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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放下手,我心底就涌出一阵悔意,而他仿佛也看透了我的心思,只笑道:“整个锦宫城都是朕的,朕想去哪儿会有人拦着吗?再说了,朕不想去哪儿也没人敢强迫朕去。”
不想去哪儿?他的意思就是他不想去看郑棠了?
“你刚刚梦见什么了?要用枕头打人?”
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却怎么也笑不起来。我梦见什么了?当然是郑棠还有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可是我应该告诉他吗?虎皮面具是我心底的秘密,我要不要告诉他呢?
算了,还是说郑棠的事儿吧。
那梦境是这样真实,仿佛真的有个爱他至深的女子向我痛诉我的残忍。他们是当年燕京城里人人称颂的一对璧人,是当年杏花微雨里携手看春华的爱侣,而我无意地破坏了这一切,不仅当上了皇后,还走进了乔序心底。
事实真的如此吗?我不知道。
可无疑郑棠是爱他的,这种爱强烈到深入梦境,无法摆脱。
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黑齿常之问郑棠的那句话。
“棠儿,你有没有想过,他真的爱你吗?或者说像你爱他一样爱你吗?”
是啊,乔序有这么爱她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拉过他的手,在掌心轻轻划着:“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爱郑棠吗?很爱吗?”
我以为他会坚决地告诉我他很爱,谁知他竟然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见他不想回答,便慢悠悠地写了一句:“你不是问我梦见什么了吗?你得先回答我这个问题。”
“朕当然爱她,”乔序眼里闪烁着温情又迷人的光辉,“她曾是朕的结发妻子,陪朕渡过最艰难的时光,她柔情又美丽,朕很爱她。”
我的手指突然一颤,写道:“有多爱?可以爱到为她付出一切的程度吗?”
“有多爱?”乔序恍然一瞬,“朕并不知道,大概和她爱朕一样爱着她吧。”
大概?他这样郑棠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我突然有些着急,手速也变得很快:“什么叫大概?她这么爱你,你怎能不知道呢?”
乔序突然沉下脸来:“怎么朕每次来看你,你都要提到棠儿?”他迫视着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朕?”
他的眼神是那么坚决且具有非同寻常的穿透力,我有些慌乱地低下了头,无论如何我不能告诉他昨晚听到和看到的事情。
“写出来。”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写道:“好,那我告诉你为什么今晚要提她。因为我刚刚梦见她了,梦见她跟我说我抢走了你,梦见她问我是不是对你动心了。”
“这和朕有多爱她关系很大吗?”他突然玩味一笑,“朕知道了,你是怕自己真的对朕动心了吧?”
我惊得快掉了下巴,他怎么不关心梦境的内容,反而在乎我的反应?
我往后挪了几步,咬着嘴唇写道:“你胡说,我才不会对你动心呢。”
他的笑容渐渐淡化:“真的不会吗?为什么?”
不……不为什么。
奇怪的是我越这么想心里就越难受,回想起刚刚那个诡异的梦境,我的额上不禁冒出阵阵冷汗,索性往里瑟缩着,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须臾,他微微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不愿说,那朕走了。”
走?他要去哪儿?
不!你别走!
心底的呐喊迫使自己猛然抬头,我以为我见到的是他决绝离开的背影,就像新婚之夜和那天晚上一样,可没想到,我却看见他坐在榻前一动也不动,正满眼笑意地望着我。
“看来激将法对你来说的确管用。朕方才在心里跟自己打赌,倘若你抬起头来,朕就算赢了。倘若你不闻不问,那朕认输就走。”
我又急又羞,好哇!他竟敢这样炸我!好一个阴险狡猾的乔序!
我二话不说拿起枕头向他砸去,谁知他反应极快,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笑道:“刚刚已经被你打了一次,你要再打,朕可不依。”
我也不肯善罢甘休,一边撅嘴瞪他,一边死命僵持着。他奈何不过,只好松手道:“好好好,你打吧,你打吧,不过只能打一下。”
眼见“阴谋得逞”,我不禁一阵欢喜,捧起手中的枕头就向他的胸口狠狠砸去。他顺势将我一把揽入他的怀中,然后把枕头随手一扔,轻抚着我的头发,道:“你打累了吧?咱们该睡觉了。”
睡觉?我的身子一个激灵,险些没有反应过来。
他要在这儿睡觉?
不,不行!
我赶紧撑住他的胸口一把推开他,谁知他骤然眉心一蹙,仿佛被我碰到了痛处那般,丝丝抽着冷气。
“你又做什么?!”
饶是他强行压着怒火,我仍能感受到他齿缝中传来的怒意。我有些慌张,又有些奇怪,怎么?他的胸口碰不得吗?
就在我迷惑时,他突然靠近我身前,用暧昧的眼神盯着我道:“好了好了,朕不怪你,睡觉吧。”
我警觉地往后挪了一步,用手指了指地上,然后再拉过他的手写道:“要睡觉可以,但你只能睡地上。”
他的眉头一皱:“为什么?为什么朕只能睡地上?”
我指了指自己的凤榻,写道:“因为这卧榻太小了,睡不下两个人。”
“是吗?”他俯下身子逐渐向我靠近,“可朕觉得这卧榻一点儿也不小。”
他……他要干什么?
我被迫一点点向里面退去,他却越靠越近,近得整个人都快贴上来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低下头去到处乱瞟。我的目光慌乱地扫过锦被上凤穿牡丹的绣样,心如同一只调皮的小鹿,好似随时都能跳出来。
“闭上眼睛。”
他轻柔的呼吸弄得我的耳垂酥酥麻麻地痒,我鬼使神差地闭上双眼,任凭他浓烈的气息将我牢牢包裹,仿佛沐浴着春日里和煦的暖阳,又好似品味着严冬的一汪温泉,暖人心扉。
他轻抚着我的背脊,一个柔柔的吻落在我的脖子上,我禁不住瑟瑟发抖,想要推开他。可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
“娘亲,你觉得爹爹爱你吗?”
“当然,虽然他被迫纳妾,但他的心一直在娘亲这儿,这样就够了。”
“可我觉得不够,爱一个人难道不该为他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傻丫头,你是家中独女,被我们宠坏了才会这么想。爱对娘亲来说,是信任与理解。”
不知为何,小时候与娘亲的对话再一次浮现在脑海里。
爱是信任与理解?
这要彼此爱得有多深,才能在自己深爱的人与别人共度良宵时,仍然毫不在意?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对三位姨娘一直非常好,姜姨娘生七哥的时候,母亲还亲自帮忙照料月子中的她。而三位姨娘对母亲也格外敬重,在府邸几乎看不见妻妾争宠的戏码。她们之间偶有龃龉也能在母亲的智慧与宽容下很快化解。
也许娘亲就是这样自信的一个女子吧?
她坚信爹爹深爱着她,而爹爹也的确给了她足够多的爱与尊重,所以他们才能拥有一个完整又幸福的家庭。
那我呢?或者说郑棠呢?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乔序温暖宽厚的手掌不停地抚摸着我的肩胛骨,正在我意乱情迷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如山间曲水般流畅灵动;又如月下幽兰般清雅缠绵。
那是一首汉乐府的《留别妻》!(1)
可不知为何,弹奏的人突然省去了中间激昂抒情的旋律,直接将曲调变成柔婉哀怨的尾音。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是谁的指尖在这清冷的月夜挑动我的心扉?她反复拨弄着琴弦,让那句“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一遍又一遍在我耳畔响起。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最后一句徽音极高,仿佛弹断了琴弦一般,曲调戛然而止!而我也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涌入背脊!接着睁开了双眼!
他竟在不知不觉中褪去了我的外衫!
“怎么了?”他以为我是害怕,忙伸出一只手抚着我的头发,“没事的,朕会很温柔。”
不!不是的!
我拼命摇着头,就在这时,那凄婉哀怨的琴声又再次响起。趁乔序不注意,我忙拥住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仔细听着。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2)”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她反反复复弹拨着琴弦,周而复始只有这么两句,仿佛在向谁哭诉情郎的薄情寡义,又或者在感慨自己的色衰爱弛。
我屏息凝神,仔细分辨着曲子传来的方向,不是翊坤宫又是哪儿?!
乔序比我反应更快,他眼中光亮一闪,显然早已猜到这是谁的琴声。
我拨开他右手紧握的五指,写道:“今天是她封贵妃的日子,你不能让她独守空房。”
他的指尖微微一动,低声道:“不……是棠儿让我来的,我不能走。”
什么?我没有听错?是郑棠让他来的?
我兀自低头思索着,脑袋一片空白。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他自己主动来的?可笑的是刚才他说要走,我竟然情不自禁让他留下,险些将自己也奉献给他!倘若他做的这一切都非自愿,那为何还要这样?仅仅是为了帮郑棠分宠吗?好让太后不再讨厌这个倾城倾国的妖妃?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郑棠的琴声还在耳边回响,她也是迫不得已才推开乔序的吧?哪个深爱自己丈夫的女子愿意看到他与别的女人恩爱呢?只是在这重重深宫之中,他们各有各的无奈罢了。
爱是信任与理解,这不仅仅是爹爹与娘亲的写照,更是此刻郑棠与乔序的写照!
那我算什么呢?是否终究只是他平衡后宫的棋子而已?
泪漫上眼角,阖眸瞬间,倾泻而下。
“素素,你别哭。”
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声音如那晚一样格外温柔魅惑。我心一横,猛地抬起手狠狠打在他手背上,“啪”的一声脆响传来,他吃痛不已,迅速缩了回去。
“你疯魔了?!”
我擦干眼泪哂笑着,在他掌心飞快写道:“我没有疯魔,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总之不要来凤仪宫!”
他将十指捏成两个青筋暴起的拳头,恨恨道:“余约素,你最好问问自己的心!倘若你说的是一时气话,那朕还可以原谅你的冲动!”
我的倔强在这时淹没了理智,即便是气话我也不会服输。我紧紧捏着他的手掌,飞速划动着:“不!这不是气话!这是我对你的忠告!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好!这可是你说的!从此以后朕绝不会踏足凤仪宫半步!”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1】《苏武与李陵诗四首》是东汉无名氏假托苏武之名,所作的一组五言诗歌。收入在南朝萧统《文选》卷二十九里。本诗为该组诗其二。全诗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2】节选自杜甫诗作《佳人》,全诗为:“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女,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