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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之事,必将载入史册,二三子亦能彪炳千秋!”
眼看稷门被闻讯而来的旁观者围得水泄不通,其中有公子贵人,有两家子弟,有里闾游侠,有游士贩夫,也有扛着农具驻足遥望的齐国农夫。明月笑了笑,撂下这句话后,示意墨家众人可以开始试验了。
与后世的比萨斜塔实验不同,他和墨家并不需要推翻被奉为真理的亚里士多德理论,他们只需要挑战一下众人自以为是的常识即可。为了让意外减少到最小,明月特地用了一个空心铜球和一个实心铜球,二者大小相同,但一重一轻,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减小空气阻力对试验的影响。
随着倒计时一般的呼喊,试验开始了,无数双眼睛看向稷门之上手持两球的墨家弟子,有人充满好奇,也有人心怀恶意。
滕更也带着一众弟子隐在人群里,他们来参观这场被长安君命名为“自由落体试验”的闹剧,当然不是对长安君和墨家的理论感兴趣,而是专程来看其出丑的。
“重物和轻物怎可能同时落地?”这在儒生门的常识里是不可理喻的,不言自明的东西,为何还要专程验证一次?
然而,当两个铜球真的不分先后同时落到地面时,群儒那尖酸的嘴脸,立刻化为震惊和难以置信。
与他们一同在稷门下围观的临淄百姓也将眼睛揉了又揉,向旁边的人确认方才自己看到的可是真的?不少人纷纷嚷嚷着说刚才没看清楚,要求再来一遍。
于是城楼上负责试验的墨家弟子只好重新再放一遍,这次众人一眼不眨地盯着两个铜球看,但见它们以肉眼可见的同样速度并列落下,同时落入到地面上的水洼里,溅起一阵水花,这下众人看得分明,也惊起了一阵哗然。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他们不相信,方才已有人被选上去亲手称量过了,的确是一轻一重,一空心一实心两个铜球,而今,长安君和墨家再度变不可能为可能,突破了人们的常识……
明月却没兴趣跟广大民众讲解其中原理,说不好听点,在场九成九的人都是文盲,跟他们讲述自由落体概念,纯属白费气力,再说了,普通大众感兴趣的只是有趣的结果,仅有少数人会思考缘由,战国时代诸子百家虽然昌盛,但知识依然集中在少数“士”手里。
所以他只愿意跟墨家小团体探讨。
“忽略空中些许气体阻力后,物体下落速度与其重量无关,只与下落时间有关,这便是自由落体定律。”
当下便有人怯怯地说道:“吾等虽证实了此事,但子墨子说过,凡重,上弗挈,下弗收,旁弗却,则直下。子墨子只说物体下落轨迹竖直向下,并未提及更多。”
他们深受墨子熏陶,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力比普通人强,尤其是这种新事物与《墨经》产生联系后。
可一旦某个结果并没有被《墨经》记载,他们就会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幸好明月已经准备好了说辞:“世上的真理定律,并不是子墨子提出就成了定律,而是自然本有定律,普通人闭目塞听视而不见,唯独子墨子注意到了,并书写在《墨经》上。吾等后学的使命,就是继承子墨子的事业,不仅要验证已被子墨子发现的定律,子墨子来不及书写的其他定律,吾等也要一一记述,先前的三大定律如此,今日之自由落体定律亦如此!唯有一代代墨者后学前赴后继,人方能以生之有涯,而求知之无涯!小子一些粗陋之见,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长安君此言有理!”
一席话毕,让墨家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的确是找到了墨家的软肋,只要凡事都抬出墨子来,只要不违背《墨经》里的核心理念,他们便能接受。
更别说,今日稷门试验让墨者们食髓知味,他们墨家很久没有得到如此大的关注度了。
“或许如长安君所说,将精力放到专攻格物之学,发扬墨子遗训,更有利于墨家的复兴?”齐国墨者的领袖陈丘陷入了思索……
……
稷门上的探讨,百姓们并不关心,他们只是觉得此事新鲜,后来的人还在嚷嚷着再来一遍。最后,这个实验最后一共重复了五六遍,眼见夜色将至,众人才心满意足地散去。他们就像看了一场有趣的戏法一般议论纷纷,觉得今天没有白来,回去以后可以跟妻妾邻居好好吹嘘一番了。
事情告一段落,费劲口舌说服墨者们开始探索墨子尚未来得及涉及的领域,继续寻找更多自然定律后,明月回到质子府内,才发现自己袖口衣襟已被汗水浸湿。
为了今日之事,这些天里,他可是绞尽脑汁,才将中学那点可怜巴巴的物理知识通过回忆的方式复述出来,并挑选可以被世人接受的几条小心提出……
这个过程里他冒着巨大的风险,那些后世概念虽然包装上了”墨子之学“的外衣,但想要受人理解依然相当困难,这些天里,他和墨家受尽了白眼,所做的试验还被人说成是奇淫巧技,妖言妄谈。
好在这个时代诸子百家依然相信实证主义,试验结果打了许多人的脸,民间反应也一片大好,不仅能让他长安君的声名更上一层楼,也顺便把稷下墨家引上了一条康庄大道。
不管今后会发生什么,至少墨子的那些物理学经典发现,不会因为后学忽视而被遗忘。
还不等明月欣喜,他就收到了一份荀子让其弟子李斯转交的手书。
今日荀祭酒也参观了稷门试验,但事后却一言不发,明月倒是很好奇,这位在先秦诸子里最为唯物的大学者,又会如何评价他呢?
然而打开手牍,却发现上面只有两句话。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
……
作为长安君和墨家的反对者,老儒滕更却没有看完全程,在结果已经注定后,他便带着准备起哄喝倒彩的众弟子黯然退走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忍气吞声,一次又一次,自从营丘山狩猎后,滕更就被长安君反复嘲弄,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心有不甘之下,次日一早,便以太子傅的身份,进入齐王宫,请求谒见齐王。
齐王的病是越来越重了,滕更白发苍苍地在宫门站了好一会,谒者后胜才传唤他入内。
每次传唤这些齐鲁之儒,都是后胜最不耐烦的时候,因为这群人极重礼仪,比如滕更,放着好好的快路不走,非要缓缓整理衣襟:站,他不站在门的中间;走,也不踩门坎,显得小心翼翼,也走得极慢。然后,还要学着当年孔子见君的模样,三步一拜,九步一叩,鞠躬如是也,一副谨慎而恭敬的样子,好像此处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似的。
等到了殿上,远远见到齐王,滕更更是恭敬谨慎得不行,他脸色立刻庄重起来,脚步也加快了,走完了台阶,向前迅速趋行了几步,俯首下拜,姿态像鸟儿展翅一样。
看着面色蜡黄,要依靠君王后搀扶才能出来见人一面的齐王,甚至连眼眶也恰到好处地发红,一副为君悲切的模样,只差以头抢地,嚎嚎大哭了,这老儒的演技,让后胜也不由肃然起敬。
却听他在关切了一番齐王田法章的病情后,忧虑地说道:“良医方士诊断多时,大王却久病未愈,老臣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何?”他捶胸顿足地叹息道:“让仁德之君受此痛苦,彼苍天者,曷其有极?”
齐王似是已经放弃了抵抗,虚弱地说道:“死生有命,福贵在天。”
又道:“寡人不德,未能复兴齐国,以至于获罪于祖先,无可祷也!”
滕更依然是恭恭敬敬的,说话好像中气不足,不敢大声,聆听齐王说话时,则憋住气好像不敢呼吸。这时候他乘机进言道:“在老臣看来,并非是上天不吊,而是因为国有妖异,导致上天不满,大王为其受咎啊!”
齐王田法章沉下了脸:“老太傅此言何意?所谓的国中妖异,指的是谁?”
滕更心里一喜,徒然提高了声音:“自然是那赵国质子长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