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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寔的府邸中,主人穿着名贵的丝锦袍裾,与高岳谈笑风生。像张寔这般身份的人,他的私人府邸一般来说,很少有人能够被主动邀约进来的,整座凉州,无论巨商大豪、显赫官员、名宦之后等等,能够有资格可以出入张寔府中的,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像高岳这般被急切的、无比主动的盛情邀请而来,目前为止还是独一份,张寔也从侧面再次表示了自己的重视之情。
“与足下交,如饮醇酿,令人自然沉醉了。”
张寔业已酒醒,但为自己适才当众惺忪,而颇觉不好意思。当下见了高岳,不仅哈哈一笑,略带自嘲的解释。高岳也是莞尔,连道君子相交,贵在真实,张公毋须介怀。
“大将军!在下料你来此一趟,也属不易。如今时局骚乱,非是承平时日,所以等大将军下次再来,多半也还要过得数载之后。故而趁着大驾还未离去,我家大都督,想与阁下多多相处,促膝交谈,也是诚挚热情的一片真心,哈哈。”
旁边一人,高冠博带,满面春风,眉眼之间与张寔颇为相似,正是他的胞弟张茂。此前与高岳也见了面,眼下更是近距离再复接触。高岳心道张茂后来也是个很有才略的一方明主,且品行清逸端庄,正可以好好结交。
宽大的会客前厅,带着西域风情的侍女,焚香煮茶,清婉柔丽。不多时,晚席又复摆起,张茂、宋配做了陪客,在下首热情招呼。张寔连声道,此乃私宴,毋庸拘泥礼节,只管随意。高岳心情也好了起来,谈笑风生之间,除却军政之事,还有诗词歌赋上的交流,张寔自觉受益匪浅。
张寔喜笑颜开。他作为西域霸主,便是亲厚故旧如长史宋配、太府司马韩璞等,顾及主从身份或是性格使然,也从来没有与他毫不讲究的谈天说地,言谈之间总还收着些,保持谦恭。但高岳与他,则没有许多顾忌,针砭时弊,讲古论今,端的是畅快淋漓,让他很是过了一把嘴瘾。
主客之间,一番欢宴,张茂及宋配便起身,俱都辞去。厅内自有侍婢们收拾,张寔便请高岳移步,在府中随意走走,略为消食。
消食,小事耳。高岳察言观色,晓得张寔必然要与他单独交流一些隐蔽的核心问题,当下也不戳破,微微一笑言道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款款而行。转朱阁,绕绮户,见鱼池,赏石竹。一路指点评论,说说笑笑,来到后花园中的凉亭下,张寔站住了身,择下一支玉兰,边嗅着花香,边打着哈哈自谑道,不似高岳年轻龙精虎猛的,他走些路边有些吃力,还是先坐下歇歇的好。
高岳心照不宣,逊谢几句,便也在张寔对面坐下,随意地四下打量,好整以暇。
“高公,你我二人虽相识未久,然则我已将足下引为至交密友。又因秦凉二州,互为臂助,唇亡齿寒,更应肝胆相照。所以我倒真心想请问足下,若是将来果然击败了胡虏,恢复了中原故土,届时足下应当如何?”
“保境、安民,休养天下。然后迎圣君,入旧都。”虽然这话问得突兀、问得模糊,但高岳并无迟疑,张口便道。
张寔不觉已经变得俨然。他紧紧盯着高岳的双眼,又立即追问道:“圣君已陷没虏廷,身处北疆,如之奈何?”
高岳面色平静,又从容道:“今上虽然北狩,但大位早已南移。`江东帝裔,承袭社稷乃是既定事实,所以一君去,而一君立,正如这园中草木,枯荣交替好似天道循环,复有何言。”
张寔面色玄妙默然无语,又想了想,方徐徐道:“高公忠谨,我很是佩服。不过,”他停了停,突然直截了当道:“若是届时为君不圣,朝纲昏乱,甚至要演鸟尽弓藏的恶事,敢问足下又当如何?”
高岳直直的回望张寔,化作铁铸相似,斩钉截铁一字一句道:“清、君、侧。”,
他直接探问,没想到高岳却更加直言不讳。张寔不停把玩的花枝,失手掉落在地。片刻才点点头,叹道:“足下适才陡然而出的霸气,似乎浑然天成。直有气吞山河的气势,然则又有正气凛然之风,佩服。”
高岳忽而一笑,浑身肃杀之气瞬间消散,又恢复了俊逸的味道,淡淡道:“张公太过忧虑。
张寔往后一靠,也似笑非笑道:“正是前途未卜,我才日夜焦心。先公将凉州九郡之地交到我手上,正是一副沉甸甸的重担子,实不相瞒,我便是连吃饭睡觉,都无时不刻在战战兢兢,生怕出了纰漏,无颜去见先公。”
张寔说着,瞥了瞥高岳,见其正认真听着,并没有什么不耐烦的神色,于是终于开口试探道:“高公年轻英锐,眼下已是如日中天,我阅人无数,可以肯定将来高公必然是天下首屈一指的人物。但我已到了知天命的岁数,说不定哪天就闭眼。若是到了廓清天下的那一日,还望高公千万焚香祭告,我故土凉州,是否更加物阜民安。”
他的暗示,高岳立时便听懂了。当下也不挑明,笑了笑,不紧不慢道:“张公福如东海,必将寿比南山。不过若是真到百年之后,我想,你凉州在你张家的治理下,应该确实欣欣向荣吧。”
张寔大喜,竟一把攥住了高岳的手,双目炯炯道:“高公!你乃是英雄人物,不好虚言假意。今日既然你如此表态,我便当真了,若是将来能保证我的后人,世代牧守凉州,续我香火,那张某从此以后对高公,活着便鼎力相助,竭尽全力使足下能够扶摇直上;死了也当阴灵护佑,替你齑灭各路仇敌,如何?”
若说资历、名望、出身等等,张寔超乎高岳数筹,便是论及综合实力,凉州带铁骑三万,另有精锐步弩五万,与秦州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为什么当下张寔竟然还有些隐隐相求于高岳的意思,其实也并不难解。
西凉偏僻,遥望中州。张寔虽然身为一方雄主,曾经也不是没有过非分之想。在正史中,张寔在后期,开始骄纵肆恣,等到司马邺被害、西晋彻底灭亡的时候,他公然拒绝使用东晋新政府的年号,其勃勃野望,一目了然。不过他更知道,中原皇权正统,无论如何,是落不到他的头上来的。当今天下骚乱,他完全可以趁着此机,关上门来称王称霸,说起来便是称帝,暂时也无人能管得到他,只要他真去做,确实能够过足了九五至尊的瘾。
但是!天下之势,分久必合,此乃万古颠扑不破之理。张寔而今将近五十,在当世而言,已属人生晚年,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自己称王称帝,固然是没有问题,但是张寔最担心的是,将来天降圣人,收复河山,一统中原,建立起了强大的新朝,那时候他自己早死了,却将祸祟留给了子孙:中原王朝会责以割据儹逆的罪名,大军西进,兴师讨伐,然后其后人将沦为亡国之奴,连供奉他的香火都要断绝。
自己潇洒了,过瘾了。但爽完之后,留下一地鸡毛和怨念,那让后人如何收拾!每念及此,张寔不禁毛骨悚然。他清楚的明白,凉州自立可矣,若是论及开拓,则远远不足。而远在江南的琅琊王,也不似能够以南攻北力挽狂澜的圣君,所以,将来有能力驱逐胡虏,廓清天下的,必有他人。
新朝之主,究竟是谁,不得而知。但是从眼前看,有决心、有能力扫平匈奴人的,秦州高岳是最有力的人选。当然,将来也不可说,高岳就一定会取晋而代之,自建皇朝。但高岳就算别立司马氏为君,自甘为霍伊周公来辅政,也绝对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头号人物。那么,若是现在就能够交好于他,得到他对于其张氏家族长期牧守凉州的承诺,岂不是吃了一颗最大的定心丸。
所以,就算不能割据独立,建立王号,至少也要世守凉州,保存张氏宗庙而不堕,形成实际上的国中之朝。这是张寔心中念念不忘的诉求,只要能够满足此条,那么,其余一切的问题,都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