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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白焰和那名侍女就将老蛊师和药引的事告诉她了,只是鹿源的生死,蓝靛瞒得很严实,白焰也不打算为着这事,在这个当口和蓝靛起冲突,因此就没让鸽子楼的人去查探。
“不,源侍香还活着。”蓝靛马上回答,只是接着又道,“属下只是希望先生能等挑战的事情结束后,再去看源侍香,属下以性命担保,源侍香此时并无性命之忧!”
安岚问:“既无性命之忧,为何要阻拦我去看他?”
蓝靛道:“属下不敢阻拦先生,属下只请求先生先,此时此刻,要自己为重,属下相信,源侍香也是这么想的。”
山上的风很大,雪花从殿外飘了进来。
蓝靛今日身上穿的还是黑色的窄袖常服,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衣领和衣缘都缀以红边,上面绣着黑色螭龙纹。八分浓黑配以两分正红,既显低调又不失精致。雪花落到她肩上,冰清玉洁的一点白,愈显得那红与黑的搭配更加明艳夺目,就好似这香殿里的一切,于厚重中彰显奢华。
安岚侧过身,向前两步,在蓝靛身侧站住,她雪白的披风扫过蓝靛的肩膀。
宽阔高大的香殿内,午后的雪光透过窗棂,分出无数柔和的光束,落在这一黑一白,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上,光与暗交融出一副明亮又深邃的画面。殿内香雾袅袅,外面的雪花好似也被这里的灵气吸引,相继飞进来,途径过光束,反射出点点星芒,最后相争落在她们身上。
“还活着就好,告诉他,这些苦别白受了。”安岚沉默了片刻,拥紧雪裘,平静地开口“你去准备吧,他们也快到了。”
蓝靛松了口气,遂应声,起身后,微微抬眼,便见先生面上表情依旧如往常般淡漠,但仔细一看,似乎又有些不同以往。她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同,只是隐隐觉得,那双清丽的眉眼间,似少了几分往日的锐利,取而代之的是,愈加让人看不出深浅的澄净。
蓝靛出去后,安岚才对白焰道:“今日,如果我败了,你会如何?”
白焰从她身后走到她身前,替她轻轻拂掉肩上的雪花:“你希望听到我什么样的回答?”
安岚道:“自然是你心里真正的答案。”
白焰道:“我会杀了司徒镜。”
“然后呢?”
“然后?”
“杀了司徒镜后,天枢殿你打算怎么办?这里本是你的地方,你会重新接管吗?”
白焰看了她好一会才道:“我若说,等杀了司徒镜后,我便会离开天枢殿,你相信吗?”
安岚只是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深幽难懂。
两人对视了片刻,侍女走进来道:“先生,天下无香的人到殿门口了。”
安岚便收回目光,转身走了出去。
雪下个不停,安岚站在凤翥殿高高的台阶上,看着远处行来的那一众人影,即便还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他们每个人的野心,已然迫不及待地跃至眼前,纤毫毕现。
她忽然想起数年前,她还只是个侍香人的时候,广寒先生外出未归,摇光殿的方先生趁机领着众人擅闯天枢殿,一路逼至凤翥殿。当时她也是站在这个地方,面对一众大香师,即便紧张得浑身颤抖,也绝不后退一步。即便是以卵击石,她也不露丝毫怯懦。
此刻回想,那日的她,心里生出的不仅仅是紧张和害怕,应当还有一丁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即将挑战强者,即将嗜血的兴奋。
她从来就不是个温和美好,柔顺乖巧的女子,岁月静好于她而言太过无聊,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能承受什么,她遇强则强。
不消片刻,司徒镜等人就走到凤翥殿的台阶下,他依旧披着斗篷,戴着宽大的雪帽,遮住大半张脸。
安岚目光落在他身上,道了一句:“川连没有来?”
司徒镜一步一步登上台阶,站到她面前后,才脱下雪帽,两手再在脸上揉了揉,然后抬起脸,就露出川连那张虽看起来清秀,但又总透着几分僵硬的面容。这分明是一张女性的面孔,但此刻看起来,却让人拿不定她的性别。这并非是因为过于阴柔俊美而显得雌雄难辨,而是一种莫名的,令人捉摸不定的诡异。
安岚打量着她道:“这应该也不是大祭司的真面容吧?”
司徒镜没有回答,而是饶有兴致地道:“安先生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安岚道:“这段时间,我若连和谁打交道都分不清的话,也不敢接下这份挑战。”
“这倒是。”司徒镜微微点头,“安先生今日的精神看起来倒是不错。”
安岚看了一下天色:“午时正。”
周围巍峨的殿宇刹时消失,高高的台阶被碾成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天光暗了下去,风散了,雪停了,周围的一切化作了虚无,空洞得令人心胆生寒。
她身上华贵雪裘也褪成了沾满污血的素衣,乌黑柔顺的头发凌乱地散成一团,精致的眉眼亦被污泥和眼泪弄花,她甚至毫无形象地躺在地上,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好似就剩下这最后几口气了。
司徒镜从路的那头慢慢走过来,那张川连的脸此时不停地和安岚的脸交替着,五官因此而显得有些扭曲,看着无比的诡异。
“安先生这又是何苦呢。”司徒镜看着躺在地上的安岚,此时她连说话的声音似乎都是重叠的,“到了现在,只要你愿意低头,也还是来得及的。”
安岚从虚空中收回目光,看向司徒镜,片刻后,慢慢爬起来,手撑着坐在地上:“我一直有个疑问,想请教大祭司。”
司徒镜道:“请说。”
“香蛊究竟和我的联系深,还是和大祭司的联系更深?”
司徒镜打量了安岚一会,然后低低地笑了:“既然安先生早就发现我也种了香蛊,为何这段时间还敢离我那么近,还特意住在天下无香附近?要知道,你离我越近,受香蛊的影响力就越大,被吞噬的速度就越快。”
司徒镜在一开始饲养香蛊的时候,就先给自己种了香蛊,只是他种下香蛊的法子不同于安岚,他用的是自身的精血。香蛊在遇到大香师之前,在蛊师的催动下,顶多只能令人致幻,并且若无迷药的加持,其效果甚微。
因此古书中记载的,香蛊能给蛊师带来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一直以来,都被蛊师们视为传说,唯司徒镜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当白广寒将这个机会摆在他面前时,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为此他甚至杀了真正的大祭司,并取而代之。
而后来,事情也并未让他失望。
他如约来到了长安,依计划让香蛊吞噬安岚的香境,而这一切,简直出乎他预料的顺利。随着香蛊吞噬的香境越多,香蛊的力量越来越大,他已经可以预见香蛊最终会同化掉安岚,令安岚彻底变成香蛊的傀儡。由此他便可通过香蛊控制安岚,间接获得了香境的能力。
安岚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司徒镜想了想,随后恍悟:“我听说你们这里有句话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难不成,安先生是抱着这样的打算?想反过来控制香蛊,进而再控制我?”
安岚没有说话。
司徒镜一时间大笑:“恐怕安先生要失望了,你这是在异想天开。”
安岚看她一脸得意的表情,并未动怒。
司徒镜打量着她,眼里带着几分可怜,像是在看一个小丑:“安先生还是未能摆脱傲慢的心态,你难道还不明白,你对它而言,只是食物,而香蛊对我而言,则是宠物。你的感觉没有错,我们处在一个关系链中,但这不是一个平行的关系链,而是纵向的关系链,安先生你,从始至终,都是处于最低的那层。”
“不知大祭司有没有见过,最后伤了主人的宠物。”
“不听话的,都是没有驯化好的宠物。”
“大祭司以为,香蛊已经被你完全驯化了。”
“难道安先生还抱有幻想?”
“在这里,既然我是处于最低的那层,那为何大祭司还不动手,让香蛊杀了我?”
她,是她的香境世界里,最后的幸存者。
司徒镜微微眯起眼:“你很聪明,你知道在你创造的香境世界里,要将你的意识完全抹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这并不代表,我就真拿你没办法了,要知道这世上,有太多事,比死还让人觉得可怕。安先生,本座是真不愿将你逼疯。既然迟早都臣服,与其最后沦为那样凄惨的地步后再臣服,你真不如现在就低头,至少这样你还能依旧保住这光鲜的容貌。”
安岚淡淡道:“原来我现在这样还不算凄惨。”
司徒镜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满身污血的她,阴测测地道:“安先生是真不知道,凄惨二字的真正含义。你现在这样,至少还年轻,即便满脸污血,但只要把那些血迹擦去,你也依旧貌美。你大概没想到,接下来,你会快速地变老变丑,你的五官会扭曲,你的脸上会布满皱纹,你的身体会虚弱不堪,以后的每一天对你而言,都将是折磨。我说的不是你在香境世界里的样子,而是你在现实中的样子,香蛊将你变成了傀儡,你的一切便会全部由我主宰!”
司徒镜的声音越来越阴沉,宛若从最深的深渊里传出:“到时我会带着那样的你去拜访所有你认识的人,香殿举办的每一次宴席,我都会让你出来作陪,你会看到和你一样年纪的姑娘,她们依旧像鲜花一般年轻貌美,而你,却连臭水沟里的烂泥都不如。曾经的你有多高贵,那时的你就会有多低贱和肮脏,你会让人觉得可怜,让人感到恶心,也让人好奇,让人议论,你的话题会传遍整个长安!”
“哦,还有镇香使白焰,他应该是最先看到你变成那副恶心的模样,真不知,当他看到那样的你后,还能不能爱你!”
司徒镜说完后,安岚沉默了许久,似在想象司徒镜描述的那一切。
“大祭司说的这些,确实让人不寒而栗。我甚至不敢想象,那些事情真发生在我身上时,会是什么光景。”安岚开口,说话间,两手撑起身体,吃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慢慢站稳,然后看着司徒镜,神色平静,“不过我只见识过别人的生老病死,倒不曾体会过,自己变得苍老虚弱,面目全非后,究竟是什么感觉。”
司徒镜沉下脸:“看来是不用再废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