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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毛被陶姐从山上拖回来三天,啥也不知道,跟死过去一样。
不要说给他缝补包扎伤口,一刀刀刮了都不知道。
可呼吸一直没中断,特别微弱。血液流动也慢,脉搏几乎听不到跳动。
接下来一个问题又让陶姐作难了,必须给他增加营养,补充能量,要不然就真是死了。
陶姐下厨煮了玉米粥,非常稀的那种。
稠了不行,因为二毛不能嚼。
她用汤匙舀起一勺粥,想给他强行灌进去,试验了几次都没成功。
男人张不开嘴,蠕动一下也没力气,结果弄二毛一脸糨子。
女人急了,怒道:“你到底想咋着?害死了那么多条人命,害得那么多人有家不能回,你还有理了?喂条狗都比你强!你说你能干啥?……亲娘祖奶奶嘞,你到底吃不吃?不吃俺就真的去喂狗了!”
接下来她又哭了,一边哭一边继续喂。
半碗玉米粥差不多都糊二毛脸上了,流被子上的也不少。
最后二姐想了个办法,弄根竹管子,撬开男人的嘴巴,直接将竹管子顺进男人嗓子眼去了。
然后顺着竹管往里倒。
这一次成功了,稀粥进去他的嗓子,陶姐看到二毛的喉结上下滚动,咽下去了。
他天生的本能还在,能吃就行,证明死不了啦。
于是,剩下的半碗米粥都从竹管子这头倒了进去。
陶姐乐了,这才拿手巾帮他擦了脸。
以后,她每天都这么喂他,也不敢多喂,每次半碗。三天帮着他换一次药。
从此,陶姐有了依靠,有了盼头,整天不出门了。
她在家里缝缝补补,专门伺候二毛。
反正大冬天的也没活干,家里有粮食,当初种菜的钱还存着,花不完。
全村人都不种菜了,陶姐也不种了。
她一个女人没法管理,管理出来,也不敢一个人赶着牛车出去卖。
所以就在家做衣服,一针一线缝。
她坐在木乃伊的旁边,做了很多小孩子的衣服,小棉被,小棉裤,小棉袄,小鞋子,小帽子。
帽子是虎头帽,鞋子是虎头鞋。
一边做一边摸着自己的肚子,七月怀上的,到年底就五个月,明年夏天割麦前就能生下来。
到时候就不用着慌了,啥都准备好了,衣服有了,铺的盖的有了。
就是不知道是男娃还是女娃。
陶姐喜欢女娃,不喜欢男娃。
女娃子将来知道疼人,男娃子生下来,跟他爹一样是个赖利头多不好。
大赖利加上小赖利,将来再跟他爹一样坏,老娘还不愁死?
现在,陶姐最担心的不是生孩子的苦,而是二毛怎么不被人发现。
她家里很少有来人,可万一真来人咋办?
香菱,陶寡妇,桂兰嫂,还有很多女人,都喜欢串门子,叽叽喳喳凑一块做女工。
一眼瞅到二毛,他还能活?
就算别人不掐死他,杨初九也不会放过他。
还有老公家的人,已经在调查二憨一家人的死因了,一直在寻找二毛。
被公家的人抓住,赖利头同样非死不可?
咋办?咋办?该把他藏到哪儿?
……
二毛被野狼咬死,是七天以后传开的。
因为那天茂源叔上山去打猎,追着一只大兔子,一口气跑出去二十多里。
老爷子在狼谷里发现了两只鞋,那两只鞋是二毛的,被狼咬烂了。
茂源叔把积雪清理一下,看到地上有很多血,还有衣服的碎片。
他一下子猜测到,二毛应该是被狼咬死了。
他把那两只鞋拿给栓子婶看。
栓子婶瞅到两只鞋哇地哭了,一边往狼谷的方向跑一边哭喊:“二毛啊——俺滴娃!你咋就死了呢?娘的心肝啊——。”
村子里的人跟着栓子婶一起跑进狼谷,狼藉不堪的现场被清理出来,全村的人都肯定,二毛是被狼群拖走了。
拖走的原因跟地点不知道。
大家猜测,可能是他晚上起来撒尿的时候被狼群攻击的。
狼群把他扑倒在院子里,一口气拖出去二十多里,最后分尸。
也不知道哪个脑残的人这样解释的,总之,把我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很多人咬着牙骂:“活该!老天有眼,帮着仙台山除去了一个祸害,应该放炮庆祝。”
所以二毛被确认死去的那天,很多人家噼里啪啦点鞭放炮,二踢脚三响雷满天飞,比过年还热闹。
只有栓子婶一个人在狼谷哭到天黑,冷风吹乱了她一头斑驳的白发。
很快,二毛的死讯在村子里传开,陶姐也知道了。
她噗嗤笑了,上去拧了男人脸蛋一下,说:“你听听,全村人放炮了,你死了大家多高兴?俺也高兴……”
二毛真正有意识,是被陶姐从狼谷拖回来两个月以后。
那一天,他睁开了眼,听到屋子里哗啦哗啦水响,也听到了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这次放炮,不是大家庆祝他死了,而是过年了。
又是一年春来到,梨花村最艰难困苦的一段岁月过去了。
工作组的人走了,再没有进村子普查过。
男人女人都走个精光,普查谁去?那个B超仪器都生蜘蛛网了,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普查的人。
虽然外面的鞭炮声稀稀拉拉,可二毛还是听清楚了,也看清楚了。
陶二姐正在屋子里洗澡。
女人烧了一大锅开水,准备过年的时候净净身子。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五个月了。
模模糊糊的,二毛瞅到了陶姐那具光洁的身子。
屋子里生了铁炉子,铁炉子上坐着水壶,水壶里的水烧开了,吱吱响。
正中间是个洗衣盆,很大,水盆里是冒着热气的水。
陶姐当着二毛的面,将全身脱得红条条的,一丝不挂,跳进了澡盆。
她拿一条手巾擦洗,将全身擦得水光发亮。
陶姐喜欢干净,总是一尘不染,隔三差五洗回澡,这也是他比仙台山别的女人干净洁白的原因。
她不害羞,反正二毛昏迷,啥也看不到。
看到了也不怕,这破身子早不知道被他睡了多少回,摸了多少回,啃了多少回。
肚子里还有他播下的种,怀了他的娃,看就看呗。
所以女人没当回事,就那么擦啊擦,洗啊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女人的大肚子,跟个不大的西瓜一样。
那西瓜上还有一条细线,从肚脐的位置一直拉到那蓬黑绒毛里
细线呈褐色,笔直笔直的。
如果在那条细线上拉一刀子,一个小生命就可以破胎而出。
二毛的眼睛睁着,看着那条细线。他知道那里面是他的种,因为陶姐没有跟别的男人睡过。
他想笑,可根本笑不出来,嘴巴一裂,浑身就针扎一般难受,贯通伤弄得他痛不欲生。
他也发不出声,哼一下也不行。俩眼珠能动弹,打量着女人的一切。
陶姐一头的青丝,因为妊娠的缘故,她的脸有点浮肿,眼皮也有点浮肿,全身冲了气似得,
蹒跚,臃肿,跟从前杨柳细腰的样子截然不同。
不过那身子还是特别白,白得耀眼,白得光亮。
脸蛋还是那么水滑,胸口还是那么鼓大。
那两个圆圆开始一点点膨胀,中间的晕又圆又大,红肿发亮,那是孩子生下来的第一份口粮。
当初迷人的锁骨不见了,全都被两个鼓大圆圆的膨胀遮掩了。
她拿着葫芦瓢,把水从头顶跟肩膀上浇下去,每淋一下,就快活地打个冷战。
热水经过她的身体,才流到肚子上,跟孩子一起调和体温。
肚里的孩子不怕烫,因为有她肚皮的保护,那小家伙已经在热水里泡了五个月,还要泡四个月哩。
天下有多少这样幸福的女人?面捏的,泥塑的,瓷烧的,气吹的,一碰就破……让人疼惜爱恋……。
水露露一个小母亲,二毛瞅着陶姐身体的全部,有点惊愕。
长这么大,他从来没好好看过,好好想过女人究竟是个啥。
当初,他自己也是这么从老娘的肚子里出来的,也是这样被栓子婶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老天既然创造了他,就应该有他生存的权利。
一年半的时间,有多少这样的女人,被他拉B超机前面照过?
然后又强行拉上卡车,跑乡卫生院流掉,最后变成一个个血糊糊的肉团丢垃圾桶里。
这是屠杀,是犯罪,是一段不光彩的历史,以后被人写进史书里,会被千古唾骂。
一群无能的,觉得自己完全正确的,以敛财为目的的人,仍旧陶醉在这种屠杀的快乐里不能自拔。
二毛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
当他瞅到陶姐大肚子的瞬间,心里热了一下。
这时候,如果任何人胆敢碰陶姐的肚子一下,胆敢伤害她肚子里的孩子一根汗毛,他立刻会拖着重伤的身子跳起来,跟他同归于尽。
二毛幡然醒悟了。
当初自己杀过仙台山那么多人,流掉了那么多鲜活的小生命,那些孩子的父亲活该跟自己拼命!
活该被杨初九打断两条腿!活该被狼咬!
活该就这样死!
可老天却没有让他断子绝孙。
陶姐在澡盆里看见二毛睁开了眼,女人没有惊讶,反而笑了。
她说:“二毛,这是咱俩的孽种,属于私婚私孕,你不是能耐吗?有本事起来,把你的种从俺肚子里刮掉啊!老天真是不长眼,还给你留下一条根,为啥不让你断子绝孙!”
二毛多想起来,把陶姐抱怀里亲亲,摸摸,顺便也摸摸她肚子里自己的种。
可他的手抬不起来,嘴巴也张不开。
陶二姐看到男人的眼角里留下两滴眼泪,泪珠从鬓角一直淌到光脑袋瓜子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