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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魏,晋阳城外。
农田上的积雪已被董翳派人清除干净,随意撒上了草籽。田地之下,早早埋上了魏民的尸体。
“妄图反抗单于之人必死!农田尽数做草田,胆敢有怨言者杀之!”辇车之上,一身兽皮,匈奴打扮的董翳,闭眼抱肩,心情畅快至极。
“杀的这群人算作王上为匈奴分忧,还是...早日里子婴派使者嘱托左贤王的?”董翳的“史官”问道。
“笨死!自然是本王之意。”董翳没好气喝道,“单于平了东胡,下一步便是申阳,陈馀...本王需在诸多事宜上立功,方可为单于认同。至于子婴...哼,左贤王才不会听他之言,此番亲至平阳,人到酒到,终究空手而归。陈平,陆贾齐来皆是无用~”
“非是空手而归,还带回了数车马粪。”“史官”提醒道,“左贤王还会派人专送马粪给子婴,亦算得上是帮秦国。”
“有何用?魏王豹毁了秦国五谷,马粪还能让一株变两株?”董翳不屑一笑,“匈奴食肉成性,大秦人多,子婴想向匈奴借粮,简直做梦。左贤王是在羞辱他罢了。”
“有理。”史官连连点头。
董翳眯眼呼气,怅然一叹,“本王本为都尉,非是项氏旧交,非是章邯般善战,却能以降将身份称王,与反秦之人并立。今后,反秦之人将皆灭,唯有本王独存了...”
“还有秦王。”
“子婴?单于破东胡后,下一步便是西征,楼兰,精绝诸国一灭,秦地便被匈奴包围。彼时,单于便会发觉他心中的秦国过于弱小,不会再让它存在了。”
“但以子婴的行事,不会坐以待毙吧?”史官捋须问道。
“秦国加上西域二十余国不见得是匈奴的对手,不待亡又能如何?”董翳不屑笑道。
“子婴...”
“莫要为他思虑了,陈馀占平阳,三日后本王便发兵攻打,偌大的西魏亦容不得他人染指!”董翳身起杀气,直奔东南。
东南方向,兽皮男子快步行来,董翳正欲起身相迎,发觉仅是他的兵士,重闭双眼。
“如何了?”董翳问道,“以陈馀的秉性,断然不会投降。此刻常山国大军恐迁向平阳吧?”
“陈馀不降,还大骂王上,但平阳之内似无兵,大军有东移之相。”男子跪地道。
“东移?故布疑阵?”董翳忍不住笑,“他怕是不清楚匈奴与翟国联手的实力,三日后本王让他知晓他此举愚蠢至极!”
“王上无需联合匈奴,臣闻常山之人言,陈馀似是大军攻齐,无心平阳。”男子回道。
“攻齐?!”
董翳猛的起身,险些以为听错,庸辈以为齐国战后疲弱,若趁机攻打,董翳不觉奇怪。而今的齐国有楚国撑腰,魏地二名士之一的陈馀当知此事,送死之举属实出乎董翳意料。
“有几成为真?!”
董翳问道,不等将士答复,高声大吼,“众将听令,今日整顿兵马,翟国独攻常山!”
【“馀自知常山不可保,他日必为他国所攻。奈何馀生性高傲,可攻伐而死,不可为攻而死。天下大势需为馀所动,常山之地将为匈奴,齐所分,秦王早做谋划。”】
武城。
子婴刚刚派人将马粪分给农户,眉皱成峰,立于城头。
“魏地名士,生性高傲。寡人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子婴喃喃苦笑,竹简交于一旁陆贾,“陆相好生保管,此物可是赵王之绝命书。”
“陈馀若不率先开战,齐国他日攻打,燕国必同往。而今,陈馀必单败于齐,臧荼寸地不得,失了南下之机。”陆贾分析道,“燕国为匈奴恐会彻底心向项羽了。”
子婴思虑片刻摇头,臧荼本就是一个摇摆不定的小人,原本只因地处过北,无法大肆争夺天下,韩信平代后,臧荼见大势已去便投降了刘邦。而后又借刘邦搜捕项羽旧部之机反叛,被杀后其子臧衍逃至匈奴地。如今,一面是项羽,一面是匈奴,夹在齐与匈奴之间,未必会选择项羽。
“臧荼若降匈奴,寡人他日再欲驱逐,更是难上加难了。”子婴叹道。
“匈奴无义,臧荼岂会投靠?”陆贾微噤鼻子,还能闻到马粪残留在衣上的臭味,“一个左贤王曾得王上共饮,此行归来,除了马粪,毫无所赠!”
陆贾紧攥双拳,此行左贤王极为冷淡,任由部下羞辱子婴。
部下曾言,“并无五谷,秦王若想要,马粪倒是可尽数相送。”左贤王丝毫未责怪,反将原话告知子婴一行,真的只送了马粪...
“不怪他,想必冒顿如项羽一般,渐渐警惕寡人,左贤王不敢违逆军令。”
子婴叹息道,当个废物可轻易活命,若想夺天下除了如愿便是一死,攻下巴蜀那一刻,他便猜到了诸方的反应了。
“马粪亦好,虽此刻肥田地无用,若与残枝覆于地上,缺可暂解田地湿冷。”子婴苦笑道,“此番东行,寡人心生此计,若马粪枯枝不足,不妨以木建棚,或以粗布围田。东陵侯可在冬时有瓜果贩售,想必早知此法。”
陆贾点头,“传言始皇曾以此食非季鲜菜,东陵侯亦当知晓。或许东陵侯城东贩瓜便是思虑始皇。亦知大行此法过难,才南下行以求简法,不料...身死他乡。”
“寡人定会迎回东陵侯尸骨。”子婴说道,随即看向被将士按在地上,蓬头垢面的男子,“雍齿统领可真是够大胆的,若非大秦将士即使阻拦,寡人与左贤王必有一人被偷袭致死吧?说吧,埋伏在晋阳城外所为何事?”
“此人一路无言,想必是想杀王上为魏王豹复仇,屡次背主之人,不如杀之。”陆贾谏言道。
“老子不说,你便不知何意?!”雍齿抬脸骂道,久日未理的胡须纠结在一起,“魏王派老子在国中提防韩信,不料竟被匈奴袭击。老子将将士隐于民间,你个狗东西竟派使者谏言匈奴滥杀魏民!毁了老子夺回魏地之大计!”
“仅为此事?”子婴冷笑,“你若心中不甘,亦可归咎于董翳身上,即便寡人不言,他亦会杀之以求立功。”
“此事还不算!匈奴与董翳联手东进,南下是否是你的意思?勾结外邦以害九州,该杀!”雍齿怒瞪子婴,吼道。
“一时之计罢了。”子婴随口解释,“代地有广武君在,寡人岂会料到匈奴攻伐如此轻易。”
“赵歇忌惮广武君,你会不知?!”雍齿呵骂道,“赵王歇亲率兵与董翳交战,不料董翳有匈奴兵为援,身死战场,广武君不知所踪。皆是拜你所赐!”
昔日二人为争夺张耳中计狠对方入骨,而今雍齿竟也痛惜起李左车来。
“莫要多想了,即便无匈奴为援,代王歇亦非是董翳的对手。凭借族长身份当上赵王的人,如何与都尉出身的翟王抗衡?不重用广武君,赵国总归要亡的。”子婴解释道,心知雍齿当不知晓陈平说服董翳一事,此刻之言,只因董翳被骗后,将所有坏事全归在他的身上。
“巧言善辩!休想洗脱罪责!”雍齿气血翻涌,伸手欲抓子婴,重新被将士踢到。
换做往日,子婴定会杀了雍齿,即便雍齿也不满刘邦,勉强算做同一阵营的人。此刻,子婴却动不起怒,非是最初的仁慈,亦非是无视,只如石子落入大海,掀不起任何风浪。
“少废话,大秦此刻虽无力与匈奴抗衡,迟早会动兵东征。寡人只问你,是想杀寡人,还是驱逐匈奴,前者死,后者生。”子婴淡问道。
“你与左贤王有私交,会攻伐匈奴?!”雍齿目带狐疑。
“信不信在你,若信,寡人便派你驻守河水以防匈奴。今岁过后,若有战机,可先发兵,后禀告。”子婴说道。
“子婴...”
“看来你还是不信。”子婴无心再劝,抽剑欲刺。
“老子信了!给兵!”雍齿带气吼道。
“呵...松绑。”
将士忍着不悦,割开雍齿身上的绳索,雍齿起身缓缓活动手脚,忽地飞速跑下城头。
“王上,他...”陆贾皱眉。
雍齿转头叫道,“愣着干嘛呢?来个人,找个地方让本统领清洗!”
“去吧。”子婴轻笑挥手。
数位士兵跟随而去,陆贾仍是不放心,“屡次背主之人,王上岂可轻信?”
“背主总会有因,寡人相信此人,正如相信陈豨一般,不会生乱的。”子婴笑道。
“报!!”城外传信将士从西本来,与雍齿擦肩而过,“王上大事不好了!陈豨反了!”
子婴,陆贾,雍齿,“......”
半晌后,子婴终于认定并未听错,张着嘴说不出话。
“陈豨反了?他手中之兵岂会足够?!”陆贾咬牙问道。
“是...是借汉中之兵!”将士喘息道,“王周,苏涉等统领一同反的!”
子婴仍是迷茫不已,不过稍稍有些安心。
王周等人是章邯旧部,知晓他未杀章邯,何况一同经由临江归秦,不会反的,其中定有误会。
“此言是谁告知你的?”子婴问道,“那人可是眼见?陈豨又是攻打何处?”
“是...李信统领。”将士回道,“李信统领十日前巡查雍地,便被陈豨扣下。陈豨便趁机与王周统领等人带兵西去。”
“西去?”陆贾皱眉思索,问道,“西行便是西域,路远途生,莫非荀典客带路?”
“正是如此!李信统领得了机会连夜脱逃至咸阳,方可传出消息。”将士急道,“王上速归咸阳整军!”
子婴,陆贾思索片刻,齐齐对视皆猜到了陈豨的心思,舒眉苦笑。
“看来荀典客德不配位了,被王上派去与诸国相交,竟生起了歹心。”陆贾摇头道。
“寡人亦想过此法,但此乃夺生之计,若不成必遭反噬。望眼军中,恐怕只有陈豨敢如此行事了,不过自是要困住李信。”子婴叹道。
将士不解,急道,“王上在商议何事?若回防不及,恐失龙兴之地!”
“失?有何可失?本典客大人救了尔等之小命!”铠甲加身的荀晋策马奔来,昂首挺胸,“本大人便知晓李信归咸阳后必会诬陷我等,险些被他的奸计得逞。”
“王上...叛臣已至...咸阳莫非失守了?!”那将士伸手颤巍巍指着荀晋,语气颤抖。
“呵...”子婴轻笑不理,问向荀晋,“说吧,荀典客,带回了何物?攻伐了几国?”
“便是此物!”荀晋从怀中掏出细长的颗粒,“臣不知其名为何,比麦要大些,便叫‘大麦’。至于攻伐,臣归来时,陈豨统领攻下了楼兰,将此物尽数带回。为大秦子民,陈豨统领仍在西进。”
“真会起名。”子婴暗笑。
西域诸国的粮食无非两种,小麦,大麦,其秸秆等物还可用于喂牲畜。但即便罗布泊仍在,西域诸部土地亦是过少,定无法接济大秦,子婴只与诸国交易些别物。
陈豨此战虽是为秦,但...今明二岁饿死之地便成了西域。对于这种决策,子婴终归没下决心。
“王上莫要可怜他们,楼兰王待臣粗鲁,还敢问大秦与匈奴间何国最强,若是始皇在世,早早便攻城了。”荀晋笑道。
陆贾无奈摇头,生与义之间的抉择,始终是难题。
“有劳荀典客了。”子婴轻声回道。
楼兰的德行,他早早便知。处在通往西域诸国的必经之路上,作为汉朝与匈奴之间的墙头草,摇摆不定。冒顿若按原有大计,迟早会征服西域二十余国,归为臣属。六七十年后,直到汉武帝时,张骞才能打通与诸国的联络。
此刻若不攻伐,待到冒顿行事,定会成为掣肘大秦的敌人。
“说来,还是寡人太心软了。不过通交不久便出兵,此等污名,寡人背定了。”子婴叹道。
“何来污名?”荀晋抬脸自得,“那群人本是贱骨头,不止楼兰王,诸国不知大秦皆极为嚣张。而今,陈豨统领大军伐过,啧啧...各个伏地跪拜,敬畏至极。”
“算了,寡人经年后,终会偿还他们。又是一不得为之之事...”子婴叹道。
雍齿听在耳中,心中微动。猜想到子婴引匈奴南下,或许正如今日一般亦有不得已的理由。而在雍齿看来,人要饿死了,哪里能顾及到旁人,换做他早已抢过别人粮食填肚子了,腹诽子婴不懂大事。
“还请秦王派臣民悉心耕种,在下明岁倒想尝尝大麦是何滋味。”雍齿随将士摇摆而走,幅度却比方才减轻太多。
“臣立下大功,王上可否有赏赐之物?”荀晋笑道,“无需重赏,亦无需杀张良,让他至臣家中施礼做欠便好。”
“杀张良”三字传来,陆贾面色一寒,怒瞪荀晋。
“张良于大秦有功,在下已不欲杀之,陆相何故...”
荀晋话至一半,脑中想起两个人,连忙闭嘴。
正见子婴刚刚燃起的一些笑意瞬间消失。
“杀张良...杀子房先生之人此刻身在何处呢...”子婴喃喃发问。
“王上...臣...”荀晋见势不妙,牵马欲逃。
“站住!尔等虽是立下功劳,却私自调兵离国,囚牢李信统领,这两件皆是重罪!国法不可违!”子婴叫道。
荀晋屏息,子婴身旁的陆贾亦为其捏把冷汗,每一条皆是重罪,可至杀头。
“臣...甘愿领罪!”荀晋下马跪地。
“滚!滚去寻子房先生,他若有法,尔等便可活,无法便死!”子婴喝道。
“臣...领命!”荀晋慌忙上马,险些跌倒,裹挟一路残雪逃离。
“王上好计谋,子房先生定会设计救下荀典客,荀典客今后便再无不满。”陆贾拱手道。
“不。”子婴冷声开口,“寡人这次是真想杀了他,子房先生亦不会让他全身而退。”
......
“一路可安然?可曾颠簸?”一甲子脸长须男子双膝跪地,紧握一貌美女子,笑口大开。
“无碍。”女子低头,面无喜色。
“这便好,哈哈...”男子喜不自胜,双眼不住打量女儿十余年的变化,“今后你我父女再不问秦事,安居于此,静享奴仆侍奉。”
“此地?父亲不助王上?”女子抬头,紧皱秀眉。
“帮子婴?!”,男子笑容瞬间收束,“有人告知,你可是逃出咸阳宫的!子婴还有一宫人逃至齐地,似是更得子婴欢心,亦未被子婴派人寻找。如此不念旧情之辈,父亲不会助他!”
“女儿只是不想告知父亲身份,才偷出咸阳宫。王上不怪女儿,已是大德。”女子急道,“子婴...子婴可横渡险峰,可只身赴宴。大秦于父亲亦有恩情,自当相帮。”
“恩情?互相欺瞒的君臣罢了!将你留赵地,便是不想你再与秦有纠缠。今既己脱离,断了干系亦好!”
男子起身背手,“且好生歇息。子婴终将死于...项羽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