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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宁渊赶至霞光阁时,四周灯火通明,各派弟子将霞光阁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的气味,隔得老远就能闻到。
风绍晏已经到了,他被俞秋山分配了照看来客食宿的活,做事倒也尽心,出事不久就赶了过来,正在同怀远阁的几位弟子将无关人等请出院外。方才闻声赶来的人不少,加上霞光阁内燕山派、桐山派的弟子,院中的草地已经被踩得七零八落,被火团殃及的草木表面也是焦黑一片,人一多,就被踩开了。地上倒着两个提水的木桶,进门不远处的两个大水缸里,都只剩下了半缸水。
萧宁渊进去的时候,院子已经空了出来,住在此间的两派弟子都被遣回了各自的厢房。
风绍晏一回头见到他,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师兄”,将他带到了后院草丛中,两位掌门正站在草丛中,提着灯笼低头看着什么,面色沉郁。风绍晏也提着灯笼,拨开齐膝高的狼星草,照亮了一具黑得似炭的尸体,浓重的焦臭立时扑面而来。
萧宁渊同两位掌门见礼,蹲身去看。尸体的上半身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从下半身来看,依稀是桐山派的弟子服。尸体全身湿透,背朝上趴在地上,压倒了一大片狼星草,被烧得只剩下了草梗。这一类草极好养活,本就无甚汁液,也有缺柴禾的时候,打一捆狼星草将就着烧的。尸体身下的灰烬湿漉漉的,沾着些腥臭的血水和黄黑的浓水。
萧宁渊让计雁声找了连根粗木棍来,伸向尸体的腹部,却被肖重吟阻住。他面色不虞,问道:“贤侄,这是做什么?”
萧宁渊却反问道:“肖掌门,你可知他如何烧起来的?”
肖重吟微微一愣,并未答话,手上却仍挡着那木棍。风绍晏见状立刻走了过来,向萧宁渊道:“方才问了桐山派的弟子,说这位师兄是忽然自己烧起来的。谁都没点火,四处也无火源,蜡烛也是过了亥时就熄灭了的。”
萧宁渊又问:“那火是如何灭的?”
风绍晏答道:“桐山派和燕山派的诸位被惊动后,用了前院水缸里的水扑灭了火,但为时已晚,已然无救。”
“既然水缸在前院,为何他人却在后院?”
风绍晏摇了摇头,只说尚未来得及细问。肖重吟却答道:“老夫听到响动便到窗口查看,他本是在前院的,却烧着火向后院跑了。”
萧宁渊向他道:“这火烧得古怪,恐怕还要从尸首上找一找线索。他前面似乎比后面烧得更严重些,晚辈想将尸体翻过来查看。肖掌门丧徒,想必也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肖重吟点点头,收回手不再阻拦。萧宁渊用木棍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翻了个面,站在一旁的计雁声立刻捂住了嘴,跑到墙边吐了起来。肖重吟和燕山派掌门张旻宣也微微偏了脸。萧宁渊对着惨不忍睹的尸体粗粗查验一番,但胸腹几乎烧穿了,血水、浓水、残破的内脏,加上焦灰糊作一团,光是看一眼就让人反起了酸水,跟别提要一一翻看,寻找端倪。
不知为何,萧宁渊忽然就想起了一个人。那人不仅对残败血肉可以做到面不改色,而且还有着谜一般的观察力和推测力,即使是没有亲眼看见,也能追着所有的痕迹找到想要的东西。他转过头去找计雁声,发现他仍站在院墙边,没有靠过来的意思。他站起身走了过去,心里却还有些犹豫,等站定在计雁声身前时,他还是说道:“去疏影阁走一趟,把苏姑娘请来,就说……”他微微一顿,想着是不是应该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就说有具尸体想请她帮忙看一看。你须说出我的名字,否则她必定不肯来。”
计雁声听了,有些发愣,大约是觉得,大半夜找个姑娘来欣赏这副惨况,怎么说都有些过分了,转念一想,又觉得萧宁渊话说得古怪,难不成大师兄同苏姑娘交情匪浅,所以苏姑娘听了大师兄的名字,连肠穿肚烂的尸首都肯看?他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发现了了不起的秘密,当即嘿嘿一笑,缩了头同萧宁渊低声说道:“大师兄放心,我定将她找来!”
计雁声一走,萧宁渊又走回了尸首旁,嘱咐风绍晏莫让人靠近,又向肖重吟问道:“肖掌门,此事发生在我天门山别院中,无论如何,晚辈都要尽力查一查。却不知肖掌门有何打算?”
肖重吟从方才起便没怎么说话,除了萧宁渊要去动尸体时,才做了阻拦。此事他也想着什么,有些出神,竟没有听到萧宁渊的问话。
“肖掌门?”萧宁渊唤道。
肖重吟如梦方醒,抬头看他,眼中的神色带着三分怒意,两分疲倦。他答道:“老夫既然是一派掌门,自然要查明真相,让我弟子死得瞑目。若真是人为,那必要手刃贼人!”
萧宁渊问了这番话,不过是为了得到肖重吟的允诺,必要时寻些助力。既然肖重吟这样说,那便是没有拒绝萧宁渊介入调查,那就好办许多。事实上,事情发生在天门山,天门派想要介入也是理所当然的。他于是说道:“肖掌门可知这位过世的弟子是谁?”
“庄建义,是我的入室弟子庄建义。”肖重吟答道。
“请问今晚同庄师兄同屋的是哪一位?”萧宁渊问道。
“阿义和他师弟住一间。”肖重吟看着萧宁渊,问道:“你想见阿远?”
“是,晚辈想见一见这远师兄。”
……
庄建远坐在榻上,两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他无意识地搓着两根手指,有些出神。
“庄师兄,可否说一说方才的情形?建义师兄到底是如何烧起来的?”萧宁渊倒了杯热茶到他手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庄建远却还有些魂不守舍,神神叨叨地喃喃自语,断断续续地说着:“烧了……烧了……是他烧的……他烧的……”
萧宁渊听了一会儿,却没听明白。他说了声“得罪”,上前打算拍一拍庄建远的脸,没想到手才靠近,就被庄建远用一记鹰爪扣在了手里。萧宁渊立刻将手撤出,没想到庄建远追打起来,一爪抓向他的咽喉,另一手抓向下阴。萧宁渊错身避开,手中长剑轻轻一搁,挡住了两爪,正要开口,却见庄建远立刻变得凶狠起来,眼中闪过戾色,手中爪法快了起来,分爪萧宁渊的前胸和后心。萧宁渊后退避开,可庄建远毕竟是肖重吟的入室弟子,已经是四十来岁的年纪,应变极快,爪法娴熟,没有留给萧宁渊丝毫空隙,立刻就追了上来。
两人在不大的房中过了几十招,萧宁渊因无意伤人,只是一味闪避,但庄建远却是招招杀招。吃了一记暗亏后,萧宁渊还是出了手,使出了一招破釜沉舟,长剑并未出鞘,当头击下,带着两成的内力,直接将庄建远敲晕在地上。他上前将庄建远扶到榻上,用力掐了掐人中,庄建远终于悠悠醒转,眼中也清明了一些。萧宁渊递了杯热茶给他,第三次重复了他的问题。
庄建远喝了热茶,终于清醒了过来,手却仍旧不自主地抓着身下的褥子,指甲在上面来回划着,好在这次他终于开了口,说出了清晰的话来:“大哥……就是我师兄……他偷偷藏了些酒在房里,睡前喝了点,我原本是劝他别喝的。后来我先睡下了,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他喊热,屋里全是酒气,以为他喝多了,也没多想。后来房里就亮了起来,我当他起来喝水,听他嘴里骂骂咧咧的,就睁眼看了看,哪知他身上竟着了火,火苗子直蹿!”
庄建远咽了口口水,抓起茶杯又喝了口,另一只手抠着褥子上的线头。“我吓了一跳,赶紧起来,就那么眨眼的功夫,大哥他就跑出去了,一直往前院跑。然后我就想起来,前院有水缸,所以跟着跑,跑得比他还快些,因为他路上摔了一次。我喊他别跑,在地上滚滚,自己跑去水缸那里提了桶水,泼到他身上,没想到火烧得更旺了!他痛得直叫,也不肯听我的话在地上滚。我没办法,赶紧跑回屋去拿被子,想要盖到他身上,把火压灭。”
褥子上的线头被他扯了出来,他却还在用指甲抓着褥面,眼中渐渐迷乱起来。“然后我就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没有回去,我看到是他!就是他!是他烧了我大哥!就是他!”庄建远又疯了起来,一把抓了萧宁渊的胳膊,指甲扎进了皮肉。他瞪着血红的眼睛,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看到他了!他在草地上!他在草地上!我们都看到了!都看到了!”
“谁?你看到了谁?”萧宁渊也不去拉他,趁热打铁地问道。
“是风满楼!是风满楼!风满楼放火烧死了我大哥!是风满楼回来讨债啦!”庄建远双眼突出,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惊恐遍布着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萧宁渊的手臂里。
萧宁渊立刻出指点了他的昏睡穴,庄建远的身体晃了晃,向前倒去,脸上还保存着扭曲的面容。萧宁渊扶着他躺下,看着小臂上血洞微微皱眉。他走到了出去,见肖重吟还站在门外,面色阴沉得可怕。
肖重吟沉默了片刻,道:“阿义是阿远的大哥,两人从小就在一块。没想到阿义死了,阿远就疯了。贤侄,阿远悲伤过度,下手没有轻重,说话又颠三倒四,还请你不要怪罪。”
“不敢。生离死别,人生至痛,晚辈省得。”萧宁渊点了点头,原本还有话想问,但肖重吟此时的神情很不好。萧宁渊想了想,道:“肖掌门早些回去歇息吧,晚辈今夜会在四处仔细查看,若有什么线索,明日定会告知肖掌门。”
肖重吟站在庄建远的门前,没有离开的意思。此时计雁声跑了回来,一脸神秘地向萧宁渊低声说道:“苏姑娘来了。”
萧宁渊回头看了眼一动不动的肖重吟,叹了口气,迈步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