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春韭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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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晚饭的时候,李文森接到洛夫的电话,约她参与2017年度ccrn“所长一言不合又离家出走怎么破在线等”之全员座谈会,时间是晚上七点。

    彼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山峦那头远远能看见蝙蝠在孤零零地盘旋,一圈一圈,一圈一圈。

    乔伊坐在电脑前,手边放着一杯咖啡。听到她放下手机,就头也不抬地说:

    “晚上有约?”

    “嗯,有约。”

    “晚餐一起?”

    “当然。”

    李文森把手里厚厚的数据资料放在一边,有些疲惫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抬头朝他微笑:

    “想吃什么?”

    “随意。”

    “我也随意。”

    “那就海鲜饭吧。”

    乔伊顿了顿:

    “不要海鲜的那种。”

    “……好。”

    ……

    伽俐雷打开了素灰色吊顶上的小盏枝晶灯,淡淡光晕与窗外落日余晖交错。乔伊穿着浅灰色宽大薄毛衣,腕间素金手表上镶嵌的碎钻闪烁着低调的光芒。

    李文森走到他身后,端起他已经空了的骨瓷咖啡杯,期间不小心瞥到他的电脑屏幕,一下子愣住了。

    不过是一张走廊侧边照,椅子已经有近百张,大到桌布,小到摆件,无一不彰显浓浓的“乔伊式”标准——光桌布上精细到令人发指的巴洛克风格绣花就能活活逼死设计师,也不知道乔伊是怎么在短短一周里准备好这么多东西的。

    “这是……我们的婚礼现场?”

    “嗯。”

    “为什么这么大?乔伊,你要把全伦敦的人都请来吗?”

    “人数倒是小事,只是桌布的图案似乎有一点高调过头……说起来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婚礼,你的意见对我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乔伊淡淡地瞥了一眼她的侧脸,仿佛不经意一般地说:

    “文森,你怎么认为?”

    ……这哪里是一点点高调过头,眼睛都要被闪瞎了。

    “我没有意见。”

    “地毯呢?”

    “你开心就好。”

    ……

    乔伊冷静地端起她手中小托盘上的空咖啡杯。

    李文森一时来不及阻止,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抿了一口空气:

    “那你对它们满意吗……我的意思是,这些场景细节是否符合你以理想和愿望为依据所构筑的虚拟婚礼现场?”

    ……这句话太拗口了她选择狗带。

    而这迂回的表达,翻译成人类能听懂的语言,就是在问……这些现场布置是否符合她梦中婚礼的样子?

    符合个屁啊。

    跟她喜欢的风格简直是南极和北极。

    李文森不动声色地接过乔伊手里的空咖啡杯,弯起眼眸:

    “谢谢,我很喜欢。”

    “那就好。”

    乔伊十指交叉,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满室清澈的夕阳里,他微微勾起唇角,倨傲地说:

    “我也觉得你不可能不喜欢。”

    “……”

    ……

    离晚上七点还有一个小时。她和乔伊都是生活习惯极其简单的人,吃完饭后餐桌上仍然干干净净,伽俐雷在一边洗盘子,她蹲在冰箱前盘点存货,看晚上是否要补充一些鱼类和蔬菜进来。

    上次发现的黑色纸袋还静静地躺在冰箱最底层,袋口上覆着一层冰雪,尘封了许久的模样。

    李文森背对着乔伊,伸出手,刚想把袋子解开看看肉有没有坏,就听乒铃梆啷稀里哗啦一阵混乱,乔伊手边的咖啡杯、书、文件连同他的mac忽然一起摔在了地毯上。

    他淡定地捡起电脑:

    “抱歉,手滑。”

    李文森:“……”

    这是手滑成什么样,才能把好端端放在桌面上的电脑滑到地上去?

    黑色纸袋袋口不知为什么绑的特别紧,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匕首,打算把绳子直接割开。

    伽俐雷在一边看得胆颤心惊,眼看李文森就要打开袋子——

    “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乔伊忽然说:

    “鉴于我们四十八小时后即将建立的婚姻关系,我觉得有必要做一次财产分配处理,我已经联系律师把我名下的财产转移一半给你……”

    ……what?

    李文森一下忘了冰箱里的纸袋:

    “你要把你的钱分一半给我?”

    “如你所见。”

    “为什么?”

    “因为你骨子里是个中国人。”

    乔伊像早有准备,一秒钟从电脑里调出一份数据调查报告:

    “我深入研究了一下中国婚嫁习俗,发现成功建立长久婚姻关系的关键因素叫‘聘礼’。上古时代中国就有婚嫁前交换鹿皮、鸟兽的风俗,宋代演变为茶叶和金银,明代又在宋代的基础上加上了酒、布匹和家禽……”

    “……”

    李文森按了按太阳穴:

    “乔伊,我们是现代人。”

    “现代中国人交换房产和现金。”

    乔伊立刻说:

    “虽然我求完婚才意识到这个风俗的重要性,但所幸不算太迟。为了防止十年后我们因这个小小的疏忽发生灾难性的争吵,我已经着手抛售我手上一切股票和基金,务必在今晚十二点之前把所有财产转化为现金形式,明天早上聘礼财产清单列表就会交到你养父手中……”

    “……”

    不,我养父脆弱的心灵会被你吓出心脏病的。

    “我要你一半家产干什么?占领亚马逊上所有的方便面吗?”

    “……”

    乔伊淡淡地说:

    “虽然不算有经济头脑,但如果你真的想这么做我也不反对。”

    “那我以后是有钱人了?”

    李文森合上冰屉,单手撑在冰箱门上,半晌笑了:

    “讲真,我一直很看不惯美国的自由主义做派,我们把美国买下来改造吧。”

    “……”

    “我觉得四川的地理位置不对,我们把四川买下来让它和重庆换个地方吧。”

    “……”

    “月亮真是太亮了,我们能不能把它炸了?”

    “……”

    ……

    李文森一边说,一边拿着鼠标就想删掉那张神奇的《中国婚姻成败关键因素方差分析表》。

    而乔伊握着她的手。

    两人就这么对峙了两秒。

    这个场景实在是有点喜感……李文森一开始还能保持严肃的质问表情,两秒钟后就撑不住笑了起来。

    “你的笑点真是十年如一日的不可捉摸。”

    乔伊瞥了一眼她笑不可抑的侧脸:

    “我只是谈了谈我对中国聘礼的看法,这到底是什么好笑的事?”

    “……”

    李文森伏在他肩膀上,摆了摆手,已经笑得没声了。

    “喂。”

    他推了推她的肩膀:

    “你能不能换个地方笑?你这样我没办法工作。”

    “哈哈哈方差分析表……”

    “我只是本着严谨的科学态度……”

    “哈哈哈哈哈中国婚姻成败关键因素方差分析表……”

    ……

    好吧,他的小未婚妻笑点过低。

    乔伊凝视着她伏在他肩膀上不断抖动的小脑袋。

    暮色快要沉下,阳光像蜜糖,粘粘稠稠地从她的指缝里、笑容里、从她蝴蝶一般的睫毛里流淌出来……她把光影切割成无数碎片,而他就站在她与时光的罅隙中,春天来了,他在那里,秋天过去了,他还在那里。

    仿佛过了许久,乔伊伸出手,摸了摸她漆黑的长发。

    “你又要走了吗?”

    李文森从他怀里站起来,漆黑的长发像流水一样从他指尖滑走:

    “嗯。”

    “你要走多久?”

    “不会很久。”

    “什么时候能回来?”

    “该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

    ……

    玄关门“咔嚓”一声锁上了。脚步声远去了。她走了。

    他没有抬头去看,仍坐在木制的桌子边,手里拿着一卷书……就像七年来无数个寻常的午后,而这声再见,也不过是千百次寻常告别中的一次告别。

    ……

    一分钟后。

    他忽然站起来,丢下手里的书本,快步走到窗边。

    他的女孩还没有走远。小路上合欢花谢了,梧桐树黄了,她穿着黑色的蕾丝长裙走在遍地金黄的落叶里,似有所感,停下脚步。

    然后她回过头。

    风在那一刻,穿过泥土与气团的旋流,从遥远的大海吹拂而来。

    漫山的雪松朝一个方向起伏,金黄色的叶子像初雪一样飘落下来,远处辰星与夕阳交相辉映……而她站在山川湖海之前朝他微笑,慢慢抬起手,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于是他就这样看着她的一步步地朝山下走去,身影淹没在层层或青翠或枯黄的树木后,消失不见了。

    ……

    是了。

    这只是一次告别。

    只是千千万万次告别中的一次寻常的告别……她终究还会回到他身边,与他说许多的话,走许多的桥,看许多的风景,喝许多的酒。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

    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再也,没有回来。

    ……

    一个新观点的诞生,伴随鲜血、硝烟和战争,比任何政权的动荡都更具破坏性。

    她的心理学老师乌纳穆诺教授曾说,文森特,你去看一看我们高中时期的课本,再来对比一下你现在手里的研究,就会发现,实验室里的观念或许比实验室外先进一千年。

    “人们生活于樊笼而不自知。”

    这位老教授语气带着怜悯:

    “思想是极端危险的东西,它一旦普及,人们就不会安心生活和工作。因为他们会明白,我们的奋斗没有价值,我们的意识是个谎言,而我们的起源,如此卑微。”

    ……

    李文森赶到办公室的时候,新观点简直漫天飞舞——她刚打开门就迎面飞来一只奶油小蛋糕,硝烟味浓到突破天际。洛夫和安德森正双双站在她和乔伊的桌子上对打,手脚并用地试图把奶酪糊到对方的脸上去。

    曹云山还没有来。

    李文森都懒得看自己一塌糊涂的办公桌,直接坐在曹云山的扶手椅上,问对面的经济租组长韩静薇:

    “生物组和物理组为什么打起来了?”

    “当然是为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事。”

    韩静薇正拿着一个小矬子修指甲,就在李文森以为他要说“真理”的时候,就见他抬起头来,庄严地说:

    “——火锅优惠券。”

    李文森:“……又是万达那家火锅店?”

    “这次不是万达,是二十公里外新开的一家四川火锅店。”

    韩静薇耸耸肩:

    “洛夫抽到一张满三百减七十的券,安德森抽到一张满三百先打八折再在折上优惠百分之五的券,一开始安德森以为他的券优惠力度更小就悄悄和洛夫调换了,结果回来一算其实是他的券优惠力度更大,但洛夫老年痴呆拒不承认自己的券被换过。”

    “……”

    一张满三百减七十的券,另一张满三百先打八折再在折上优惠百分之五……一张优惠七十一张优惠七十二,这不就相差两块钱么。

    李文森惊险地躲过一把飞来的剪刀:

    “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

    “不然嘞?”

    韩静薇怜悯地看向一边打的不可开交的两个老人:

    “真是愚蠢的人类啊,经济学没学好就算了,小学数学都没学好就可怕了……区区二十块钱的小事,也难为他们能打成这样。”

    李文森:“……”

    说话间门又再度被打开,日本暂驻研究员鹤田遥人拿着一盒便当笑眯眯地走进来,李文森和韩静薇睁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就见一盒粉笔灰从叶邱知的座位上直直地发射出去,直击他面门。

    两人都掩住眼睛。

    鹤田遥人被粉笔灰砸了个正着,站在办公室门口一脸蒙逼:

    “……多哦西大诺?”

    日语发生什么事了。

    “办公室防御网。”

    李文森随手扔给他一块布:

    “叶邱知安装的,下次如果我们办公室门没有锁,你也记得先踩一下左边第五块瓷砖再开门。”

    “……唐土的暗器果然博大精深。”

    唐土是日本古人对唐朝的称呼。

    鹤田遥人感激地接过布抹了抹脸上的灰尘,朝李文森深深鞠了一躬:

    “真是太感激了,好久不见,文森酱。”

    “感激就算了。”

    韩静薇凉凉地看了一眼他手上洛夫的擦脚布:

    “你不是外出勘测地貌了么,怎么有空来我们办公室?”

    “正是要和各位前辈们探讨一下这件事。”

    鹤田遥人的语气一下严肃了起来:

    “沈城前辈还没有回来么?”

    “沈城前辈迷路在了人生的大马路上。”

    叶邱知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放心,这不是他第一次迷路,上次我们都给他开追悼会了,结果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追悼会现场……我们今天开会也是为了投票决定到底要不要再给他办一次追悼会。”

    “这就麻烦了啊。”

    鹤田遥人喃喃地说:

    “我发现了极其重大的情况,需要立刻汇报。”

    韩静薇:“这个好办,你可以追悼会上对他的灵位汇报。”

    李文森:“什么事?”

    “口头说不清,我给您看吧。”

    鹤田遥人把寿司盒放在桌面上,拿出一只u盘:

    “您还记得几个月前您在餐厅碰见我那次吗?”

    几个月前,餐厅碰见?

    李文森皱起眉,好一会儿也没想起她什么时候在餐厅见到了鹤田遥人。

    ……

    “我是学地质勘测的,三月七号那天我接到放假通知,又听闻当晚有艺妓表演,就驱车去了市区。海水温度和潮位观测报告原本是隔天汇报一次,那天放假就往后推了一天。”

    鹤田遥人抬起头:

    “但我那天恰好忘了给探测器换电源,回来急匆匆想补救时,却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

    等等,艺妓表演?

    已经被掩盖进意识深海中的记忆,因着这个关键词霎时回笼,她与鹤田遥人在餐厅里的短暂对话慢慢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

    “我前两天看到地上一张被人遗落的传单,说三月七日有中国艺妓的游街表演,恰好昨晚空了出来,就特地驱车去了市中心,却连半玉都没有找到呢。”

    “中国早没有艺妓这种说法了,你从哪里拿到的传单?”

    “我公寓门口小径上,可能是被风吹到那儿的吧。传单上也没有直接写艺妓,但表达的意思……应该差不多吧。”

    ……

    那是三月八号妇女节。

    正是他和曹云山去荒郊野外看电影,遇上电影院爆炸被困底下冰库的第二天。

    ……

    “这段时间的海温数据都记载在这里了,其他研究所探测的大部分是300米到350米以下的恒温层,但我们项目的主要目的是探测今年七月一次暖流回潮的厚度变化,所以深度时常到达海平面下500-700米,光线透不进来,没有暖流的时候水温基本稳定在0摄氏度。”

    鹤田遥人打开叶邱知的电脑,把u盘插.进去:

    “你们看。”

    李文森、韩静薇和叶邱知都凑到电脑前。连在一边打架的洛夫安德森都不打了,在李文森后踮起脚。

    图表中的水温线如鹤田遥人所说,极其平稳,毕竟500米对于人来说已经够深了,但对于广袤无垠的大海来说,只处于上不上下不下的位置,既不大受阳光温度的影响,也不大受地热温度影响。

    “所以有什么问题?”

    叶邱知困倦地拉了一下折线图:

    “每两小时测量一次,变化很平稳啊。”

    “这就是问题。”

    鹤田遥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打印纸:

    “我那天深夜去给探测器换电源的时候,明明看见观测站显示海平面下七百米处深海的海温一下上升了7摄氏度……我当时还以为太困眼睛花了,就打印带了回来,但第二天这张表格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抬起头:

    “而等我第二天打开电脑时,又莫名其妙发现传回中心的数据,全都回到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