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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清明时候,松山墓园前停了满满的各色车辆。人潮汹涌,摩肩接踵,热闹得像在赶集。孝子贤孙们焚香烧纸,烟霭从墓园里袅袅升起,到了高处便结成了片片云雾笼罩了整个墓园,连天空都变得灰蒙蒙的。要不是一路阳光明媚,真以为陡然变了天。
一老一少下了车,一眼便望见了那辆熟悉的银色凌志。那人果然已经到了。
“不知道他会不会听得进去,”方煜文说,“不如,改日另约个时间,我先和他谈谈。”
丁树海望了方煜文一眼,转身接过司机递过来的一捧雪白的马蹄莲,冷冰冰地拒绝了他的好意:“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需要你插手。”说罢,便大步地走进了松山墓园。
方煜文的脸上不觉涌起一阵热血。他低着头僵了一僵,还是很快就跟了上去。
丁树海的步伐很稳健,皱纹丛生的脸上有一种令人生畏的严肃。路上遇到的扫墓人,一个一个,不自觉地就给他们让了路。还没到J排,远远的,就看到往来人流中,站着两个瘦高的年轻人。两个人年纪气质、身高体形都很相仿,连衣装品位都很一致,都穿了一身休闲西服,一个是深蓝色,一个是纯黑色。穿纯黑色西服的正对墓碑站着,深蓝色西服的则在他身后的一侧。他们都低着头,很是沉默地对着某一块墓碑。
方煜文知道,那就是J排27号墓。那两个人,一个是丁浩然,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们一直走到那两个人身边的时候,两个人都抬起了头。但是方煜文从不怀疑,其实在他们到来之前,丁浩然就知道他们会来。正如他们也知道,丁浩然一定会来一样。
丁树海一直走到丁浩然的面前才停下,相距两三步。可是丁浩然很快就冷漠地调转了视线,倒是一旁的朋友彬彬有礼地打了一个招呼。
“您好。”然后又朝方煜文微弯着嘴角点了一下头。
方煜文便也对他礼貌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叫了丁浩然一声:“哥。”
那人却还是不为所动,只当他们一个都不存在似的,继续对着墓碑默哀。墓碑上贴着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看起来三十来岁,皮肤很白,眼睛是很古典的丹凤眼,一头漆黑如墨的披肩长发。笑得很恬静。
大理石的墓碑上很漂亮的几行烫金正楷,最醒目的莫过于墓主人的名字:慈母苏清芳。
方煜文看了看那张照片,又看了看那人冰冷的侧脸——即使他闭着眼睛,都能看得出和照片里的女人极为相似的线条。不觉悄悄叹了一口气:血缘的联系真是不容忽视。
丁树海并没有露出被忽视的不快。他已经很习惯被丁浩然如此对待,所以只是走上前去,很小心地送上那一棒白色马蹄莲,也和那人并肩站在墓碑前。
“你决定下个月动手术?”他问得很肯定。
所以那人也只是笑了一笑:“你的消息还真是快。”
“风险太大,你有没有想过你会失败。”
“没有。”丁浩然睁开了眼睛,果然是眼角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深色的眼珠闪着手术刀一样的冷酷光泽,“一次也没有。”
丁树海静了一静,声音放柔了许多:“浩然,做事不要这么不顾后果。这不光光是你的成败,还关系到一条人命。”
丁浩然却依然不为所动,反而更多了一丝嘲讽:“你会介意人命吗?还是说,怕我丢了你的脸?”转了头,第一次,却是充满了恶意地叫了丁树海一声,“我亲爱的丁叔叔。”
两个旁观者同时看到那张苍老的脸孔微微一抽搐。即使像他这样久经风霜的人,也还是难以承受这般露骨的伤害。更何况,这伤害还是来自于自己最在乎的人。
“哥,”方煜文连忙插嘴道,“你不应该用这种态度……”
“你给我闭嘴!”丁浩然鄙夷地斥责,冷酷俊秀的脸孔上明摆着深刻的敌意,“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方煜文顿时涨红了脸,十分尴尬地抿紧嘴唇。他皮肤原本就白皙,身材也偏瘦,这样一用力忍耐便连脖子上都通红一片,突出几条青筋。深蓝色西服的男人也看不下去似的,轻轻拉住了那人的手腕。
“浩然。”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了看四周往来的人们,然后对丁浩然摇了摇头。
那人这才意识到,方才的一幕已经引来了三两道好奇的目光。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这里是他心目中最神圣的地方,不应该发生如此滑稽的情景。
他拂开朋友的手,冷冷地看着方煜文:“你给我听好。你要是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哥,”慢慢地抬起手,指尖直直地指向丁树海的脸,“你以后就不许再跟着这个人。”
方煜文的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薄薄皮肤下的青筋又跳动了两下,仿佛随时会有鲜血喷薄而出。明明是那两个人的战争,却总是把他烧得灰头土脸。要让他们别动不动就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到底是有多难?
稳重的朋友又一次适时开口:“浩然,今天是伯母的祭日。有话还是以后再说。”
十几年的相识,朋友太了解他的脾气。丁树海就是他的无名业火,只要一见到丁树海,他就会立刻变成一只浑身怒张的刺猬。一年一度的扫墓也总是不欢而散。
看在朋友的分上,丁浩然又深吸了一口气,将许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一连几次的侮慢,开始让丁树海的忍耐触礁,苍老面孔上的肌肉有点儿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他欠她的。不管怎么样,他不能在她的面前发作。
丁树海低低地对那人道:“我是为你好。”
“你?”他的眼中明显闪过了一道愤怒,冷笑起来,“会吗?”说完,便扭头离去。
朋友叹了一口气,有点儿抱歉地看了丁树海一眼,也只得一同离去。
“浩然,”丁树海的声音从背后追来,“你有没有想过,你妈妈为什么会让你跟我姓,而不是跟她姓?”
丁浩然再度停下了脚步,对此他从没有刻意回避。
“她让我叫丁浩然,那是因为她爱你。可是她爱你,并不代表我也爱你。”他慢慢地转过了身,双眼微微发红,“我恨你,你知道的吧!”
丁树海颤抖了一下,矍铄的目光第一次暗淡了下去。他咬着牙不想开口,但丁浩然森冷的眼神让他不得不开口:“对,我知道。”
然后他看见他的儿子满意地扯了一下嘴角,带着些微报复后的快感,和朋友扬长而去。
上了车,丁浩然还绷着个脸。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放在方向盘上的一双手在沉默里越收越紧,连指节都发白了。朋友刚想劝他几句,不料手机却响了起来,拿出来一看,还是一通挺重要的来电。
“喂,”他微微侧过身去,尽量不影响到丁浩然,“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说了几句话。他听完便轻轻笑了一下。刚看完一场父子反目,这也勉强算是条好消息。
“好吧,那就老地方见,”他想了想,“我大概半小时后到。”
这一打岔,丁浩然也回了神,见他收线,便顺口说一句:“于谦和,看来今天你是要另有活动了。”
于谦和有点儿无奈地笑了:“有个熟人,想谈点生意上的事。”望着他道,“不如你也一起去,人多也聊得开一些。”
丁浩然嗤地一笑:“谢了,我最烦谈生意,名来利往,尔虞我诈。”一边说,一边流畅地倒了车出来,“你不是光拿分红不管事吗?什么时候也要谈生意啦?”
于谦和笑着抬了一下手:“偶尔也要做点儿贡献嘛!况且这次,是人家主动找上我的。”顿了顿,还是直接问道,“那个手术对你就那么重要?”
丁浩然稳稳地开着车,口气平淡:“每一个手术对我都很重要。”
于谦和扫了他一眼,不禁笑骂道:“少跟我来这一套。”
丁浩然也笑了,开诚布公地回答:“那是自然,天安市还没有一例成功。到下个星期,这个零纪录就要由我来打破了。”他自信满满地勾着唇角,“你说重要不重要?”
于谦和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觉轻轻敲了一下。
丁浩然也没有错过这个细节:“怎么啦?不相信我的实力?”
于谦和抿了抿嘴唇。说起来他也不是第一天领教丁浩然的性格。大约自尊心过剩又从来没有品尝过失败的人,说起话来都是这种语气。这种人看起来异常的坚强,其实却是异常的脆弱。就像一只外表光鲜亮丽的气球,用不着动刀动枪,哪怕一根小小的荆棘也能让它啪的一下粉身碎骨。
他只是担心……算了,他又不是医生,何必跟一个专业的医生较真儿。
便又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你问我干什么?我又没做过手术,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实力。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过嘛,你这么重视的手术,我很感兴趣就是了。”
“感兴趣的人显然不只是你。”话说到最后,丁浩然的笑容变得嘲讽。
于谦和想起刚刚才见过的那张苍老面孔。他对那个人的记忆又更新了,定格在那眼神一暗的瞬间:“你是说伯父?”看到丁浩然的脸上掠过一片阴云,马上改了口,“好吧,我是说丁先生。”
丁浩然一声冷哼,这个人他连提都懒得提:“一年老三套,我的生日,我妈的忌日,还有过年。除此之外就神龙见首不见尾。”
于谦和开解道:“丁先生是个忙人,一年到头飞来飞去。如果有时间,他一定会跟你好好相处的。”
“不必了。这个世界上唯一需要他的人早就已经死了。”
“他还是关心你的,不管怎么说,”于谦和咬了咬牙,还是说了出来,“在他的心目中,永远只有你这一个儿子。”
丁浩然的笑容僵了一僵,脸色陡然间变得很难看。方向盘猛然一打,车子嘎的一声停到了路边。于谦和狠狠一晃。丁浩然会有这么大反应,也是他预料中的事,只是被安全带勒得有点儿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