙碌不休的同僚之中……
看着眼前这一幕,我却分不清自己的感觉是喜是悲。对于小杜无师自通却又神鬼莫测的玲珑手段,我只能是五体投地的同时更心惊胆寒。
我知道,同在今夜,一代强人费强福,也完了。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
昏暗的客厅里,只有电视机微弱的荧光还在闪烁不定,家人大多已经进卧室睡觉了,火炉边,父亲独自一人窝在沙发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我轻手轻脚地为父亲拉上了有些滑落的被子之后,刚想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听见一把悦耳动听的女中音从电视机里面传了出来,在午夜的客厅里响起:
观众朋友们,晚上好。今天是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农历十一月二十六,现在向您播报过去几天之内发生的重大新闻。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苏联总统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戈尔巴乔夫发表电视讲话,正式宣布辞职。当日十九点三十八分,在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成立六十九周年即将来临之际,在克里姆林宫顶上空飘扬的苏联国旗徐徐下降;十九点四十五分,一面代表俄罗斯的红蓝白三色旗升上克里姆林宫。次日,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苏联最高苏维埃通过决议,正式宣布苏联停止存在。“八一九”事件之后,“新奥加廖沃进程”实际上已经难以继续,苏联加速走向解体……从此,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历史宣告终结。
巨人的背影纷纷转身离去,一个时代,结束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