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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红得和晚霞没有什么区别,朝阳和夕阳也很相像,红光晕染了整个大地,城墙长长的影子落在地上,只在边缘露出一点点参差。从影子上,断然看不出这是一个全身插满羽箭的身影。
十五、别死
江州军营。
这日已经是青瞳不眠不休的第八天了。眼见她越来越虚弱,诸人还是一筹莫展,忽然脚步声急骤响起,只见胡久利飞快地从营门外跑进来,满面喜色,一路叫着:“攻破京都了,杀掉宁晏了!刚收到的战报!”
他挥舞着手中刚拆开的战报叫道:“快来看,你们快看,宁晏死了。”他把战报往武本善手中一扔,快步跑到中军帐外踢开营门冲进去,兴奋地大喊道:“参军!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宁晏死了!你的仇报了!李玄良、德妃什么慧,一个没跑!你可以吃饭了吧?”
青瞳的眼睛又大了一圈,她从胳膊里慢慢抬起头道:“哦,攻破了京都,好好,挺好,你们去吧,我先休息,休息一会儿。”
“你!你不亲手为你娘报仇吗?”
“报仇?好,好啊,报,等等就报,我累了,太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先休息一会儿。”
“你没听懂我的话吗?宁晏死了!司徒德妃也抓到了,你娘可以安息了,你不应该这么伤心了!”他大吼,“抓到害死你娘的人了!”
“抓到了……”青瞳微微站了一下,似乎要站起身子,可随即就坐回去,缩成原来的样子,“抓到了好,我不用伤心,不用……”她合上眼睛,这么多天她并没有发疯,每一件事情她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件事情她都明白,饭当然要吃,她也当然不会不想活,可是她真的没有力气动,真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他们怎么就不明白,人会累啊,累了不就是要休息吗?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睁开眼道:“我累了,我还要休息一会儿,还要休息一会儿。”
胡久利目瞪口呆,突然身后一紧,被人扯着衣服拖了出去。他回头一看,叫起来:“任大哥!”
任平生道:“你怎么告诉她宁晏死了呢?真是的,说他打败我们了那位不一定信,对,你应该说宁晏跑了,跑没影了!而且,临走还杀了我们不少人!”
“可是宁晏就是死了啊!几万只眼睛看着,现在城墙上还是他的血呢。”
任平生不理他,皱眉道:“杀了谁好呢?杀了你不行,要不武本善和林逸凡两个一起杀了?”被提到名字的二人惊讶地看着他,任平生又摇头:“恐怕还是不够分量。”
“唉!”他叹气,“本来给她送信的那个小白脸或许行,可惜老子看他不顺眼,没带上他一起回来。他说声走就让他走了,也不知他现在在哪个地方呢,失策失策!咋办呢?”
“对了!”他一拍腿道,“把花笺叫出来。”又吩咐了亲兵几句话。
过一会儿花笺出来,任平生手中拿着一个海碗说:“花笺,对不住,你忍忍。”花笺还没有弄明白,一碗鸡血就全泼她身上了,她立刻发出尖叫。
“对,有这声音更像!”任平生道,“大家快躲起来,元修你再进去,说宁晏跑了,把花笺杀了,我们正在追!”
过一会儿帐中传出青瞳长长的叫声:“不!花笺……”声音凄厉痛绝,她踉跄跑出,见帐外全是人,花笺一身全是血。青瞳只觉眼前闪耀着那刺目的鲜红,手伸出去不敢碰她,只是说:“不!不,你别死!花笺,你别死,别连你也死了。”
花笺忍不住,上前抱着她号啕大哭。青瞳使劲晃了晃头,用手摸着花笺的脸,疑惑道:“你……你没事?”
“青瞳!”花笺大哭起来,“青瞳!我有事,你吓死我了!我怎么会没事,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吓死我了!我死了你会哭,你就不想想你死了我会不会难过……呜呜……你急死我了,你吓死我了!你这个坏人!你坏人!你浑蛋!你要急死我……”
青瞳怔怔地看着她,眼睛里慢慢浮起泪花。她轻轻道:“花笺,娘死了!咱娘——死了!”
花笺噎了一下,随即放声痛哭。王贤妃对于她,也确实和娘亲一样。青瞳眼睛里的泪水越蓄越多,终于成串成行地奔流下来,两人抱头大哭。青瞳积蓄了几天的眼泪一下流出来,一直哭得昏了过去。
大夫说这样反而好,她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已经可以喝点儿参汤,也不会反复只叫累了。之后的几天虽然一直昏昏沉沉地睡觉,完全没有一刻清醒,可比起前几日,已经终于让这些人放心了些。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平逆军乐乐呵呵地进入京都时,原来宁晏的部众除了少数战死及四散而逃的以外,还有许多人投降。大街小巷都走着这群一年前还是农民居多的军队,胆小的百姓躲在家中,胆大的也有趴在门缝往外看的。这些士兵看到百姓平民还算客气,看到穿着官服的人却立即变脸,说道:“元帅规令,京都大小官员不许出京,容后审理。”
早有一队精兵直奔宁晏的府邸,将已经挂了一百多年的肃宗手书“御赐宁公府”的金字招牌捅了下来。宁晏这座整个京都最豪华的国公府立即沦为平逆军阵地。
士兵奔了进去,见到衣着华丽的男子通通抓起来。一个人叫道:“咦,这里还有一间锁着的。”砰砰声过后,门锁被砸了开来,屋子里关着一个青年男子,他虽然换了一件整齐的衣裳,但脸上伤痕未复,行动无力。
那士兵迟疑起来,看他穿着是个少爷,可是这人明显挨了打,还关在房中。他喝问:“呔!你是不是逆贼宁晏的家属?莫说假话,门外那么多人,你想瞒也瞒不住!”
那人慢慢站起道:“我是,我是宁国公的外甥,礼部侍郎离非。”
那士兵高兴道:“哟嗬,快来,这儿还有一个!快抓起来,抓起来。”离非不反抗,顺从地走出房门。那士兵在他背上一推,喝道:“快点儿,你又不是大小姐,走路怎么这么慢,养尊处优的少爷,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离非被他一推,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勉强站定,已经出了一身虚汗。他不是养尊处优,只是已经四日没有吃饭了。宁晏将离非丢在府中只吩咐不准给吃的,就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大概元修破城再晚一日,离非就会饿死了。
此刻他跟着宁晏府其余人等被人驱赶至大理寺监狱,路上的阳光晃眼生花,他有气无力地走着,突然停下了,听到前面士兵和一个人说着什么话。
“是,都是宁晏的家眷……都统请看……”
离非头也没抬,忽然耳边响起了一个极大的嗓门:“咦?小白脸,你怎么也在这儿?”
离非吃了一惊,抬头见是熟人,是那日跟青瞳一起准备渡江的人,叫什么来着?他晃晃悠悠被拉出队列。只听那个大嗓门道:“你们弄错了,这个是自己人。”然后一只手就过来扯他身上的锁链,离非皱眉,拽得他好疼。
那士兵叫屈道:“任都统,这个人自己说是宁晏的外甥的,现在这个时候,要不是他外甥谁还瞎编这个不成?”
任平生呸道:“浑小子,你耳朵信得过还是老子眼睛信得过?你过来打开链子,这个我带走,大眼睛要说你找我。”离非挣了一下,丝毫挣不开他的铁手,被轻飘飘地拉着走了好几步。
他使劲道:“喂,你放开!我就是宁晏的外甥没错。”
任平生笑道:“你是他外甥,我还是他六舅呢!”话音吞了回去,见离非怒瞪着他,他吃惊道:“你……真是宁晏外甥?”
“是!要不要叫你舅爷?”
“这个……不用……”老任大感尴尬,忙道,“那你……大眼睛……这个……”他终于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要不要见大眼睛?”
离非默然,半晌道:“我现在还不想见,让我想想吧。”
任平生上下打量着他道:“小白脸,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什么猫腻,不过你这样真让老任我腻歪,现在想着宁晏难受了,那你别找大眼睛告状啊!你那个时候不是想明白了吗?现在还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干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连个对错都分不清了?不见!凭啥不见?这是大眼睛的错?她害你心里难受的?她不陪着你难受你不舒坦是不?你能不能自己扛点儿事?能不能像个男人?”他说罢,狠狠地呸了一口。
离非瞠目结舌,许久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得对,我去见她。”
“这还像个人样!”任平生高兴地一拍他肩膀,突然脸色垮了下来,“哎呀,对不起,小白脸,你现在还不能见她,我忘了,她一直昏迷,还没醒过来呢。”
十六、鸩杀
京都被攻克之前,宁晏在皇宫中放了一把火,由于抢救及时,烧毁的只有几个偏殿,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青瞳身体虚弱无比,直到现在仍然是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极少。离非也是虚弱,当日被任平生一激,他痛下决心,可是一耽搁又犹豫了,见了她有什么话好说?现在大事已经和自己不沾边了,离非嘲讽地一笑,就不想去了。青瞳身体接近崩溃的边缘,也实在没有力气顾及安慰他,于是两人这一个月并没有相见。
太医诊治,发现她心脉极其虚弱,那番骤然而至的巨大伤痛致使她心脉差点儿断绝。若不是青瞳体质好,恐怕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太医开了药,又反复叮嘱她必须好好静养,军营中毕竟嘈杂,所以元修等人加紧将皇宫整修一下,几天之后就让青瞳先住回去了。
这场政变下来,宫中嫔妃死了好几个,还有不少因为附敌暂时软禁起来。女官和宫女更是流散了无数,偌大的后宫有一多半的宫殿倒空了下来,十分萧条。青瞳的马车到了内宫,总管就上前询问她想住哪一个殿。
花笺看看车内,青瞳仍在蔫蔫地睡觉,自己想了想就道:“还是甘织宫吧。”总管太监暗地里吁了一口气,多亏他知道十七公主今非昔比,早几日就吩咐将甘织宫整修过了,要不然这一次他恐怕就危险了。
马车进了内宫就停下来。花笺和几个小内侍扶青瞳上了公主专用的雀銮,抬起她继续走。这雀銮也是刚刚做好的,颜色十分鲜亮,更衬得青瞳脸色白得可怕。
行至御花园的引鹊亭,突然斜刺里跑出一个人,他冲到銮轿前猛地跪下,大声道:“公主!十七公主,你饶了我家殿下吧,他是无心的,他不是故意害死贤妃娘娘的啊!”
青瞳勉强睁眼支起身子来,见是太子身边的管事太监福瑞,道:“福瑞,你说什么?太子哥哥怎么了?”
福瑞不停叩头,连哭带喊,颠来倒去就是说太子不是故意害死贤妃娘娘的,请她原谅。到底太子怎么了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青瞳只觉一阵心虚气短,他的声音越来越奇怪,仿佛是自九天之外传来的,震得她脑袋嗡嗡响,却偏偏听不明白他说什么。花笺见她脸色越来越苍白,马上就要昏过去,忙喝道:“福瑞!你先别吵,没见她都病成这样了吗?你家太子再怎么着,也比她现在强些吧。”
福瑞和花笺也熟识,他猛地转过身对着花笺叩起头来:“花笺姐姐,你给说说好话吧,我家殿下的性命全靠你啦。花笺姐姐,念在小时候的分儿上,你就帮帮殿下吧。”
花笺连忙闪身躲开,跺着脚骂道:“福瑞你发什么疯,快起来,我比你小好几岁呢,怎么成你姐姐啦!青瞳没说过要怪太子殿下啊,连她你们也不放心,胆子太小了吧!是不是青瞳?”青瞳扶着銮轿,轻轻点了点头。
福瑞喜道:“真的吗?谢谢公主!谢谢公主!”
青瞳勉强定了定神道:“太子哥哥写信把我娘骗进宫来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他真是……怎么就那么容易被人骗啊!我也不能一点儿不气……咳咳咳……”她扶着銮轿猛烈地咳了一阵,话说得多了,又喘了好大一会儿。对太子她只是有那么一点儿气,但是和宁晏、司徒德妃本质不一样,对太子那一点儿气还不如对自己的恨强。要说自己不强出这个头,岂有今天?太子哥哥一向胆子小,青瞳摇摇头,还是别吓唬他了。
有心多说一会儿,可是刚刚那一阵气喘,心都几乎跳出嘴巴了。她勉强平静一下,道:“福瑞,我现在实在没有力气,你让他自己保重,别胡思乱想的,就……就先住回他的东宫吧,先将养几日,等我好些了去找他说话。”
太子焦急地来回乱转,他来到门前,两个侍卫立即手按腰刀,他吓了一跳,赶紧退了回去。他见福瑞一溜小跑跑回来,忙道:“福瑞,怎么样?”声音颤抖得厉害。
福瑞哭丧着脸道:“殿下啊,奴才……奴才真的已经尽力啦,你看奴才的头都磕破了。”太子心猛地一沉,双手冰冷,他嘴角抽动,半晌才道:“皇妹,她……她想怎么样?”
福瑞道:“先是花笺说,你家那个太子再怎么着,也比公主强,公主娘亲去世,情何以堪?然后奴才又求了很久,公主才慢慢开口说,殿下写信骗贤妃娘娘进宫致使娘娘遇害,她都知道了。她又岂能对杀母之仇无动于衷,还说……说……”
“还……说什么?”
“说让殿下你好好保重,她会来找你的!殿下,公主让你保重,是不是不要紧了?”
太子失神地坐回椅子,苦笑道:“她不想让别人动手,也不想还没报仇我就死了……连皇妹都想杀了我,福瑞啊,连她都不会放过我,我还怎么能活着呢?”他突然跳起来,道:“不!不!我不想死,我要逃走!我不当太子了,我要当百姓,放了我吧!我要走!”
福瑞道:“公主还说,让殿下住回东宫再将养……几日。”
太子狂躁地跳起来,叫道:“不,啊,我不要被关在东宫。不要!”但是手臂已经被人架住,拖着往东宫走去,福瑞跟在后面,面无表情。
过了两日,福瑞又来到甘织宫,说太子这几日胃口不佳,青瞳还在睡着,花笺烦躁地道:“福瑞,你说现在谁的胃口好来着?太子殿下胃口不好,他想吃什么你就去给他弄嘛。青瞳上次和你说了一会子话,到现在两天过去了,还没开过口呢!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十个时辰昏昏沉沉的。太医说了像她现在这样,少说也得卧床个十天半个月的,你说你来找她能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