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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年后。
桃花乡。
春日的午后,阳光懒懒地照进山谷里,满谷桃花盛开,正是花气袭人的时节。
一个女子坐在木屋的窗前,一袭白衣外披着蓝色斗篷。
尽管在室内,她仍然罩着斗篷的风帽。阴影掩着她的眉眼,只露出细白的下颌。
看她绯色的嘴唇,像是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可是十六七岁的少女,绝没有她身上那份如水的沉静。
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唤她:“晴雪。”
女子转过头来,一个小男孩走到她身旁,清秀的眉眼之间,还有点刚睡醒的惺忪。
“醒了啊。”女子轻抚过他的短发,“睡得可好?”
“晴雪,我刚才梦到你了。”男孩声音还稚嫩,语气却像个大人般正经。
“是吗?”女子的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和你坐在山上看星星。”男孩的眼中闪现一丝迷惑之色,“梦里的晴雪并不是这样的打扮……但我心里知道,那就是你。”
斗篷下的身体轻轻一震,风帽垂得更低了。女子沉默了一会儿,为男孩整了整衣襟,提醒道:“你不是约了阿蒙他们午睡后一起玩的吗?快去吧。”
“嗯,差点忘了!”说起玩的事,小男孩兴奋起来,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雀跃,“那我带着翔三爷一起!”
说着,他轻快地跑出门,朝着屋外的鸟架一个呼哨,一只白羽黑纹的海东青从架上一跃而起,随着他向远处飞去。
“小心些,别摔着了!”女子追到门口,嘱咐道。
直到那小小的背影融入午后的阳光中,女子才回转屋内。
木屋有些简陋,家具摆设都是粗制,女子想着小男孩提起的做梦一事,不由得有些恍惚,缓缓摘下了风帽。
风帽下,露出一张白皙灵秀的面容,那是几百年来都未曾改变的容颜。
村里。
田间小径上,男孩一路小跑,一口气跑到了一棵大树下,树下站着几个孩童,都和他年纪相仿,八九岁的样子。
“屠苏!”为首的女孩欢快地跑过来,花裙子翩翩飞舞,像是一只彩蝶,“你可来了,我们等你半天啦!”
屠苏一扬手,那叫做翔三爷的海东青听话地落在树枝上,鸣叫了一声。
女孩扑哧一声笑了,对翔三爷挥挥手:“翔三爷也来了,今天还是这么威风呢!”
翔三爷看上去心情大好,高高地昂起头,左右晃了晃脖颈,然后箭一般地飞入空中,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翔三爷飞得真高、真远……”女孩身后个子稍微高一些的男孩子叹道,“外面的世界一定很有趣,我也想去看看。”
“阿蒙,你别羡慕翔三爷了。”另一个男孩子虎头虎脑的,拍拍胸脯道,“我娘说了,等咱们长大了,也能出去的,只要不带外人回来就没事。屠苏你说是不是?”
屠苏却没有随声附和,他并不那么想去外面的世界,他打心底里觉得,现在的生活就很好很好,不需要改变。
阿蒙颇有点老气横秋地说:“我现在每顿都吃三碗饭,我一定要快点长大,去外面看看。”
“桃花乡有什么不好?别老说这些啦。”女孩白了一眼阿蒙,又戳了戳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小石,你快想想,咱们今天玩点什么?”
梁小石有点讨好地说:“夏儿,你说到湖边用小石头搭房子好不好?每个人都盖一间!”
“好啊!”夏儿高兴地拍手。
阿蒙双手背在脑后晃晃头:“这有什么好玩的……”
“村子就这么大,你说有什么好玩的呀?”夏儿哼了一声,转而拉着屠苏问,“屠苏,你去不去?”
“我去啊。”屠苏点点头。
“那咱们走,阿蒙爱去不去!”夏儿一手拉着屠苏,一手拉着梁小石,往湖边走去,“得捡好多好多石头,才够搭一个大房子!”
阿蒙见他们真的走了,挠挠头,也跟了上去。
木屋。
门口传来叩门的声音,女子又戴上了风帽,打开门,迎进来一位老妇人。
“晴雪姑娘……”老妇人坐到桌前,桌上放着两杯刚沏上的热茶,香气氤氲,可见女子已经料到她的来访。
“阿蓉已经决定了吧?”女子的年纪分明只够做老妇人的孙女,称呼她的时候,却像是叫一个晚辈。
“是的……”阿蓉理了理自己斑白的鬓角,叹息道,“虽说这些年来我也是享清福,但毕竟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人。”
“人选定好了吗?”女子抿了一口茶,风帽下垂下一缕青丝。
“晴雪姑娘放心,接替村长位子的阿秀是个好孩子,一定能好好照顾大家。”
“我不担心这个。”女子摇摇头,“只是有点儿舍不得。”
阿蓉絮絮地说着一些村长交接的安排,女子仔细听了,点头道:“阿蓉也的确该歇息歇息了,这些年实在麻烦你太多。”
阿蓉听到这话,竟慌忙拜倒在地:“姑娘说的哪里话?当年叶家祖上获罪,被朝廷下令株连九族,要不是您帮上一把,我们这一族的血脉早就断了……”
女子一把搀住了阿蓉,将她安顿回椅子里:“那都是些陈年往事了。”
阿蓉却急急地补充道:“不仅我们叶家,村子里其他人的祖辈,也都是有许多缘由在外面待不下去,姑娘让他们来桃花乡安居,那是天大的恩惠啊。”
“什么恩惠,只是缘分罢了。”女子淡然地笑笑,把阿蓉面前的茶水续上,“阿蓉,我看这几百年下来,村里的人由少变多,又慢慢地越来越少,或许再过上两代,也就不需要村长了。”
“晴雪姑娘是说那些离开村子的人……”阿蓉接过茶杯,神情也难免惆怅,“年轻人哪,总觉得外面的天地才叫新鲜……不也有吃了苦头再回来的?要我说啊,哪儿也不如咱们桃花乡好。”
“人的心思总归禁锢不住的。”女子摇摇头,“外面天地广阔,强迫他们一辈子待在这小小的地方,未免太过可怜。”
她好像忆起了什么遥远的往事,一抹笑容漾在唇角:“小时候我大哥离开家乡,一去不回。我总是猜想,他大概是在外面玩得迷了路,不记得怎么回家了。于是我就出去找他,想找到他,把他带回家。”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漂亮……”她白皙的手指拨弄着茶杯,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很久,却仍如在眼前般清晰,“等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大哥,他却不肯跟我回家了。他宁愿忘记一切,变成另外一个人,也不想回到过去的世界里。”
“这些我都懂。”女子笑了笑,神思又回到眼前,“何况,大家一直都谨守着规矩,不把外人带进村来,已经很让人欣慰。”
阿蓉看着女子,语气中有些担忧:“那您自己呢?打算就这么永远待下去?”
半晌的沉默,直到茶水的香气都随着热度散尽了,女子才开口,声音变得有点沙哑:“阿蓉你知道,屠苏……他的‘身体’和别人不一样,不能去太远的地方……”
女子目光注视着床榻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孩衣服,说道:“或许,再过上几年会好些……到那个时候,我再问他,想不想去外面看看。”
“这样……也很好。”阿蓉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他还是会慢慢长大,而你却不会老,你们两个,终于也可以相守一世。”
女子摇摇头:“阿蓉想到哪里去了,我早已不再祈求那些。如今的每一天,都像是从上天那儿偷来的,假如没有机缘巧合得到辟邪之骨……”
阿蓉点点头,道:“我知道……妖兽辟邪死后感风成灰,想要它的骨头,必须在它活着的时候生取其骨,或是令它心甘情愿交付……姑娘为了这块辟邪之骨,付出了许多代价……”
提起那一段往事,女子仍然觉得惊心动魄,但她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阿蓉望着女子的背影,斗篷罩着她纤细的身体,从背影看不出她的年纪,也看不出她的情绪。
“……我别无所求,只希望屠苏能够平平安安长大成人。虽然用辟邪之骨还有女娲娘娘的法术令他复生,但他已经不记得从前的事了,把我当成一个长辈、一个朋友也好。以后他想和谁在一起,喜欢上谁,只要他开心,我就安心了。”
女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未含着半分委屈,而是通达真诚。
阿蓉却在一边泪盈于眶:“姑娘……”
女子反倒走过来安慰起阿蓉:“阿蓉,你哭什么?人不该太贪心的,对吗?”
阿蓉抬起头,看到风帽下那张容颜,她的笑容是如此清澈,相信她是真的快乐的。
“现在这样,我已经很高兴了。我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像这几年这么开心过。”女子轻声地补充道,“只愿……我的魂魄别那么快走到尽头,我……还想多陪陪他。”
湖边。
湖水宁静,村落也宁静,只有湖边的这一块地方,是桃花谷里最热闹的所在。
三个男孩子趴在地上,围着夏儿,像绿叶衬着红花。
夏儿专心致志地搭着她的石头房子,完全没在意裙子沾上了泥土。
而吃得饱饱的翔三爷,正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跳来跳去,好像在活动身体。
夏儿小心翼翼地把几颗红色的小石子垒上,然后开心地拍拍手:“好了,搭好了!”
梁小石伸了一个大懒腰,埋怨道:“总算是搭完啦……明明说好每人搭一个的,结果我们捡的石头全被你拿走了……”
夏儿才不在乎他的抱怨,开心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嘻嘻,男孩子搭出来的不好看嘛,我帮你们搭还不好?”
屠苏端详着面前的石头房子——说是房子,其实也不过就是用彩色石子垒成的几个方框,一个大些,两个小些,最漂亮的那些石子,也大多放在了大些的那个“房子”上。
还没等屠苏开口,阿蒙就问出了他心中的疑问:“夏儿,我们有四个人,为什么只有三间房子啊?”
夏儿得意地解释道:“左边这个是小石的,右边那个是阿蒙的,中间最大的那个嘛,是我和屠苏的。”
梁小石站起身来,瞪着眼睛质问道:“干吗你们俩在一块儿,我和阿蒙就得去边上?”
其他两个男孩也跟着站起来,阿蒙看着夏儿,屠苏仍然看着那几个“房子”,若有所思。
夏儿磨磨蹭蹭地爬起来,掸掸裙子上的土,忸怩了半天,才回答道:“我……我长大了要做屠苏的新娘子嘛。阿娘说过,两个人成亲了,就得住在一起……”
屠苏听到这话,露出略微吃惊的表情。
“什么!什么新娘子?就像前年隔壁珍姐姐去了钟哥家那样?”梁小石哇哇叫了起来,翔三爷也被惊动了,歪着头看过来。
夏儿有点羞涩地点点头。
梁小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对不对!那还有我和阿蒙呢,你干吗非选屠苏?”
阿蒙瞥了梁小石一眼,转过头去不看夏儿:“哼……我才不稀罕。”
夏儿一跺脚,大声道:“谁叫你们昨天都不肯上树替我捡风筝?就屠苏帮我!”
阿蒙梗着脖子,背着身不说话。
而梁小石却被夏儿问住了,面有难色,嗫嚅道:“我……我怕高……”
夏儿见了两人的反应,小鼻子一皱,哼道:“没话说了吧,我就要当屠苏的新娘子!”
屠苏却摇了摇头,稚嫩的面孔上又露出那种认真的表情:“夏儿,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住一块儿。”
夏儿美丽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是不相信屠苏说出的话:“为什么啊?”
“我……”
屠苏还没说完,夏儿恍然大悟地打断了他:“我知道了!是不是小石偷偷送点心给你吃?叫你别理我,我就会和他要好?”
屠苏连忙摆手:“没有,不是……”
梁小石也跳了起来:“我哪有?!”
夏儿气鼓鼓的,根本听不进去两人的话,小手一指小石的鼻子,凶道:“哼!梁小石你这个坏蛋!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家里也有许多好吃的,我马上就拿来给屠苏!”
话音未落,夏儿已经往自家的方向跑去。
梁小石伸手去抓她,可是女孩就像蝴蝶乘风而去,他连片裙角也没抓住。
“夏儿!喂、喂!” 梁小石呆愣片刻,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她为什么冤枉我!都不肯听人讲清楚……”
屠苏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倒是翔三爷飞了过来,啄了啄梁小石的手指。
小石一拍脑袋,补充道:“啊,夏儿是忘了吧,她娘正要抓她学绣花呢,先前偷溜出来,现在回去,哪还能逮到机会跑啊?”
阿蒙突然在旁边冷冷地甩了一句:“真没意思,我先回家看书了。”
说完,就一个人跑远了。
湖边只剩下屠苏和梁小石,还有蹦蹦跳跳的翔三爷。
梁小石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屠苏倒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在湖边的草地上躺了下来,半眯着眼,感受和煦的风吹过脸颊。
梁小石自己坐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无聊,也爬到屠苏的身边躺了下来,胳膊肘顶顶屠苏,问道:“你说……为什么村里几个女孩子都对你好,连夏儿也想做你的新娘子?因为你长得好看吗?”
屠苏不以为意地答道:“夏儿总是变来变去,过两天她就把这事给忘了。”
“那要是……她一直记着呢?”梁小石却还是纠结着,可见心里是多么在意这件事,“而且,我一直觉得,所有女孩子里,你就对她特别好……”
屠苏睁开了眼睛,不再是那副惬意享受春光的模样,他坐起身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和夏儿,是不能住在一块儿的。”
梁小石也坐了起来,紧张地等着听他下面的话。
“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这话说得直白又认真,梁小石一时间有点懵:“喜、喜欢?谁啊?”
屠苏沉默片刻,回头看向夏儿搭的那个“大房子”,仿佛想象着以后的场景。
“是晴雪。”他又看着梁小石,坚定地说,“长大以后,我也要一直和晴雪在一起,一直保护她。”
梁小石似乎终于醒悟过来“喜欢”这句话的意思,那句喜欢,不是小孩子那种随随便便的喜欢,而是真正的“喜欢”。
他突然觉得屠苏和自己很不一样,和村子里的孩子们都不一样。阿蒙也爱装老成,可是他说话的时候,你能够感觉到,他就是在努力模仿大人的样子。
可屠苏不同,他说出一句话的时候,你就知道他不是说说玩的,更不会说过就忘,他心里想什么,若是说了出来,就必定是会做到的。
可梁小石还是不懂:“爹和娘说过,喜不喜欢这种事……得我们年纪再大一点才明白,屠苏你怎么会知道呢?”
屠苏看了梁小石一眼,垂下眼帘:“就是知道。”
梁小石又想了一会儿,问出了另一个疑虑:“晴雪姐姐不是你的亲姐姐,也不是你娘……但你爹娘不在身边,是她照顾你好多年……这样,也能让她做新娘子吗?”
“为什么不能?”屠苏反问道。
梁小石挠挠头,接下来的话说得有点迟疑:“我、我听人说……他们说,晴雪姐姐……其实是妖怪……”
“不许乱讲!”屠苏突然站了起来,他的表情变得凌厉而凶猛,吼得梁小石一下子闭上了嘴。
翔三爷也跳到屠苏肩上,冲梁小石愤怒地鸣叫。
梁小石从没见过这样的屠苏,他发怒的样子有些吓人。
“屠苏……你、你别生气,我没这么想……”梁小石战战兢兢地解释道,“只是……你说,晴雪姐姐为什么一直不老呢?娘告诉我,她从很久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了……”
屠苏一时陷入了沉默,似乎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甩了甩头,就像要把烦恼的念头都甩掉,“反正晴雪就是晴雪,不是什么妖怪!”
梁小石也觉得自己说了不恰当的话,讪讪地爬起来,两手绞着自己的褂子。
屠苏低声道:“有一回,我听见村里的女孩子们……在说晴雪坏话,说她是……只有夏儿没有……所以,我会对夏儿好……”他拉了拉小石的胳膊,“你以后也别再讲那些了。”
梁小石看屠苏还肯理睬自己,不禁松了一口气:“我听你的!那,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屠苏用力地点点头:“当然。”
湖边。
梁小石已经走了,他心里惦记着夏儿,要去看看她是不是被她娘抓住了。
屠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大字形躺倒在湖边的草地上。
春草嫩绿,微微扎着他的脸,有点疼,还有点痒。
他的心里有点乱。梁小石的话虽然没有恶意,却一直在他的脑中盘旋。
“他们说……晴雪姐姐……其实是妖怪……”
“你说,晴雪姐姐为什么一直不老呢?”
“这样,也能让她做新娘子吗?”
屠苏摇了摇头,揪下一把青草,闻着断面的草汁味道,清新,带着阳光和泥土的香气。
这种自然的香味让他平静,小小的头脑中不再纷乱,他闭上眼睛,喃喃地对自己说:“……妖怪又怎么样?”
他这样想着,浅浅地笑了出来,心里面放松了,倦意就笼罩上来。
他的身体不像同龄的男孩子那么好,很容易觉得疲惫,睡得也比梁小石他们多。
而且,个子也长得有点慢……
这样一来,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才能照顾晴雪呢?
嗯,今晚我也要吃三碗饭……
最近总是做梦,睡意蒙眬,好像又看到了什么画面。
是晴雪,却又不像晴雪,一样的面容,却扎着俏皮的辫子,打扮轻巧利落。
那是,以前的晴雪吗……
晴雪在笑,大大方方地凑近来,说道:“我叫风晴雪,交个朋友吧,你这人挺好玩的,养的鸟也这么威风!”
“风……晴雪吗?“
梦境一闪,似乎又到了另一个地方,晴雪站在一片幽暗中,定定地看着他,那种温柔的眼神,屠苏从未见过。虽然平日里晴雪待自己也是极好的,但那是不一样的。
“苏苏……我想陪着你,陪你走过很多地方,看不同的城镇村庄,帮一帮那些遇上困难的人,一起走、一起看……我愿意做你说过的那样一个人……”
苏苏?这个名字好熟悉,是在叫我吗……
视线变得模糊,最后看到的画面,似乎是一个泥人……泥人……好像在家里看到过,被晴雪小心翼翼地收藏着……怎么回事?
他猛地醒来,睁开眼,眼前正是晴雪关切的面容。
“屠苏?哪里不舒服?”
屠苏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晴雪,整张面孔都被拢在风帽之下,温润沉静,像是经过百年砥砺的一颗珍珠,柔美而不刺眼。
“没……”他闭上眼睛,方才所见的画面似乎都消失无踪了,“我好像、好像看见……”
“什么?”晴雪蹲下身子,将屠苏轻轻地揽起。
屠苏顺势从地上爬起来,摇摇头:“晴雪……你姓风吗?”
“啊……”晴雪正在为他掸落尘土的动作为之一滞,“是啊。”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提起她的姓氏。
整个桃花乡的人,都管她叫晴雪姑娘,晴雪姐姐,并没有人知道她姓风。风晴雪,这个名字,遥远得像是一个梦。
那一年,她带着玉横,去求见娲皇神殿的那位大神,请求她赐予自己灵女一般长久的寿命。作为一名不能侍奉在神殿内的灵女,她放弃了自己的姓氏,也放弃了转生的权利。
只为有足够的时间,找到令那个人复生的办法……
九百年了……竟然已经九百年了。
她带着他,已经在这人世间,流浪了九百年。
她看着眼前的男孩,屠苏,他的容颜、他的神情,都与她心底最温暖的记忆相同。
这是值得的吧……
漫长的坚持和追寻,都是值得的吧。
“晴雪……”屠苏伸出手去拭晴雪的脸庞,“你怎么哭了……”
晴雪摸摸自己的脸,真的有水迹滑过,她把眼泪擦去,笑道:“没事。我只是看到屠苏,就很开心。”
“晴雪。”屠苏怔怔地望着她的眼睛,“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生活呢?你真的认识我爹和我娘吗?”
晴雪的眸子里,闪过一瞬间的讶然,紧接着垂下了眼帘:“嗯。我发过誓,要替他们照顾好屠苏。”
“那他们还回来吗?”屠苏问。
晴雪点点头:“当然,他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是总有一天会回来吧。”
屠苏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他扑进了晴雪的怀中,一把抱住晴雪,轻轻地用头靠着她。
他执拗地说:“就算他们都在了,晴雪也不许离开。”
晴雪环住他小小的身子,那么温暖。
翔三爷停在榕树的枝丫上,安静地望着两人。
晴雪柔声问道:“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小石他们说了什么?”
“没有。”屠苏仍然将脸埋在晴雪的怀里,“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开心。”
他的声音闷闷的,却一字一句讲得很明白:“和小石、夏儿、阿蒙、翔三爷他们玩儿很开心,就算是一个人,看看天上的鸟、树上的花、水里的鱼,也很好很好。最重要的是,晴雪一直在身边,永远都不要变。”
晴雪看不到屠苏的表情,屠苏也看不到晴雪的表情。
心跳的声音,却是一样的温柔。
“一定不会变的。”
屠苏点点头,牵起了晴雪的手:“晴雪,我们回家吧。”
春耕季节,乡民们料理完了田地,三五成群地回家,家家户户的屋顶都升起了袅袅炊烟。山谷里桃花盛开,湖中鱼虾结伴。
而晴雪的身边,屠苏正欢快地跑来跑去,似乎刚才的心事已经烟消云散。
这就是她梦想中的生活了。
经历过几百年的挫折,经历过几百年的旅程。
她执著追求的,不就是这样的画面吗?
屠苏小跑着冲进了桃花林,又很快跑回她的身边,手里拈着一朵桃花,藏在背后。
“晴雪。”屠苏扬扬手,示意晴雪俯下身子。
“什么?”晴雪疑惑道。
“别动,你别动……”屠苏轻轻地将桃花插在她的鬓间。
插好之后,屠苏退了一步看了看,又走上前,将晴雪的风帽缓缓摘下,露出她比桃花还清秀的容颜。
“你这样子更好看。”屠苏满意地笑了笑,接着又跑远了,“晴雪,你先回去吧,我去折几枝最美的桃花给你插瓶!”
有暖风拂过,桃花林里落英如雨,如梦似幻。
晴雪愣愣地站在那里,风撩过她的发梢,让她觉得这个春天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夜幕低垂。
整个桃花乡,都陷入甜梦之中。
屠苏却忽然睁开了双眼,眼中有迷茫之色。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力量在召唤他,和着他呼吸、血脉的节拍,不安地跳动。
他蹑手蹑脚地起身,不想打扰到里屋的晴雪。
他不知道是什么在等待着自己,但他必须去看一看。
屠苏推开了房门,赤脚走过村庄,那种牵引时隐时现,他走得很慢,在夜风中辨别着方向。
山谷的深处,好像有红光闪耀。只一瞬,就又消失无踪。
他随着心跳的指引,走进了山谷。
穿过片片的桃林,绕过湖水之畔,屠苏竟然看到一条从未见过的小径。
他和玩伴们每日在湖边玩耍,桃花乡地方并不算辽阔,几乎每一块土地他们都踏遍了,可从未发现过这样一条小径。仿佛是一夜之间,仙人开辟出的道路。
他眸中迷惑之色更深,但是那种呼唤是如此的难以抗拒,他咬了咬下唇,走上了小径。
神秘的力量驱动着小径延伸,两侧的树木藤蔓次第展开,眼前的景象让他忍不住怀疑是在梦中。
不知走了多久,小径尽头出现一个幽深冰冷的洞口。
召唤着他的力量变得更加的强烈,万籁俱静,屠苏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怦怦,怦怦。
他握了握拳头,走进了神秘的洞穴。
好冷。
踏入洞穴,就仿佛踏入苦寒的极北之地,所有的钟乳石上都覆盖着冰霜。
这里和洞外,分明是两个世界。
可是,脚底却觉不出那刺骨的冰冷。这种寒冷,不是天工造物,而是人为的。
洞穴内只有笔直的一条路,路的深处闪耀着红色的光芒,他能够感觉到,就是那光芒吸引他来到此处。
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向着红光走去。
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是一柄古剑,冰封在岩壁之上,剑身中流淌着红色的微光。
屠苏痴痴地走上前,隔着冰层,抚过古剑的剑柄,有一个名字喃喃脱口而出:“焚……寂……”
红光忽然大盛,像是在回应他的呼唤。
“焚寂……”屠苏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惊讶、迷茫……那把剑在他的脑中盘旋舞动,牵起了更多的画面,一时不及分辨。
突然,他的心狠狠地揪痛了一下。他的目光越过焚寂,向洞穴的深处望去,那里,一定有更重要的东西……
他的脚步有些迟疑,那种强大的呼唤,像是即将撕破迷雾去揭开真相的手。
洞穴的最深处,一棵冰晶的大树正在散发着寒气,整棵树都呈现着和焚寂一般的红色光芒。
而那树干之中,隐着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是谁……在那里?”
屠苏轻轻地开口,没有回答。
他迟疑地走近,冰晶中的影子,渐渐清晰。
“这是……”
屠苏的眼睛慢慢睁大,沉睡在冰晶中的男子,约莫十七八岁,和他有着相似的面孔,唯一的不同,便是眉心多了一点朱砂。
男子合着双眼,面容安详,像是已经沉睡了千百年。
冰晶内外,两张俊朗的面孔相对。
尘封的一切,即将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