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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比不舍地望着那句话,伸手一遍又一遍摩挲着,良久,一滴眼泪啪地落在那句“My little girl”上,瞬间将字迹氤氲开去。
听完舒旻的故事,木人有些失语,好一会儿,他才避重就轻地问:“干吗送人《浮士德》?人能有耐烦心看下去吗?”
舒旻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当年送陆城南书的动机:“那时候,看着他那样稀里糊涂地过日子,总觉得很危险,所以想给他一点信仰。我很喜欢书里的一句话:人需要每天去争取生活与自由,才可拥有自由与生活的恩赐。我觉得这本书很励志,很鼓励人走正道。”
木人扯了扯嘴角,不知所谓地笑了:“你当年真是个三好学生。”
不负舒旻的期望,陆城南看了那本书,并且看懂了她的意思,正如书中所言,善良的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本打算高中毕业就辍学的陆城南在那天之后,忽然洗心革面起来。他老老实实地跟着舒旻早晚自习,成绩突飞猛进。一年后,他以非常突出的专业成绩和不俗的文化成绩考入了北京体育大学。
临去北京的前,他捧着舒旻的脸,说:“我知道你会去北京上最好的大学,所以我也要去北京。以后,你在哪里,我也要在哪里。”
见舒旻一直沉默,木人有些不是滋味地问:“后来呢?”
听见“后来”两个字,舒旻眼神明显暗了暗,嘴角向下扯出一个清苦的纹路:“他毕业那年,我大一,也来了北京,后来……”
那个她说不出来的后来是,大一那年,她爸爸因调查一起大案,被幕后的“大鱼”买凶暗杀。听人说,那天下班后,他一如既往地骑着单车去菜市场买晚饭菜,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斜刺里窜出来的无牌照小车当场撞毙。闻讯赶去的妈妈看见倒在血泊里的父亲,当即晕厥,醒来后,她便再没能离开过病床。医生说,她无法承受噩耗的刺激,导致中风偏瘫。当舒旻连夜赶回家时,再见到的就是僵冷的父亲和被宣判终生瘫痪的母亲。
事后,她去过父亲出事的现场,凌晨五点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四处都下着雾,浓密的雾气将周遭的建筑、路灯、街道严严实实地笼裹起来,压得舒旻喘不过气来,她木着脸,瑟瑟地站在封锁圈外,死死盯着地上那一摊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和散落四周的西红柿、鸡蛋,在倒下的前一瞬,她忽然有一种错觉,周遭的天再也亮不起来了。
大一那年秋,舒旻连着病了两个月,水米不进,仅靠着药水维生。
陆城南闻讯赶回涿城,一边有条不紊地料理舒旻爸爸的后事,一边照顾舒旻和舒母。那段时间里,舒家的事情乱成了一团,然而,素日里玩世不恭的陆城南,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举重若轻地将所有事务处理得非常清楚周道。在他的悉心照料下,舒妈的病情开始转好,意识渐渐清醒起来了,进食也已经无碍。反倒是舒旻,无论陆城南做什么,她都无法再进食,她忽然对食物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厌恶。
陆城南辗转着带她看了几个医生,最后,一个心理医生反馈,舒旻的厌食症很可能是因为她看见父亲的血和菜混在一起造成的。找到了病因后,这个心理医生对舒旻做了一系列治疗,然而两个月下来,她的病情一点好转都没有。这期间,陆城南变着花样地给她做吃的,起初哄她吃,后来灌着她吃,眼见着她把东西吃下去了,可是一转眼,她又全给吐了出来。
舒旻心知还有妈妈要照顾赡养,很积极地配合治疗,可是明明已经饿得不行,只要她一拿起筷子,就会想起散落在血泊里的菜,最终恶心得胃里直抽搐。
就在舒旻自己都绝望的时候,奇迹忽然出现了,有天清晨,她听见窗外有人在喊“豆浆、馒头、油条”,喉头一动,干涸的口中忽然有了一丝湿意,不知道被一股什么样的力量牵引着,骨瘦如柴的她忽然下了床,走到对面陆城南的床前,涩涩地说了一个字“饿”。
陆城南愣了好一会儿,才从床上翻下去,飞快地冲出门买了馒头、豆浆回来。见舒旻把东西全吃下去,且一直没有吐出来,从不轻易动容的陆城南忽然死死抱住她的身体,无声地哭了起来。
舒旻的厌食症虽然好了,却像把这病过给了陆城南,那以后,从来都是无肉不欢的陆城南忽然变了口味,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素食者。舒旻见他明明想吃肉,却强忍着不吃,就故意做好吃的引诱他,他往往一边吞着口水一边强忍着吃素。见他意志坚定,舒旻就由了他去。渐渐地,陆城南的肠胃适应了素菜,也就不再馋荤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吃素的陆城南又开始潜心研究佛学,吓得舒旻以为他要出家当和尚,几番试探后,发现他并没有这个宏愿,才渐渐放下心来。
舒旻隐隐觉得自己的痊愈和他的转变可能有什么联系,却怎么问也问不出来,只好不了了之,直到现在,舒旻都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木人看了眼无限追思的舒旻,忽然伸手将她揽在自己肩上:“靠着吧。”
舒旻一动不动地望着对面闪着刺眼亮光的酒架,木人便也随她望着。
这一刻,舒旻觉得很安心,如果当一个人觉得寂寞的时候,依靠会变得比任何关系都重要。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陆城南于她来说,不但是爱人,更是人生的依靠。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他,只是这一次,是他不要她了。
末了,又是一场酗酒。木人在旁边看着她一杯杯往嘴里灌,中途也伸手抢了几次杯子,最后总敌不过舒旻冷冽的眼神,讪讪地又把杯子送回去。每每把杯子送回去后,他就懊丧地用手搓搓脸——他拿这个女人没办法。
他们之间的位置,一早就这样摆好了。
舒旻是那种遇强则强的人,自从在EVA那里吃了排头后,反而越加把林越诤交给她的商务派对当回事。她上上下下白在回声唱了好几场,终于换得赵勇一个人情,帮她打电话在三里屯找了个很上档次的派对场地。据说,那场地不是谁有钱都租得到,加上舒旻要的时间又恰巧是临近五一的黄金档,赵勇很是动用了一番人脉。
联系到一个这样好场地后,舒旻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她驾轻就熟地找了两支乐队,一支是专门给一些小剧场做伴奏的朋克乐队,一支是被陆城南盛赞过的地下摇滚乐队。舒旻把派对主题定位为Cosplay,要求前来的来宾COS成经典电影、戏剧里的人物。
做完策划案和预算后,舒旻给EVA打了个电话,想约她谈谈细节。EVA爽快地和她约了次日下午,不料等舒旻第二天下午赶到鸿宇总部大楼时,EVA却不无抱歉地告诉她,因为临时接到任务,她要飞去上海一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北京,此刻,她人已经在机场了。
舒旻有些着急,如果EVA这边不首肯批钱,事情迟迟不能落实,只怕场地、乐队方面会生变,而这种事情,明显是不可能拿去烦林越诤的。
EVA听出了她的疑虑,表示她的策划大体上没有问题,让她联系自己的助理辛迪来决定细节,转发给她一个名片后,EVA便收了线。
舒旻望着收到的名片,咬了咬唇,硬着头皮拨通EVA助理辛迪的电话。俗话说,阎罗王好见,小鬼难缠,辛迪临时接到电话赶去大厅,见舒旻穿着打扮都不入流,当她是某个公关公司的小喽啰,还没等舒旻开口便不耐地皱眉说:“现在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你找来谈什么公事?再说,我五分钟后就有个重要的会要开,哪里有时间谈这个?”
舒旻也不便同她解释是EVA约的时间,见她一副要推时间的样子,便率先开口:“这个派对就在二十八号,你们批钱走财务起码还要几天时间,如果今天不把费用报批,派对的后续工作根本没办法落实,到时候耽误了派对,我不好跟EVA交代,EVA也很难跟你们林总交代。所以,你看能不能抽个时间,看看我的策划和报表?”
辛迪大约心情不好,习惯性地把舒旻的话当成是拿上级压她,语气更加不善:“就你的事情急,我的事情不急?我现在马上就有个会要开,有的是事情要处理。改明天吧。”
“可是……”舒旻有些急了,“周五我有事,错过了明天,再约你至少也是两天后了。”
辛迪嗤了一声:“看来大家都忙,你非要今天把事情定下来,那就等我散会吧。十二楼有茶水间,你爱等就等吧。”
说着,她一脸不可理喻的样子转身离去,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咚咚声如敲在舒旻心头一般。
舒旻在心里念了不下十遍“向钱看”后,终于淡定了下来。
到了十二楼,和前台说清楚来意后,前台小姐将舒旻带去了茶水间。鸿宇的茶水间舒适得不亚于咖啡厅,暖色调的柔软沙发,一架的报纸、杂志,还有背投电视。前台小姐周道地给舒旻倒了咖啡,告诉她二十八楼的会可能会开到八点。
舒旻看表,区区两个小时,对她来说,再好杀掉不过。
前台小姐走后,马上就是下班的点,整层楼都活了起来,楼道里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和电梯不紧不慢的丁零声,等这阵喧哗陆续散去后,已是七点了。
舒旻笃定地窝在沙发里看杂志,等她再抬头时,时间已过八点。她不免有些急了,走出茶水间向值班的保安询问状况,保安对二十八楼的事情一问三不知,一副茫然的样子。舒旻只好试探着朝格子间里张望,灯光疏疏落落,还是有人在加班。
舒旻遂又安下心来,坐回茶水间。大公司的会议,哪里又有准点散得了的?她既然已经等了这么久,自然没有中途退缩的理由。
不过这回坐下后,她的心就再也静不起来,不时地焦躁看时间,咖啡业已蓄了几杯,喝得口中发苦,胃中虚火上升,隐隐地有些发痛起来。
当年的厌食症给她留下了个胃痛的病根,这段时间以来,她的饮食极不规律,又酗酒,原本就不好的胃,更加频繁朝她发难。看时针已经指向九点一刻,茶水间外,连加班的人都已经散了,门外也已传来保安关电闸的声音,她终于按捺不住,走去了电梯口。
电梯带着她徐徐升上二十八楼,刚出电梯,她脚下就有些发虚,整个二十八层并不是底下的格子间格局,入目是一排欧式桃心木大门,门都紧关着,死一般阒寂,透着一种森然凛冽的压抑感、权威感。若非廊灯还亮着,舒旻几乎没勇气在这里多站一会儿。
舒旻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被辛迪放了鸽子,可是等了一晚上的她还是有些不甘心,远远看见尽头处的一扇大门没有关严,从里面泄出了一些亮光,她鬼使神差地朝前走去。万一那就是他们开会的办公室呢?万一真的是没有散会呢?
走到门边,舒旻透过寸许长的门缝往里面看去,入目是极深极广的办公室,目光一转,她不禁愣住了,只见宽大的办公桌后,多日不见的林越诤正仰面靠在办公椅上打盹,放在左腿的手上连着输液器,舒旻顺着输液器往旁边的支架上看去,淡黄色的液体正不急不缓地自输液瓶中滴下。让舒旻担忧的是,那瓶子里的药水已经快打完了!
她不知道他是真睡着了还是在阖眼小憩,更加不确定有没有人负责给他换药,她不敢冒昧打扰他,又不敢这样走了,便定定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脸,似想从他的脸部表情看出一点端倪。
办公室的灯光下,他的脸色苍白憔悴,嘴唇泛着一丝病态的红,原本搭在靠背后的西装外套落在地上,白色衬衫的领口处,被他扯得有些凌乱,整个人透着一种哥特式的沉郁美感。此刻,他的呼吸很平稳,从表情上来看,他确已进入沉睡的状态。
不知道他在睡梦中感知到了些什么,本来舒展的眉忽然向上微微皱起,皱成一丝极疏淡清苦的纹路,整张脸上透着一种异样的忧悒、脆弱。
舒旻看得愣住了,睡着的他完全没有醒着时的深沉内敛,反倒像个干净清隽的少年。舒旻常得见学校的学长,他们在学校时都颇有几分干净斯文的谦谦君子气,进入社会打几年滚,往往就脱了形,眉眼多是世故圆滑,气质也污浊起来。像林越诤这样久经社会,还能保持少年气质的男人,应该都是内心稳固,不为外界纷扰所动的智者吧。
愣了会儿神,她有些心焦地回头张望,这一刻,她多希望身后能传来什么人的脚步声,在她的认知里,哪家的老板不是被人众星拱月着,哪有人当总裁当得寂寥如他?连病着都没人理会。
她不禁又想,如果今天不是她在门口,他是不是就要这样一直睡去?这个被无数人当做传奇津津乐道,心生向往的人,此番看来,也不过是个极孤独的普通人,和她舒旻也并无两样。
一念转过,她再看向他时,不禁又有一些同情,她打定主意不走,要盯着他打针。所以,尽管有些畏惧,她还是在办公室门口站着,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输液瓶。眼见药水到底,他还没有醒转的征兆,舒旻屈指在门上敲了起来,“咣咣”两声,林越诤微微一惊,就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眼睛下意识地先瞟向了桌面的文件,再才展眼看门外的舒旻,见是她,他明显一愣。
舒旻讪讪地站在门口,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忙指了指那点滴:“药水快打完了,赶紧拔针。要我帮忙吗?”
林越诤这才将眼神从她身上收回,从容不迫地弯腰拿出一瓶新的药水换上。整个过程他都一力自己做,明显有些不趁手,但也不显笨拙。换完药,他见舒旻还是进退无据地站在门口,便淡淡地说了一声:“进来坐。”说罢,他伸手指了指左侧的沙发,示意她坐下。
语气熟稔,并没有距离感,舒旻暗舒了口气,推门而入,依他的指示坐下。
跟前几次见面不同,这次,舒旻觉得在林越诤面前很有压力,她低下头暗想,这大概就是拿人家的手短,收了人的钱,气势都矮了一截。
再抬头时,就迎上林越诤审视她的目光,他的目光似乎有一种穿透力,静邃深远,像是能洞悉人心一般。
舒旻觉得人要是聪明到他那个份儿上,也真真是件恐怖的事情,人至察则无徒,他这样聪明得藏也藏不住的人,旁人心里若有半分鬼,哪里还敢靠近他?
舒旻暗暗在心里一算,她上初一时,他高一,他今年至多二十六,不过大她三四岁,可那眼神倒像是她叔叔辈的人了。她在心里直咂舌——早熟品种。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林越诤忽然笑了,很温柔的笑容,眼神不再凛冽,带着些湿润亮泽:“你来多久了?”
他这人似有魔力,只微微一笑,周遭的寒气顿时又化成了一池融融春水。
舒旻望着他的笑颜,有片刻晃神:“有一会儿了……我不是故意来打扰你的,我……”
林越诤扫了一眼她手里抱着的报表,心下了然,伸手道:“我看看。”
舒旻不再多话,将策划案和财务申请单递给他。林越诤接过翻看,他看得极专注,遇到有疑问的地方就发问,舒旻则一条条地跟他解释。一个策划案,他看了近二十分钟,又提了些补充意见,方才敲定下来。末了,他翻到那张财务申请表,敛神细看了一阵后,他半抬眼睑看了眼舒旻。
表格上的费用,都是舒旻费了很大劲谈的最低价。她的行事做派一向随父亲,食君俸禄,忠君之事,账面上光明磊落,清清楚楚。
林越诤拿过笔,利落地签了字:“你大可以不用替我这么省的。”
这句话相对长一些,舒旻这才听出他声音里透着嘶哑,呼吸微有些急促,虽然他的神情看着一片清明,但是稍微说多点话,就露了痕迹,显出虚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