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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城下,殿下忽的拦住我:“你看。”
我往前一看,发现城门戒严,比常日里多了几倍兵力,而且士兵手里各执画像,一一查验过往路人。我心中一紧问道:“会是救我们的人么。”
“应该是,但还是谨慎为妙。”他抬手一指,道:“那个人你认得么?我觉得熟悉,但认不清是哪边的。”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见高头大马上的一人,竟也觉得格外熟悉。不自觉的走了近些,突然认出那正是外祖家的四表哥陈卫离!我竟完全放松了下来,我高声对殿下笑道:“是卫离哥哥!是外祖父派来的人!”
他也是如释重负,道:“那我们便过去吧!”
太子和我快步过去,却被外围的一个小兵拦住,吼道:“进城排队查验!”
我道:“民女桐城方华清,求见陈卫离陈大人。”
那小兵上下打量我一遍,许是见我粗布麻衣,并不信我与他家大人能有甚关系。我解下腰间玉佩,给那小兵,道:“有信物为证,请大人为我通传。”
那小兵见有信物,便将信将疑地肯去通传。
卫离哥哥听见小兵通传后,拿起玉佩仔细辨认,忽的面上一喜,往这边望了过来。他从马上跳下,快步过来,但瞥见我无恙,对着太子殿下单膝跪地高呼:“臣卫离救驾来迟!请太子殿下恕罪!”
他这一跪,身后将士自不必说,城门前百姓也都愣了片刻,跪地伏拜,全部高呼千岁。
我忽然想起在贵州遇到乱匪之际,林间也是这个景象,所有人对他跪拜高呼千岁。他自气度深沉,昂藏七尺,仿佛本就该是这天地间,万民的君主。
这样凶险的事,总算结束了,我暗暗想到,松了口气。
那日下午,我们且在天津知府府衙上歇息。厢房内一溜婢女排开,手中端着首饰衣物,两个婢女服侍我沐浴更衣后,我也实在乏累便小睡了一会。
醒来后竟已是傍晚时分。为首的一个丫鬟见我醒来,便走上前服侍,对我道:“小姐,我家老爷晚上安排了宴席,为太子殿下和小姐您接风洗尘。且有半个时辰,容奴婢为您更衣吧。”
我见她说话办事沉稳妥当,落落大方,甚是喜欢,谢道:“知府大人有心了。”
她招手,婢女们七七八八的围上来,为我梳头簪花。
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那婢女不卑不亢道:“奴婢荷兮,杭州人氏,因族中落难,便来天津投靠姑母。”
我点了点头,渠侬花奴是我一手调教,但远不及荷兮,让我不禁十分羡慕知府家的夫人。
这时一个婢女在门外通传道:“陈大人想见方小姐一面。”
“卫离哥哥?”我与卫离表哥一路自幼玩在一起,情谊深厚。中午并未得机会和表哥说上话,于是便叫荷兮快快请进来。
表哥已经脱去一身军装,换了常服。他母亲卫氏因生他难产,故舅舅为他起了卫离这个名字。表哥年幼丧母,养在姨娘膝下,陈府子嗣多,家里人难免对他少了关注,故而他的性子也比同龄人沉稳许多。他见我正在梳妆,轻笑道:“小轩窗,正梳妆。”
我盈盈笑道:“三年不见卫离哥哥,竟已是一军统帅了。”
卫离哥哥负手而立,道:“自打收到姑姑来信说你和升儿今夏进京避暑,祖母她老人家就一直心心念念。谁知道中途出了这档子事,现在家里还瞒着她老人家,只说你在保定感染了风寒,等病养好了在进京。你见了祖母后可别穿帮了。”我问道:“外祖父外祖母身体还好吗?两位舅舅呢?还有升儿?”
他回道:“都好!”
我又问:“那卫离哥哥可找到梅姑她们?”
卫离哥哥叫我放心,道:“一早就找到了,船老大亲自送她们去的官府,梅姑和一个女医,还有你那两个贴身丫鬟,一个不少。她们留在这儿也不方便,我叫属下送她们先回去了。”
我听他这么说,左思右想没落下哪个,便也放心了。我心里虽然一直惦记着祖母升儿,但眼下还有些其他要紧的事,于是便喝退左右,低声问道:“这事,京城里闹得大吗?到底是什么人敢追杀太子殿下,可查出来了?”
卫离冷笑:“是谁要对太子不利,不用猜也知道。只是兹事体大,皇上又护着那人,只叫咱们把消息压下来,禁止走漏风声。”
听他这样说,我越发的好奇起来,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人?谋害储君这样大的事,皇上竟连查都不查了吗?”
“宫里皇贵妃。皇上专宠郑皇贵妃,连带着喜欢福王,一直想废太子立福王为储君,要不是祖父一干贤臣极力拦着,太子殿下他……”说到这里,他竟也颇有些叹息之意道:“说到底,恭妃宫女出身到底连累太子。”
我皱眉问道:“皇贵妃不过后宫妇耳,怎地有能力如此细密筹谋?”
卫离倒是了然于胸,道:“皇贵妃为了福王可没少在前朝费心思,朝中不少大臣皆为她笼络,做出这等事也并不出奇。皇上专宠皇贵妃,连后宫干政这样的事都不闻不问。福王无德无能,若来日真是他登基,我自宁愿归隐田园。”
我噤声,道:“兄长慎言。”
他笑道:“在旁人面前,我自知如何自处,但与你,我不愿有所隐瞒。”
我抬头看了一眼金架子上那只雪白的鹦鹉。
卫离哥哥笑了笑:“乌龙未谁定惊猜,鹦鹉能言防泄漏。”
我突然想到郑姨娘,当年郑皇贵妃为拉拢我外祖父,想把族中女子嫁进陈府,却不防被我外祖父外祖母设计嫁到我家,方府虽也位高权重,但毕竟地处桐城,与京里干戈甚少。我猛地想起另外一件事,问道:“我在保定府派出的那两队人马怎么样了。”
表哥声音凝重,道:“祖父来信,他们到时,走官道的那队刚和杀手交上手,只有几个人受了轻伤,但走私路的那队却没有等到增援。不过祖父厚恤了他们家人。”
我皱眉道:“都是些实在的本分人,无端被我牵连进来。”
这时门外婢女通传:“大人、小姐,晚宴快开始了,老爷正等着二位呢。”
卫离哥哥对我道:“回头记得给我讲讲你和太子殿下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
我微微一笑,移动目光,道:“我和太子殿下能有什么说的,总归也就是问几句,吃么?走么?”
“呵呵,倒也是。我们边走边说吧,别叫江知府等着了。”卫离负手而笑,带我一同过去,他问道:“听说姑父给你安排了一门婚事。”
如今再听人提起,我倒也不像之前那般阴郁,便淡淡道:“嗯,是姚公的孙儿,姚户颉。”
他沉默了一下,问道:“人怎么样?”
长兄如父,便也关心我的终身。我笑了笑,淡淡道:“就,还好吧。”
次日我们便随军返京,一路上卫离陪伴太子殿下左右。我在马车里,偷偷的透过帘子看着他们的背影,分外意气风发。知府大人指了几名丫鬟随行服侍我,我便特意讨了荷兮来。这丫鬟倒也像是个忠心可用的,以后或者留在我身边,或者去服侍升儿都好。
进了京城,十里长街,商户小贩鳞次栉比,其街市之繁华,楼台之瑰丽,人烟之浩盛,自非别处可比。钟鸣鼎食,自教人做一场奢华的君王梦。如是行了半日,只见着街北三间兽头大门,正门关着,门上匾额,金笔隶书陈府二字。正门前蹲着两个大石头狮子,东角门前列坐了十来个衣着华丽的人,远远见了我们马车便起身相迎。近了,十几个小厮围了上来,扛行李的扛行李,牵马车的牵马车。为首的嬷嬷堆着满脸的笑意像是画像上的寿桃仙君一样迎了过来,上来扶我下了马车,换了顶软轿进门。
我们穿过前院儿绕过正殿,后面是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厢房门前皆挂着鹦鹉画眉等鸟雀,廊上摆着绿萝文竹等花草。中间上房门口站着几个丫鬟,正低头不知窃窃私语些什么,这时轿子落下,几个默默打起轿帘,扶我过去,那几个丫鬟方围了上来,听到里面通传:“表小姐到了!”
我方进了门,瞥见几位舅母表姐分坐两旁,另两个丫鬟搀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上来,我当下便红了眼睛,扑上前去拉住外祖母的手,正欲拜见,却被外祖母一把拉入怀中心肝肉的叫着:“我的好孩子啊,咱们祖孙多少年没见着,快叫祖母好好看看。长高了,长高了。”外祖母拿着帕子拭泪,众人好容易才劝住,又对我道:“风寒可好了?现下身上可还难受不难受?”
升儿也在旁边问道:“姐姐没事吧,升儿这几天着实担心。”
陈绮陈纨两位表姐这时也上前,握住我的手道:“妹妹身体可还好?”
“没事的,只是感染风寒而已。”这样合家团圆的感觉,我在雁栖山上的夜里是何等思念,我吸了吸鼻子,摸了摸眼角,对外祖母道:“相见本是高兴的事,外祖母可别哭了罢。”
外祖母本是小户人家出身,十六岁的时候嫁给我外祖父为妾室,及至我母亲出嫁,在府中地位一直不高,连带着我娘也不得重视,好在娘亲当年爱慕父亲,也肯入方府为妾。后来外祖父正室染病而去,并无子嗣,我的两位舅舅成年争气,外祖母贤良淑德,得我外祖父重视,扶为正室,掌一府事宜,恩惠上下。只是她对我娘亲为人妾室一事,总是耿耿于怀,觉得愧对了我娘亲,所以也极疼爱我们姐妹。
我心疼的摸着外祖母一头银发,道:“怎么才三年不见,外祖母头发竟全白了。”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外祖母今年六十有余,精神大不如前了,想到这里心里难受,又止不住的哭起来。
和外祖母聊了好一会天,问了家里情况,问了我婚事等云云。细看时辰也不早了,便叫我先去安置又指了自己房里头一个叫青宁的丫鬟伺候我,等晚上和兄弟姊妹几个一起吃饭。
我回了房间,梅姑她们正等着我。
花奴先扑了上来抱着我哭,渠侬在一旁道:“小姐可算回来了!”
梅姑上前左右拉扯着我,心疼地问道:“小姐这些日都去哪了?发生了什么?可有受伤?”
我把这几天的事,仔仔细细的给她们讲了一遍,唯独隐去与殿下的瓜葛。但我自知,梅姑之心细,我是瞒不过的。
叽叽咕咕了一整天,到晚上终于安静了下来。我坐在炕上看书,花奴端来一盏灯,对我道:“小姐看书莫伤了眼睛。”
我看那火烛摇曳,忽的想起在那一夜的红烛。索性放下书,看着窗外皎洁明月。脑子里却也只想得到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我合上书,长叹一口气,本是云泥之别,何来良人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