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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殊没能晕多久,因为官府着人来问话了。
这位新来的知府大人很忌讳鬼神之说,岳州府五年之内的卷宗,举凡以妖魔滋事为由结案的,都被他拿出来再审了,有的还真的顺藤摸瓜查出了些什么。没人敢在他面前提怪力乱神,纵然春水死成了那个样子,罪犯还是要从“人”里找。
有人检举李殊和死者关系匪浅,有可能是情杀。于是李殊作为头号嫌犯落了大牢。
他被押走的时候,整条街的人都出来替他喊冤,说李大夫悬壶济世,菩萨心肠,平日里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怎么会去杀人。更有年轻女子掏出手帕抹起了眼泪,场面异常混乱。
“这位姑娘,李大夫说你是他从乡下买来的粗使丫鬟,叫杏花还是桃花的,你与他同住,他夜里有没有出门你一定清楚得很,你要替他洗清冤屈啊!”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我尴尬地点头。
但我没有等到官府传唤我,李殊仅仅在牢里呆了一天便被放出来了。
知府虽然顽固,却并不是个昏官,近些日子来,以同样的方式死于非命的不止春水一个,城东姜家的小少爷,城北王员外家的门房,湘阴县的张寡妇,林花村的赵秀才……他们和春水一样,身上有多处致命伤,为了啃食方便,尸体遭到肢解,骨头上有血红的牙印。把这一系列凶案安到李殊头上未免牵强,既无动机,也无证据,只好放人。
我站在医馆门口迎接李殊,把街坊邻居拦在外面,宣布接下来的几天,他需要休息。
门缝里塞了好些瓜果点心进来,嘱咐我要尽心伺候主子。
好不容易把人劝走,我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底发青、胡子拉碴的李大夫:“你人气还挺高的。牢里那些人没有虐待你吧?”
他木然地摇头,想是受了很大刺激。
我搀着他往院里走,“那便先洗个澡吧,你身上脏死了。”胰子、澡巾、衣服和水准备完了,我转身去检查我在院子里贴的各类符。
真是奇也怪哉,有张恭请土地的符纸我打来时就甩出去了,至今毫无动静。我知道这些地仙不但爱互相串门,还会看人下菜,对修为不高小术士态度冷淡,但再怎么说,十多天过去了都不出来意思意思,很不应该。
这直接导致了我对邪灵的来历一无所知。
只能凭气味辨别,他非妖非魔,是某种东西有了感情而生出来的“灵”。密宗藏宝阁有把杀人无数的鬼刃,散发出来的灵气和他很像,只是没有他强。
“你趴在地上干什么?”
洗完澡的李殊披着一件素色的袍子,虽然头发还是湿的,但气色红润了些,有个人样子了。
“没什么。”总不能说土地嫌我法力低微,不理会我的召唤吧。
我起身掸灰,微笑着先发制人,“既然你看起来没什么事了,那就回答我的问题:若兰是谁?”
李殊说:“你还是继续趴地上好了。”说着,就要往屋里走。
“等等!”我堵住了门,从怀里掏出一叠信纸,大声念着上面的内容,“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
“闭嘴。”他一把抢过那些信护在怀里,“你竟然偷看我的东西!”
信是我翻看他的医书时找到的,落款若兰。纸张泛黄,墨迹已陈,可那一笔端正秀气的字,实在是引人注目,怎么能怪我偷看。
“若兰不是青楼女子吧?”我试探着问。
“……”
看眼色,果然不是。他说:“我饿了。”把情书收好,锁在一个小木箱里,头也不回地捣鼓饭菜去了。我看了看箱子上那把脆弱得可怜的锁,没有说话。
院子里飘来阵阵烟气,我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不多时,一锅面就煮好了。李殊还算有点男人的自觉,他犹豫了一下,分了我一碗面,而且是比较大的一碗。
清汤寡水,没有油花,但卖相不错,香菇青菜豆腐沫,春意盎然。
他冷冷道:“看什么?我没下毒。”
我只是前天的米还未消化。可我神使鬼差地捧起了那碗面,浅尝一口,味道居然不错,于是又吃了两口,再吃两口……怀着拒绝的心情,我把蔬菜放到嘴里嚼了嚼,然后毫不做作地把剩下的汤也喝掉了。这是这些天来,我第一次吃到他的手艺,没想到居然比酒楼的还好。想再来一碗的时候,我在心里严正地提醒自己:你是一个花妖啊!只能生生地忍住。
我正襟危坐地咳嗽一声:“你以后应当多多做饭,不要总麻烦邻居。”
他沉着一张脸洗碗去了。
碗筷的碰撞声叮叮的很好听,我沐浴在溶金的落日中看天边掠过的群鸟,无端地惆怅起来。
李殊泡了壶茶,重新坐到了我对面。
“你抓到邪灵了吗?”
“尚未。”
我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茶,他没什么眼色地说:“那邪灵似乎很厉害。”
“你知道就好。”我吓唬他说,“敢在医馆门口下手,说明他对我没有敬畏之心。说不定下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你可得小心了。”
他握着茶杯的手因为用力而显得关节突出。
忽然间我又有些不忍:“所以,遇到不对的事一定要告诉我。现在只有我能救你了。毕竟我们有过肌肤之亲,你抚慰了我寂寞的心灵,我不会让你死于邪灵之手的。”
“姑娘……”他露出了乞怜的目光。
“嗳。”
“那天晚上是我不对,我不该喝酒,还喝得那么醉,我千刀万剐,罪该万死,死不足惜……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再提此事了?”他有些痛苦地说。
想不明白这人是怎么回事。
“不提就没发生过么?”我轻哼,“现在知道对不起若兰了吗?你去百花楼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她会伤心?说到底,你们男人都是装模作样的混账东西!”
“没有,我不是……”
他一惊,茶水洒了出来,“你也别提她了,她已经死了。”
……
…………
他说,他不是本地人,家乡在哪里他也不记得了,只知道他的母亲因为生他难产而死,当天晚上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有个占星师路过,说他八字清奇,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煞孤星命,克父克母,无妻无子,所有与他亲近的人都不得好死。暴雨下了七天七夜,没有停止的势头,家里的田地淹了大半,他爹眼看全村的人都要一起遭罪,于是在一块麻布上写明了他的身世,把他装进了一个竹篮里,让他沿着江水顺流而去,生死由命。
大雨有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停止,他不知道。把他捡回家的,是一名医术高深的大夫,他曾是宫里的御医,若兰,是他的女儿。
“我确实是个扫把星。师父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去了,师娘的身体也一直不好。因为占星师的预言,家里人不大敢同我搭话。”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俗了。小若兰仰慕李殊的才情,丝毫不介意他会给自己带来不幸,时常塞情信来表明心意。他让那火热的告白吓得不轻,为了斩断她疯狂的念头,他开始频繁地出入酒馆青楼,力图打造不值得托付终生的形象。割了两次腕,上了一次吊,她没有消停的迹象,他只得自己先消停了。
李殊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当地最负名望的医生,难免心高气傲,但凡心高气傲的人,都不愿意向命运低头。他想赌一赌,用事实证明占星师的话是错的。
他决定娶若兰为妻。
“然后呢?”虽然故事很俗,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问。
“然后我就后悔了。”李殊说,“就在我们成亲的前一夜,她被妖魔杀死了。”
他说:“克父克母,无妻无子——占星师说的一点不错,我已经害死了许多人,为什么还要心存侥幸?明知道结果,还要去赌,说到底,我是个极其自私的人。”
“我离开了生活二十年的地方,四处漂泊,最后来了岳州。我想,春水的死和我脱不了干系,我不能再若无其事地待下去了。等邪灵的事一了,你就快点走吧,我会收拾东西搬去别的地方。”
茶水凉了,喝在嘴里有些涩。
我斜眼看他道:“真惨哪。怪不得你一直对我爱理不理的,我还以为是有多小心眼,一张招灵符记恨到现在,原来你是怕我和你太亲近,稀里糊涂死于非命。”
李殊白净的面皮上漫上一层薄薄的朱砂色。
“不会的。”我让他宽心,“我不是普通人,你克不死我。”
他不抱希望地摇头道:“她当初,可也是这么说的。”
我不以为然地笑了:邪灵啊邪灵,有胆你就出现在我面前试试。不过是一个连嗜血的*都隐藏不好的“灵”,治不了你我这个通灵师以后也就不用当了。
仿佛是察觉到了我的怒火,隐藏在空气中的血腥之气淡去了许多。我在城里埋下了数百块感灵木,就等邪灵自投罗网,可是,自春水出事,宵禁变严格,每夜都有捕快来回巡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和谐。我只好隔三差五地去邻县寻找线索。
大清早的,李殊背起了他的竹笈,打算去山里采药。
我不假思索地说:“不许去。药材铺有的是药,用不着你一个大夫去外面采。你要再像上次一样迷路了回不来,我去哪里找你?”
“我这不是……没那个闲钱么……”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走的远了会被邪灵找上,我要是跟你去了,城里就可能要出事。”
“可是,周叔家的小儿子病得不轻,普通的药已经镇不住了……”他哀声道,“我不会走远的,蔡家村旁有座药岭,不过十几里路,你也不用跟着我了,我保证,天黑之前一定能回来。”
“……”
那地方我不久前才去过,确实离得不远,我点头道:“好吧,我和你一起。”
话音刚落,脚底下裂开一条缝,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刨土,两只爪子搭着土坑的边缘,噌地一用力,一只膝盖那么高的松鼠跳了出来,瓮声瓮气道:“小仙见过密宗七小姐!”
望着那只肥硕的松鼠,我惊讶地瞪大了眼:“你就是掌管岳州的土地?你简直岂有此理!我非去术士会告你一状不可!”
“息怒息怒。在下并非岳州土地,在下乃是和岳州土地相熟的韶山山神。”他擦了擦眼睛,痛心疾首道,“我也是偶然路过才发现,岳州土地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
“尸体、尸体就埋在土地庙里。”
再也顾不得其他,我对目瞪口呆的李殊说:“我得去土地庙一趟,不能同你去采药了。你记得天黑以前一定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