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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起驾——”
孙文英高昂的声音划破了燕京城清早的甯宓,车轮“咕噜咕噜”地转动着。我端坐在凤辇内,轻轻挑起车帘,向走在身旁的芙蕖招了招手。
芙蕖会意地靠拢身子将手摊开,我在上面慢慢写道:“陛下呢?”
“回殿下,陛下先回宫了。”
“为什么?”
“高丽国王黑齿常之到了,陛下回宫准备接见他。”
“那……”我的手指在芙蕖掌心停顿几秒,“他有说什么吗?”
芙蕖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显得有些踌躇:“殿下,您还是自己回宫问陛下吧,奴婢也不清楚。”
我徐徐放下了车帘,心顿时被一阵不安牢牢攫住了,看来回去要难逃与他争吵的厄运。不过就算如此我也没有感到害怕,毕竟该来的总会来,逃也逃不掉。
就像这次“胜利”的出逃一样,它带给我的不止是冒险的刺激,更是一种我自己都无法言说的改变。我又一次亲眼见证了死亡,璧月的死让我久久无法释怀,一切都仿佛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牢牢罩住。
我的车驾突然停了下来,我本能地掀开车帘,用眼神示意芙蕖发生了何事。谁知芙蕖的眉心一蹙,疑道:“回殿下,是岐山王爷的车驾。”
岐山王?先帝的十一弟?这个时候他进宫来做什么?
我朝前膝行几步,透过微风撩开的门帘缝隙仔细瞧着。为首的人穿着普通的家丁服饰,正迅速跑到车旁,对着里面的人说些什么。不出一会儿,门帘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却是一个带着黑纱高帽,穿着藏青色交领大袖衫的年轻男子。他踩着一双船型的倒钩鞋,一步一步向我的车驾走来。
“高丽王黑齿常之参见皇后殿下。”
卢凌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也带着身后的侍卫和宫女向他行礼:“见过大王。”
他就是黑齿常之?
我隔着门帘仔细端详着他,只见他生得俊眉修目,鼻如悬胆又身高八尺,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不过令我奇怪的是,他为何会坐着岐山王的车驾入宫呢?
黑齿常之甩了甩广袖示意他们起身,又朝我的方向笑了笑:“孤忘了殿下不会说话,让殿下为难了。”
他仿佛看见了我似的,一直望着我微微掀开的门帘。我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挪了挪,想要回避他充满挑衅的眼神。我自然是愤怒的,千秋节上被乔序当众揭开“不会说话”的伤疤,如今又在宫门口被一个属国国王嘲弄,可我还不想急着下车与他当面交锋。
卢凌站在黑齿常之面前,紧紧握着自己的佩剑。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却听得见他铿锵有力的声音,仿佛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黑齿常之心上,敲碎了他尖锐的傲气:“末将有心提醒,还请大王注意自己的言辞。”
果然,黑齿常之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定格成唇边的一缕冷笑:“不劳将军提醒,孤只想赶紧进宫面见陛下,所以还请殿下为孤让一让路。”
他这么一说,现场不禁一片哗然,就连我也稍稍讶异。跟随他入宫的家丁应该是岐山王府的人,知道北燕朝的规矩,于是赶忙上前劝阻道:“大王,您的车驾只能走偏门,按理说,该是咱们为殿下让路啊。”
“是么?”黑齿常之不屑地笑了笑,“那要是耽搁了孤面见陛下呢?谁来负责?是你还是殿下?”
“大王,所谓入乡随俗,您既然已经到了北燕,那就得按照北燕的规矩来,还请大王的车驾退后。”
我听得出来,卢凌一直维持着自己身为臣下的风度和东道主的礼仪,语气不卑不亢。我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突然涌过一阵暖意。除了我的父母兄长,还从来没有谁如此坚定地维护我的尊严,不计后果地维护我的尊严。
不对,还有那个戴着虎皮面具的男子,我朝思暮想的救命恩人。
黑齿常之拉下脸来,沉声道:“看来你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这北燕究竟是陛下尊贵还是殿下尊贵?”
“陛下与殿下如日月同辉,不分彼此,他们究竟谁比谁更尊贵不是我们一介臣子可以评价的,”卢凌的声音往上扬了几分,语气变得格外坚决,“但末将知道,他们当中的任意一人都比大王您尊贵,所以还请大王退后,让殿下先回宫中。”
“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黑齿常之也握紧了自己的佩剑,狠狠地瞪着卢凌。他突然用手指向我的门帘,“倘若没有她,孤的妹妹高丽郡主就是皇后!孤就是北燕的国舅,你还敢这样胡来?”
我仿佛听见了震惊与嘲讽的笑声在车外此起彼伏,宛如夏夜的游蚊,嗡嗡轻响。就连我也苦笑不已——黑齿常之或许说了郑棠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吧?
“末将自然不敢在大王面前胡来,但是大王可别记差了,殿下是北燕朝惟一的皇后,任何人要是对她不敬,先问问末将手里的剑同不同意!”
卢凌“呛”地一声拔出长剑,明亮的剑光一晃,黑齿常之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很快回过神来,同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佩刀,怒目瞋视:“那它要是不同意呢?”
“不同意?”卢凌仿佛嗤笑了一声,“那就是陛下出兵高丽的绝佳理由!”
卢凌的话让我错愕不止,我从没发现他竟是这样坚决的人,不畏强敌坚持自我,令我心生敬佩。他护着我的尊严如同护着稀世珍宝,我也不能让他真的与黑齿常之交战,是我出面的时候了。
我先挑起一侧的车帘,用眼神告诉芙蕖我要下车,接着我提裙起身,用圆润的玉指拨开面前苏绣金凤展翅的门帘,踩着木梯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所有的人纷纷跪拜下去。
“殿下万福金安!”
我没有立即叫人起身,而是搭着芙蕖的手款款向黑齿常之走去。他倨傲地看着我,极不情愿地躬了躬身子,道:“黑齿常之参见皇后殿下。”
我在他面前站定,眸光在他英俊的脸上轮了一圈,随即摊开掌心写道:“你不认识北燕官文,本宫让你为难了。”
自北燕朝创立以来,方言与官文就是两套系统。所谓官文,就是王公贵族与达官显贵使用的文字系统,用词考究、语言流畅似行云流水。而方言就是普通百姓交流使用的文字系统,简单易懂却不免有些粗俗低级的词汇。高丽于太祖建安元年归顺北燕,成为北燕朝首个也是目前惟一的附属国。在这之前,高丽依附与北燕长城以北的游牧民族政权戎狄汗国。太祖曾命人在高丽推行北燕官文,却未能取得良好成效,高丽仍然使用戎狄文字作为自己的官文。
其实我这么做,只是想试探一下他的诚意,可一见他满脸迷惑又警惕的神情,我就猜到了,他八成真的不认识。
芙蕖将我的动作看得十分真切,我的双手一合,她便替我道:“殿下方才说,大王不认识北燕官文,让大王为难了。”
黑齿常之的脸色一僵,握紧的佩刀隐隐发颤:“是么?想不到一个婢女都敢假传殿下的懿旨了!”
芙蕖的眉心一蹙,柔顺地低下头去:“大王容禀,奴婢绝对没有半句虚言。”
我在心底冷冷一笑——明明是你自己不认识,却怪罪我的侍女胡言乱语,哪有你这样的无赖,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君主。
我向众人抬手示意他们免礼,然后缓缓走到黑齿常之跟前,一把拽过他的左手。
“你要做什么?”他连“殿下”这个尊称都没用,眼中充满了戒备。
我也不甘示弱,抬头看了他一眼,用戎狄文一笔一划写道:“她可没有说错,我刚才的意思确实如此,你不懂北燕官文,让你为难了。”
黑齿常之的手指明显动了一下:“你居然会戎狄文?!”
他显然不敢相信,睁大了眼睛望着我。我不免得意微笑——我会的文字可多了,除了戎狄官文,还有西羌文、南陈的蛮语,甚至海上琉球的语言我也会,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小时候,爹爹每每下朝归来,总会从西市为我带回许多异域书籍。我整日整夜地翻看,不出几日就学会了一门官文。我还不满足,又缠着爹爹请这些地方的人来府邸做客,听他们说话,和他们用官文交流作诗,终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将手从我的手中抽回,冷声道:“既然殿下如此博学,想必心胸也格外宽广。孤要进宫面见陛下,须得从正门入宫,还请殿下让路。”
好啊,你要从正门入宫,这当然可以。
我忍俊不禁,拉过芙蕖的手写道:“不用让路,你只用与本宫同乘凤辇进宫便可,这样你就能从正门进去了。”
谁知芙蕖却没有当即告诉他,反而抬起头来愕然地望着我:“殿下……”
我的下巴一扬,警示芙蕖切莫犹豫。芙蕖这才定了定心神,将我写的话转达黑齿常之。
她的话音刚落,众人比听见黑齿常之的言论还要惊讶。卢凌就站在我身侧后方,第一个上前劝道:“殿下,请恕卑职斗胆,这不符合规矩啊,只有陛下才能与您共乘一撵。”
我却甜甜一笑,在自己掌心写道:“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乔序会怎么处置,只在心底下了一个赌注,大不了就是新账旧账一起清算罢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这件“有辱国风”的事情。
我看了黑齿常之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凤辇走去,突然听见“铛——”的一声从身后传来,我不禁吓了一跳!
这声音这样熟悉!仿佛就是刚刚玄武路小巷里的声音!
我赶紧回过头去,却见卢凌用自己的剑死死抵住黑齿常之的佩刀,两种兵器对置,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刚好是个“十”字。
怎么和刚才的动作那么相似?
我深深地震住了。
“请大王先将佩刀交给末将,然后再靠近殿下!”
我依然看不清卢凌的表情,却能从黑齿常之稍显惧怖的神情中猜出他眼中的坚决与凶狠。黑齿常之突然将佩刀丢在地上,悻悻道:“这可是孤的王祖爷爷留下的宝物,你要是弄坏了,孤唯你是问!”
“大王放心!”
卢凌俯身将佩刀拾起,往后退了一步,让黑齿常之先行。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芙蕖见我站在木梯上一动不动,不禁轻轻摇着我的手臂。
啊?我没事,没事。
我赶紧将目光从卢凌身上收回,迅速钻进了凤辇。黑齿常之跟了进来,冷着一张脸坐在我身边一言不发,我也懒得理他,而是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祈祷车驾快点行至乾清宫。
谁知刚进宫门,凤辇突然又停了下来!
“陛下万福金安!”
什么?乔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