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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
安岚看着脚下最后这条路开始龟裂,厚重的青石板大块大块地崩离,碎裂,坍塌,下陷,以眼见的速度消失,化作虚无,她最后这点立足之地,将彻底归零。
而司徒镜原本变幻不定的五官,也随着这条路的慢慢消失而开始稳定,他脸上川连的容貌特征逐渐淡去,安岚的相貌越来越明显。随着最后一块青石板的消失,司徒镜的容貌终于变得和安岚一模一样,只是那身气质却完全不同,带着一种潮湿的阴冷,幽暗而诡异。
这个世界变成了宛若没有星月的夜空,无比的盛大又入骨的孤寂,身处其中,令人陷入一种无可依托,宛若做梦般的虚妄感。
事成了,司徒镜轻轻笑了起来,看着安岚道:“你的香境彻底消失了,但这对你而言,还远不是结束。”
他的话还未说完,安岚的容貌就已经有了变化,如他之前所言,她开始变老,皮肤快速失去弹性,皱纹迫不及待地爬上来,头发亦随之干枯,稀少,花白,连身上最后那点体力也在急速地流失。
安岚已经站不住了,然而这里的一切都已消失,她即便要倒地,也找不到能承接她的那个点,她像是漂浮着,又像是在不停地坠落,她甚至出现了感觉不到自己的迷幻。
她真的,彻底失去了这个由她创建的香境世界。
安岚吃力地抬起眼,虽此时她眼周已布满皱纹,但她眼神依旧清澈。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那时她还只是个朝不保夕的香奴,为求保命铤而走险,结果误入半月亭,遇到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人。
然后,她就拥有了一切。
先生,感谢你当年选中我,教会我这一切,并授予我你的所有。
现在,是我对你做最后的告别。
此时的司徒镜正因如愿而狂喜,所以并不在意安岚这异常平静的反应,只当她是硬撑着罢了,便又接着道:“这也还不是结束,接下来你好好睁眼看着。”
在司徒镜掩饰不住的得意和骄傲声中,消失的世界开始重建——雄伟的城墙,横平竖直的街道,热闹喧哗的坊市,鳞次栉比的商铺,朱红的宫墙,威严的皇城,以及长安城内千千万万的百姓,所有的这一切,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此地重新降临。
他将她的香境世界完完整整地复制过去,据为己有!
不消片刻,人间烟火就恢复了原样,唯除了她。
“接下来,就是你的序幕了。”司徒镜走到安岚跟前,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拽。
安岚身体趔趄地像前,然后有些狼狈地摔到地上。
待她再抬起脸,她已身处香殿的正殿大厅,厅内已然坐满宾客,或是高官勋贵,或是才子大家,或是贵妇名媛,原本笑语声喧的欢快气氛,因她的突然闯入而骤然安静。
安岚没有看主座上的司徒镜,而是先环视了一下香雾缭绕的大厅,这满眼的衣香鬓影,以及所有宾客面上那或是错愕或是惊诧的表情,令她恍惚了一下,随即似想起了什么,眉眼低垂,唇边便泛出一抹浅笑。
许是那笑容太过轻松,座上的司徒镜忍不住开口:“你笑什么?”
安岚似乎已无力起身,便用一只手撑着自己,坐在地上,另一手抬起,摸了摸自己满是皱纹的脸,再又看了看与她格格不入的大厅,然后才用沙哑的嗓音道:“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司徒镜问:“何事?”
“一点小事罢了,也与你无关。”安岚说着就将目光投向白焰,他亦在宴席中,“那年是广寒先生的晋香会,我迟到了,也是一身污泥,满身狼狈地闯进去,那日的情形,倒是和今日有几分像。真是无论过了多久,有些事终是不会改变,着实令人唏嘘。”
此时白焰也看向她,但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并未认出她来。
只是在座的宾客中,已经有人猜出她的身份,却又不敢相信,于是惊诧地开口:“这位,莫不是——安,安先生?!”
此言一出,惊起千层浪,满座哗然。
有人震惊,有人不信,有人茫然,但更多的人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于是各怀心思地,沉默地看着。
香殿权力的重新洗牌,其实也是长安城权贵的一场较量,所有利益相关者都参与其中,胜负已经写在这些宾客的脸上了。在座的,每一张脸上的表情都很清晰,安岚饶有兴致的一一看过去,将他们记在心里。
若无司徒镜,她想找出这些人,怕是要费不少功夫。
司徒镜微微眯起眼,打量了安岚片刻,她似真的不在乎此时此刻她沦落到此等境地。
“本座知道,那日的你即便狼狈不堪,却还是被白广寒选中。”司徒镜淡淡道,“所以你如今是不是也认为,镇香使最终会帮你扭转今日这个局面,救你于水火。”
安岚又笑了,抬眼看向司徒镜,却没有开口。
司徒镜接着道:“安先生可知道,‘山魂以淬之,可夺天地造化,灭神坛’这句话是谁说的?”
安岚道:“自然是当年的广寒先生。”
司徒镜问:“那安先生可知道,‘山魂计划’是谁提出来的?”
安岚道:“也还是广寒先生。”
司徒镜问:“安先生是不是还知道,最后这个计划被广寒先生取消了,但后来这个计划落到了我手里,由此,我才引出这些事,最终让安先生沦落到这等境地。”
安岚道:“听大祭司的意思,此事应当并非如此。”
“事实确实并非如此。”司徒镜说着,面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并看了白焰一眼,“现在说出来也无妨,山魂计划真正的主导者和实施者,是镇香使白焰。都说安先生聪明,心有七窍,当日镇香使弄丢镇香令,安先生难道就不曾怀疑过他?”
安岚沉默。
司徒镜接着道:“安先生如今应当已经猜到镇香令就是山魂。”
安岚叹了口气:“虽不是此刻才猜到,不过也确实是知道得晚了些。”
司徒镜道:“确实是晚了,若无山魂温养香蛊,香蛊是承受不了安先生那么强大的香境,本座也借不来安先生这么强大的香境能力。”
安岚似认可般地点头:“想来这就是大祭司想要说的全部吧。”
司徒镜又打量了安岚一眼:“镇香使的背叛,你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安岚道:“大祭司是不是有些失望?”
司徒镜微微眯起眼:“你早就知道,这一切是白焰主导的?你早就知道他有二心?”
安岚看向司徒镜,忽然笑了:“一再地提到镇香使,大祭司是想诛心。”
司徒镜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心里不由生出些许不祥感。
安岚道:“其实,我知道的比大祭司以为的要多一些。”
司徒镜又皱了一下眉头:“比如?”
“比如,我知道山魂计划是白焰重新提出,并主导了这一切。比如我还知道,后来他一样放弃了这个计划,不再配合你,不然被种下香蛊的大香师就不止我一个,而我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司徒镜顿了顿,随后才一声冷笑:“没错,中途他是反悔了,可惜那也也晚了,他的反悔并不能改变这个结果,安先生到底是落到了我手里,长香殿会以我为主,日后,就是整个长安城也将是我的囊中物。”
安岚摇头:“大祭司没明白我的意思。”
她说得如此平常,正因为平常,反而让人感觉更加笃定,司徒镜不由再次皱眉,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在我知道这一切的开始,原是因白焰而起后,这件事,就已经变成了我和他之间的较量了,再与你无关。眼下你之所以觉得是你赢了,只是因为是我让你这么以为的。”安岚说着就又环顾了一下周围,“而我之所以让你模仿出这场香境,陪你说这么多,是因为这些人,我日后要查起来,多少要费些心思,不如眼下让大祭司显摆出来,如此也能为我省不少事。”
司徒镜想要大笑,只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却只是几声冷笑,他怒极抬手,指向安岚:“真是——好大的口气!”
然而,他道出这句话后,脸色却瞬时变了。
“大祭司明白了吧。”安岚平静地看着他,“这场香境,从一开始,就不是由你控制的。”
她说着,就曲膝,撑在地上的手掌用力向下一压,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而随着她起身,她身上也开始出现变化,沾满污泥的绣花鞋刹时焕然一新,裙子上的污血亦随之消失,撕裂的袖子自行回到了原样,精致的花纹重显华彩,干枯凌乱的头发恢复乌黑柔亮的光泽,她脸上的皱纹褪去,皮肤恢复弹性,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
这一幕,宛若时光倒流,她从风烛残年重回了花信年华。
这一幕,变化快得让司徒镜说不出话来,只见他脸色巨变,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站起身,两眼死死盯着安岚。
安岚轻轻挥了一下袖子,开口道:“还得再说一件让你失望的事,你的香蛊,已被我收服。”
许久,司徒镜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安岚却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周围的宾客,但目光又像是越过了他们,看向不知名的地方:“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这被你覆灭的世界里看着别人的人生,别人的故事,看他们生老病死,看他们悲欢离合,看他们挣扎在命运的漩涡里。那一幕幕,最后在我心里汇成四个字,你可知道,是那四个字?”
司徒镜似已说不出别的话,只能被她带着开口:“哪四个字?”
安岚淡淡道:“人世百态。”
随着她说出这四个字,周围的宾客,连同长香殿这宽大华丽的大厅骤然消失,紧跟着长安城的街道,城墙,坊市,屋宇,甚至百姓,也都随之化作一缕青烟。
这个世界似乎又变回了之前被尽数吞噬后的虚无,但,终究是有不同。
司徒镜张着嘴,可他还未理清思绪,不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自己确实失去了和香蛊间的联系,他眼里写满了不敢相信,他动了动唇,可一时间千头万绪汹涌在心头,以至于他道不出一个字。
不可能!她怎么可能做得到!?她怎么还能翻盘!?
安岚也没有理司徒镜,之前的繁华盛景化作的青烟在她指尖绕了一圈后,便飘散开,随后她面前出现了一桌,一椅,一纸,一笔。
直到这会儿,司徒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似挣扎般的开口:“你,你究竟做了什么!”
安岚看着桌上的纸和笔道:“香蛊确实厉害,某种程度上,它能克制大香师,所以人间烟火的香境世界被香蛊吞噬后,我不可能再修复这个世界。这段时间我在炼狱里行走,尝试了无数遍的失败,最终找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我再创建一个新的香境世界,并且那个世界要能包容人间烟火。说起来,我能成功,多少也有你的功劳。”她说着就伸手拿起那支笔,轻轻抚摸,“我在毁灭里经历了人世百态,于是那一城一池,万千悲喜,就都化成了这一纸一笔。”
说完,安岚才抬起眼,看向司徒镜:“你觉得,我送你什么字好?”
那笔尖上甚至没有墨,可司徒镜目光只触及那只笔,心里就涌出无尽的恐惧,那恐惧化成牢笼,要将他死死困住。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似要威胁,又似在哀求,张口时声音已变了调:“你,你别做梦了,你可别忘了还有白蚊,我早做了安排,今日无论输赢,所有白蚊都会被唤醒。”
“白蚊。”安岚微微蹙眉,似才想起这一事。
司徒镜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阴测测地道:“算着时间,白蚊应该马上就要被唤醒了,今日之事,若是本座赢了,本座自然会控制住白蚊,若万一……那正好整个香殿,乃至整个长安城为本座陪葬!长香殿各处都有白蚊,就凭你,即便再加上柳璇玑,即便你有无香花,也控制不住那么多白蚊,你,你们谁都跑不了!”
“这倒是个麻烦。”安岚说着就抬起脸,刹时天上云开,雪花落下,视线被无限拉高,从高空俯瞰,被白雪覆盖的山峰宛若铺开的巨大纸张,纸上入眼先是白,随后在光影的作用下渐渐分辨出斑斓又飘忽的色彩,它们沉默着,变幻着,像拉开了一场盛大的序幕。
司徒镜趔趄地往后退了两步,同时往自己前后左右看去,殿宇,长廊,高台,还有远处的山,还有近处的殿侍,还有镇香使,刑院的大掌事,香殿的殿侍长,还有李道长,川乌川谷……他回到了天枢殿,香境消失了?可安岚面前还摆着那一桌一椅,她手里还拿着那支笔!
“你——”司徒镜张口,只是不等他说话,忽然听到一声“嗡”响。他一怔,即闭上嘴,脸微侧,几乎是秉着呼吸仔细一听,那声音更大了一些,随即司徒镜哈哈大笑,风卷起他身上的斗篷,他用力地挥起手,状若癫狂:“白蚊被唤醒了,你们都得给本座陪葬!”
此时周围的人也都听到了那嗡嗡声,那声音透着一丝诡异,令人不由自主地会从心里生出恐惧和不安,有些胆小的侍女已经神色慌乱,而恐惧是会蔓延的,如果不及时控制的话。
安岚转头,往藏香楼的方向看过去,随着她的目光所向,藏香楼的景象瞬间被拉近,即便隔着迷雾般的风雪,也依然能看到,有无数灰色的小点正从藏香楼内涌出,初始稀稀落落,但很快就变得密密麻麻起来,那嗡嗡声也越来越大,明明离得还有些远,但却宛若就在耳边。听着那声音,再看着这一幕,足以令人毛骨悚然。
很多人分不清这究竟是香境还是现实,但恐惧是实实在在的,于是有人想要逃离,却一时间又不知该往哪逃,于是那一双双眼睛里写满了惊惧。
蓝靛随即一声呵斥:“有先生在,你们慌什么!”
这句话似乎起到了安抚作用,然而司徒镜却跟着大笑:“没错,你们只能紧贴着她,才有可能躲开白蚊。我倒要看看,长香殿上下数千人,分布在各个香殿内,而白蚊无处不在,你和柳璇玑能救得了几人。”
“看来是都被唤醒了。”安岚见那群白蚊已腾上高空,接着蜂拥地往下扑来,她便从远处收回目光,一边落笔,一边道,“你怎知,长香殿内就只有我和柳先生。”
笔尖落于纸上,墨迹晕出,浓淡几笔,遂从中开出一朵幽蓝的花。
司徒镜脸色微变,只见那花自纸上跃出后,即快速地开枝散叶,疯狂地生长,从桌上蔓延到地上,没入雪中,随后所有被积雪覆盖的地方,瞬间开出一片片星星点点的蓝,还有更多带着绿意的枝条顺着攀上殿宇的栏杆、窗户、屋檐,一路向上,然后在风雪中开出无数璀璨的星光!
寒冬腊月,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大雁山,竟出现了绿意春光。
从藏香楼内飞出,密密麻麻一大片,眼看就要扑下来猎食的白蚊,在这一瞬,似一下被定住了,那嗡嗡声也随之减弱。
司徒镜面上神色变化不定,咬牙不甘地道:“即便你救下整个天枢殿又如何,你控制不住白蚊,这长香殿还是要死人,死很多人,还有山脚下的村子,还有长安城……”
“你这些东西,一只都逃不了。”安岚语气淡淡,说话间再次落笔。
司徒镜以为白蚊是他的杀手锏,是他放出的狩猎者,但此时在安岚眼里,白蚊已然成了她的猎物。
桌上的纸卷飞起,扩大,回旋,在风雪中展开,天璇殿,天权殿,开阳殿,玉衡殿,天玑殿,摇光殿,这六殿的景象此时全部在他们面前一一展现!
……
天璇殿,柳璇玑侧身坐在高高的栏杆上,身边点着一炉香,怀里抱着一把铁琵琶,大红的裙子在风雪中扬起,系在腰上的长飘带随风自舞,看似要飞仙而去。
只见她眼睑微垂,潋滟的目光带着几分不屑,穿过朝她飞扑而来的蚊群,透过虚空,看向天枢殿,随后红唇微扬,五指拨动琴弦,张开口,唱出一曲《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烈烈琴声震人心,连这冬日的冷光似都随之融化,长空下飘落的白雪尽数化为朵朵无香花,闪烁着点点星芒,妖异幽冷,宛若千军万马自天而来,带着席卷天下的肃杀,那片还未成气候的蚊群瞬间被吞没。
……
玉衡殿,崔飞飞站在正殿门前,盛装华服,发髻高梳,手里捧着一炉香。寒风吹动她宽大的袖袍,蚊群拍动翅膀的声音穿透风雪,遮天蔽日地扑来。
一缕青烟自香炉中升起,迅速升空,扩散,分出无数晶莹的细丝,结出一张又一张巨大的蛛丝网,接连成片,将整个玉衡殿覆盖,每一张蛛丝网上都缀着一朵幽蓝的无香花。
腊月的寒风狂卷,雪花在殿前楼宇间曼舞回旋,在那一张张蛛丝网上下来回穿梭。蚊群亦要随雪花而逃,却无论如何都飞不出去,刚一碰上就被丝网粘住,它们疯狂地要挣脱,挣得无数丝网如波浪般接连起伏。
然而,即便那是天地间最细最柔软的丝,却是专门用来克它们这些阴邪之物,遇之即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
天权殿,蚊群已四起,再四下散开,意图从所有门窗钻进去,吞噬血肉,大肆杀戮。
净尘身着青灰色的僧袍,盘腿坐于半旧的团蒲上,双手合十,眉眼慈悲,神态虔诚。
他身前点着一炉香,随着他念出一句“阿尼陀佛”,遂见香烟腾空,瞬间弥漫,在他身前身后皆化作一片汪洋,海水刹时间就漫过香殿。蚊群随即避开潮水,快速腾空,意欲逃离。
净尘盘腿浮在海平面上,一只青莲自水中伸起,旋出无数莲瓣,瓣瓣莲花盛放无尽华光,湙湙如火。蚊群无路可逃,被***得成群成群地落入那片汪洋中,水面泛起一圈一圈涟漪,光影浮动,才见得水下一片幽蓝,那是数之不尽的无香花。
……
开阳殿,谢蓝河漫步于后殿的竹林内,只见他玉带长袍,眉目清朗,手里同样捧着一炉香,香烟袅袅,风声飒飒,雪花在竹林间旋舞。成片成片的蚊群借着风雪避开了那一炉香,蜂拥地扑向香殿各处,从门窗的缝隙处源源不断地钻进去,开始一场独属于它们的饕餮盛宴。
然而没有惊叫,没有哭喊,没有哀嚎,更没有人逃离,一切都进行的无声无息,只有雪花温柔的往下落,视线骤然拉高,天空下,这片银灰色的世界孤寂而盛大。
谢蓝河回头,清俊的眉眼露出一抹嘲讽。
香殿所有门窗里面,都开满了幽蓝的无香花,蚊群被吞噬,花香溢出房间,闪烁着星芒,妖异而幽冷。
……
天玑殿,此殿无大香师坐镇,然天玑殿离天枢殿最近,从天枢殿那边开出的无香花,早已经生长蔓延到了天玑殿,青色的枝条在那一株株巨大的古树间,开出朵朵幽蓝的小花,异香阵阵弥漫,蚊群早避之不及。
摇光殿,此殿亦无大香师,但摇光殿靠着天璇殿,柳璇玑清洌的琴声越过去,有几只逃到摇光殿的白蚊,遂被琴音幻化而出的无香花拦下,翅膀僵住,无力地往下落,最后僵死在雪地中。
各个香殿内还有许多心怀不轨者,意图伺机而动,只是还不等他们有所动作,就全被刑院院侍控制住了。
司徒镜跌坐在雪地里,脸色僵硬且煞白,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安岚看向他,“这场较量,从一开始就不是你和我之间的较量,而是我和他之间的较量。其实从始到终,你才是那颗棋子。”
司徒镜猛地抬起脸,盯住安岚,好一会后,才低低笑了起来:“没错,没错,这事从一开始,就是白焰挑起的。所以,其实我并不是输给你,只是输给了他的背叛。”
“你不是输给了背叛,而是输给了你的能力配不上你的野心。”安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了白焰,你连吞并香殿的计划都无法设计周详,何来的能力让七殿归一。”
司徒镜死死看着安岚:“镇香使白焰也背叛了你,难道你一点都介意?一点都不难过?”
安岚微微抬起脸,看着这香殿的茫茫雪景,片刻后才道:“他未曾真正对我表示过忠诚,所以自然也就没有背叛这一说。介意当然是有的,毕竟这件事,给我添了许多麻烦。”
而她痛苦的来源,并非是这些麻烦,是他虽真的忘了一切,但他在知道那些过往后,却还能毫不犹豫地设下这个局,并让她落入局中。
而更让她愤怒的是,对此她只能应战,无论是胜是败,她都无权去指责他。因为……若是基于以往的情分,他其实已用全部还清了她所有,即便真有亏欠,也是她亏欠了他;若是基于现在,说他辜负了她的信任,但实际上却是她事情做得太过冲动太过草率,没有查清楚他的动机就让他进了香殿,还授予镇香令,如此才给了他可趁之机,然后惹出这一大堆的事。
她若以此为由来指责他,只会显得她更加愚蠢!
司徒镜忽然笑了起来,他想要站起身,但刚起来就滑了一跤,他有些狼狈的拍打着身上的雪花,然后讥讽地道:“你再怎么嘴硬,也是被他玩了一把!你舍得杀他吗?你若是不杀他,保不齐以后他还会算计你。”司徒镜说到这,顿了顿,又开口,但显得有些语无伦次,“没错,我们都被他算计了!我也被他算计了!”
安岚收回目光看向他,司徒镜也看着她,接着道:“不过你收服了香蛊,你可以不用怕了,你收服了香蛊,香蛊会让你越来越强,强到不用怕任何人,不用怕任何算计,你收服了香蛊,你居然收服了香蛊……”
此时司徒镜面上还挂着她的脸,看着那熟悉的容貌做出令她觉得陌生的表情,安岚微微蹙眉,便收回纸卷,提笔道:“你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这场戏落幕之前,我送你一个字。”
司徒镜一下子被定住,随后他似猜到安岚要写什么,眼里露出惊恐,身体慌忙往后退:“不,不不不——”
安岚落笔,在白纸上写了一个“真”。
最后一点落下时,司徒镜脸上安岚的五官退去,他慌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背过身,身体蜷缩,将自己整张脸埋了起来。
然而,这里依旧是安岚的香境,“真”字已经写下,即便司徒镜再怎么遮掩,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而也正是因为看得清楚,所以看到司徒镜此番过于激烈的反应,她不由有些愣住。
司徒镜缩在地上,好似想要将自己整个埋起来:“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安岚微怔,不明白司徒镜在害怕什么,就连刚刚他知道自己功亏一篑后,也不见像此时这般,惊恐到绝望,像是完全换了个人。
那只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甚至称不上不难看,为什么……无法接受?甚至如此恐惧?
面具戴得久了,已经无法摘下来了?
还是习惯了当别人的影子,所以再无法再面对阳光?
司徒镜还在呜咽:“杀了我……”
……
安岚放下手中的笔,眼前的桌椅纸卷也跟着消失,雪还在下,香殿依旧。
司徒镜如在香境时一般,跪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蓝靛那边正安排各处的院侍往香殿各处去善后,同时将李道长等人全部控制,此时除了安岚,没有人知道司徒镜究竟是死是活。
安岚走到司徒镜身边,蹲下,将他握在手中的玉盒拿了过来,然后才又看了司徒镜一眼,离开香境后,他脸上挂着的还是川连的容貌。
蓝靛走过来,蹲下身,伸手在司徒镜鼻息上探了探,再按一下他的脉搏。
司徒镜,死了。
蓝靛往后打了个手势,遂有人过来收拾。
安岚站起身,微微抬起脸,看着漫天飘雪,然后将目光投向白焰。
他曾是举世无双的翩翩贵公子,亦曾是孤高清寒的白广寒大香师。
但如今,他只是白焰。
她的目光透过白焰,露出些许回忆和留恋。
先生,如果我曾有欠过你,现在我亦已全部还清。
安岚微微闭上眼,冰冷的雪花落到脸上,片刻后,她睁开眼,道了一句:“带我去见鹿源。”
“是。”蓝靛即应声,然后在前面带路。
从白焰身边走过时,安岚什么也没说,白焰便无声的跟上。
……
鹿源屋里有一名大夫一直守在床前,外屋有两名侍从随时候着,屋外还有八名院侍守着。
虽说她心里明白鹿源能撑到这个时候,看起来肯定不会太好,但当她真正看到鹿源后,还是不禁默了默。
那副样子,实在不是不太好能形容的。
这真的出气多进气少,安岚甚至觉得,如果她再晚来一步,可能看到的就是一具尸体。
大夫默默退到一边,和蓝靛等人候在一旁。
安岚在他床前坐下,伸手在他脖颈脉搏上探了探,许是被她冰冷的手指刺激到,也许是已到回光返照这一步,鹿源竟慢慢睁开眼,待看清眼前的人是安岚后,他似怔了一下,随后唇角微动,笑了。
先生,回来了!
“都坚持到了这一步,就别前功尽弃了。”安岚看了他一眼,打开玉盒,将里面那只被养得白白胖胖的香蛊拿出来,“接下来不怎么好受,不过再怎么不好受,你都得忍着。”
鹿源艰难的张口,好一会,终于道出:“……是。”
安岚点头:“我会让香蛊将你体内的命蛊吸出,这个过程,你浑身的经脉都会剧痛,你不用抗拒,疼得受不了就叫出来,这是刮骨疗毒,痛苦是肯定的,事后……”
鹿源却忽然打断他的话“先生。”
安岚停下,询问地看着他。
鹿源看着她道:“一会,属下想请先生,出去,别看……这一幕。”
他在她面前,一直都是举止有礼,进退有度,实在不愿她再看到他强忍痛苦时不堪的模样。
安岚沉默了片刻,道:“好。”
“多谢……先生。”鹿源再看她一眼,然后才轻轻闭上。
安岚将香蛊放在他脖颈处,不消多会,香蛊好似醒了过来,身体微微颤抖,鹿源也跟着紧皱眉头,牙齿咬紧,身体亦随之颤抖。
安岚站起身,往旁交代一句看好他,然后就出去了。
她径直走出院子,走上旁边偏殿的高台,靠着栏杆,看着外面的雪景。
白焰一直跟在她身后,陪着她看这一场不知要下到何时的冬雪,陪她等着鹿源解蛊醒来。
许久之后,白焰才开口:“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安岚这才从那雪景中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镇香令我要收回了,云隐楼会给你留着,以后进香殿,需提前报备”
白焰不由苦笑:“来找你,来看看我们的孩子,我也要先报备?”
安岚没理他这句话,一会后,又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白焰叹了一声,与她并肩而立:“鸽子楼的事情不少,先顾着那边吧,咱们的孩子以后如果当不了大香师,还有鸽子楼。”
三句不离孩子,安岚瞥了他一眼,还是不接他这话。
两人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白焰问:“真要赶我走?”
安岚道:“香殿不会再用镇香使。”
白焰道:“我指的不是这个,你都怀了我的孩子了,无论如何,也得给我……给孩子一个名分。”
安岚道:“之前因为不想多添麻烦,香殿一直压着,不让此事扩大。所以南疆和道门,清河,还有镇南王府这一系列的事,都没有真正捅到官府那边。但这等事瞒不了多久,如今也没必要捂着了,兴许过两天官府就会派人来,可能宫里也会来人。除此外,香殿上上下下都要重新清理,接下来我的事情很多。”
白焰道:“正好我能帮你处理这些事。”
安岚瞥了他一眼:“鹿源快醒了,他不比你差。”
白焰:“……”
而安岚刚道出那句话,就感觉到香蛊已经把命蛊吸出来了,她面上神色一松,就要下楼去。只是刚一转身,她猛地就收住脚步,目中泛出惊讶。
风雪飘过,鹿源的身影忽然就出现在她面前,身如修竹,眉眼如画。
“先生。”鹿源似乎还处于茫然中,并不知自己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只是他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便将手中的香蛊托起,对安岚道,“此物,决不可留,它——”
然而不等他将话说完,他的身影就消散了,只余几片雪花。
安岚面上还带着惊诧。
白焰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问了一句:“香境,是你起的,还是他?”
安岚道:“是他。”
鹿源,竟然迈过了那道门槛!
长香殿,将要迎来新的大香师。
回到鹿源这边时,果然他体内的命蛊已被拔除,鹿源强忍着没有晕过去,看到安岚进来后,有些急切地道:“先生,这……”
“我知道。”安岚接过香蛊,仔细看了一会,才淡淡道,“这东西能给我更强大的能力,但也能再次将我吞噬,司徒镜最后一直让我留下香蛊,就是抱着这个目的。”
原来先生一直都知道,鹿源一下松了口气。
只是安岚却一直托着那只香蛊,似在犹豫,司徒镜说的也没错,有了香蛊加持的力量,她确实不用再惧任何人,她就是想要七殿归一,也不是不可能。
权力,折射出的是欲望的无底洞,可以将人捧上巅峰,也可以将人吞噬。
鹿源目中露出着急,白焰却只是在一旁沉默地看着。
片刻后,安岚才看向鹿源:“你知道你刚刚做了什么吗?”
“我……”鹿源先是茫然,只是略一回想,随即意识到了安岚指的什么,他震惊的睁大眼睛,因激动,因不敢相信,亦因身上疼痛过重,于是说不出话来。
安岚道:“养好身体,来日方长。”
她说完,就转身,将香蛊扔进炭盆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它被烧成灰烬。
……
两日后,白焰来找净尘。
净尘已知道他的镇香令被收回去了,同情地给白焰倒了一杯茶:“此事公子确实是做得过分了些,安先生怎么可能不会恼,如今只是收回公子的镇香令,安先生这已算是网开一面了。”
白焰拿起茶盏,慢悠悠地道了一句:“她肚子里可揣着我的孩子。”
净尘差点将刚喝进嘴里茶给喷出来,咳了两声后,瞪大眼睛看了白焰好一会,然后表情慢慢恢复自然,接着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点点头:“难怪,难怪安先生不要你了。”
白焰抬起眼看他,眼神凉凉的。
净尘回过神,忙补充道:“不是,小僧的意思是,安先生是个强悍的女人,公子你看啊,被种了香蛊这么大个事,安先生都能处理好;也给鹿源保住了性命,而且看着用不了几年,她还能把鹿源培养成新的大香师,到时无论是天玑殿还是摇光殿,都任鹿源选,他又是安先生最大的亲信,真是越来越不得了;如今安先生连孩子都怀上了,自个有了后,所以公子你……”
真没什么用了!
净尘肚子里翻滚着这句话,欢快地想要顶开他的喉咙蹦跳出来,可是看着白焰那脸色,他勉强咽了咽口水,不甘不愿地压下这句话,露出一个貌似安慰的笑容:“所以安先生就让公子暂时先搬出去,冷静冷静,以后肯定还是会让公子回来的。”
白焰看着净尘那双貌似无害的眼睛里,此刻正写着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幸灾乐祸!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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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香殿的故事并未结束,只是《镇香令》这个故事完结了^^
后面可能还会有几篇甜甜的番外篇,但番外都会放在实体书里,关于实体书的具体消息,到时我会在我的新//浪//微//博里放出公告的,请大家多留意,谢谢。
最后,新书下个月会放出来,新书也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