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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夜,依旧是那个废弃的宅邸中,罄冉坐在桌前提笔写写画画,不时还抓抓头皮,蹙眉深思。许久,她停下笔,将写好的东西细看一遍,然后似松了一口气,起身便向外走,将凤瑛手下寻来的几个大瓮清洗干净,又用废弃的碎布擦拭干。准备泥、碎瓷片、竹签、粗麻绳等等,待一切就绪便坐下打开了凤瑛按她要求为她准备好的一堆东西。她深吸一口气便低头忙碌了起来,微暗的烛光将女孩身影照得模模糊糊,投射在破旧的茜纱窗上,小小的身影却显出几分宁静和说不出的沉冷来。
翌日,天近正午,暖阳当头,一碧晴空下,数团卷涌的白云被轻风吹得时聚时散,曼妙变换着姿态。
西市的刑场上略显安静,几十个官兵围在邢台后搭起的凉棚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着这苦差事。西市这两日非常热闹,尸首暴尸,他们奉命负责看管尸体,又肩负特殊任务,生恐出了纰漏。清晨天未亮便守在这里,到现在一口热饭也没吃到,此刻就是铁打的人也难免露出疲态。
现下正是饭点,百姓皆散,好不容易刑场清净,他们不时盯向街头,只盼着轮班之人早早到来。没一会街头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他们不免露出笑容纷纷站了起来。
“哎呀,可算是来了,老子都饿死了。”
“走咯,这鬼差事,日头这么大也不暖和,再不吃饭冷死在这里了。”
“妈的,死了还不让人安生,要老子说鞭尸一日扔去喂狗,就不信听到这样的消息还引不出贼子。”
说话间一队士兵执枪绕过街角走了过来,这边等着换班的士兵纷纷跳下邢台,整理队伍准备交接。可就在此时,一声轰响传来,邢台前的士兵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之景,眸中皆被惊恐占据!
只见街头此刻硝烟滚滚,房屋轰然倒塌,尘土四散,惨声震天。而他们期待的换班队伍已经消失在眼前,被一层层涌天的尘土挡住,只听声声惨叫传来。士兵还在愣神中,耳边又传来阵阵轰响,与方才的响声如出一辙。震天的爆响,宛若雷鸣般一声接一声,纷纷在西市周围响起。声音震荡着,宛若魔音。守着邢台的士兵已是面色苍白,只能盯着不远处的同伴发抖。
那当先而立的领头人高江此刻满头汗水,望着街头瞬间被夷为废墟的恐怖场景目瞪口呆,盯着方才还步伐雄健,瞬间却躺在地上哀哀惨叫的同伴冷汗森森。他的目力极好,虽是刑场离街头尚有一段距离,可他却能清晰地看到正躺在地上哀呼的那些同伴。他们有的缺了胳膊;有的被炸掉了腿,哀呼着捂着断肢;有的面上插着碎瓷片,捂着的双手不断渗出鲜血;更有的被尖锐的铁片刺成了蜂窝,全然没了声息;还有些已被压在了砖石下,仅剩一条手臂做着挣扎……
入目一片狼藉,满眼猩红。那是什么?天哪!太可怕了!听着耳边传来的一声声轰响,看着眼前之景,他只觉浑身发冷。现在是换守之时,如果他没有弄错,那些轰响传来的方向皆是有重兵把守的要害。也就是说,西市所有驻兵之处都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就是傻子也知道这轰响是冲什么来的。
高江猛然回过神来,大喝一声:“快!守住尸体!”
然而他的话刚落,便觉耳边一声响,眼前腾起了阵阵白雾,他不及闭眼,白雾已冲进了眼中,一阵针刺般的疼。他用手摸着眼睛,大声喊道:“闭眼,是石灰,快闭……咳咳……”
白雾冲进口中,他喉咙发涩,剧烈咳嗽着,心中生出了平生从未有过的惊惧和恐慌。虽是如此可高江心中也清楚,曲东平向来心狠手辣,倘若尸首在他手中出事定然活不了。他压下恐惧摩挲着爬上邢台,努力睁开眼。可看到的情景却让他心中冰凉,邢台上此刻已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那三具尸首!他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直直倒下了邢台。
一碧晴空,白云轻卷,暖阳缓升。
一座朱红高阶的府邸前,数十名环珠戴翠的侍女分立两侧,众多侍卫精神抖擞地护着一辆停在府前的马车,纷纷望向朱红大门洞开的府内。没一会,府中传出笑语声,脚步声渐进,众人忙垂首静待。
凤瑛扶着一位老者缓缓向府门而来,那老者步履沉稳,目中精湛,正是卸甲归田的李老相国。他拉着凤瑛,低声交代着,“回去也好,告诉你母亲不用惦记外公。”
“是,外公要好好保重身体,明年外公寿辰,孙儿定和母亲一道回来看您。”凤瑛搀扶着李相国步出高槛。
“好,好。外公等着你,到时候可要考较你的学问啊。”
“外公等着吧,明年孙儿定要赢外公几局棋不可。外公莫再送了,外面风寒。”凤瑛向身后的老管家递了个眼色,管家忙上前接过了李老相国的手。凤瑛就势一甩雪白的披风,回退一步,单膝跪地,“孙儿拜别外公。”
“起来吧,快上车吧。”
凤瑛也不再多说,起身便要向马车走,李相国却跨前一步,“你父亲遇事沉稳不足,瑛儿能劝着些便劝着些。”
凤瑛挥袍回身,长揖一礼,道:“外公放心。”
“瑛儿莫要行事任性,莫轻易伸手,要知世情复杂,人心险恶,看事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凡事三思后行。你遇事素来谨慎,小小年纪便心思缜密,只是处事尚失之尖锐,欠稳妥,还需磨磨性子。”李相国用他微显苍老的声音道。
凤瑛眉宇微跳,俯身又恭谨一礼,“瑛儿谢外公指点。”
“去吧。”
凤瑛再拜,这才登上马车。
马车滚滚而动,没一会便驶进了庆城中街大道,侍卫驾马开道,百姓纷纷避让。马车穿过街市,驶入庆城西街,凤瑛霍然睁开双眸,推开车窗向外看。
西街本是庆城繁华所在,可今日却冷冷清清,马车跑的飞快。凤瑛清晰地扑捉到几处坍塌和狼藉,他目光穿过西街落在几道墙后,那是西市刑场的方向。
瞧着那里,凤瑛眉宇微蹙,眼眸低垂望向脚底,面容在窗外光影变幻间阴阴沉沉。
想起那日在西街之上,他第一次遇到罄冉,那时的西街可不是这般模样。人潮鼎沸,繁华昌旺,而就是昨日,一场惊动整个庆城的刑场劫尸事件轰然发生。这个繁华之所便因为离近刑场而遭受炸毁,士兵死伤无数,血流如雨,洗涮了西街。可谁又能想到他凤瑛也参与了这次刑场血案,又有谁会相信这样的手笔,只来自一个六岁的小女孩!
凤瑛双眸猝然眯起,鼻翼微跳,因着身体后仰的动作,面容隐在暗影中,显得有些模糊。此时马车突然减速,凤瑛将思绪拉回,直起身体将车窗推开看向外面。原来已经到了南城门,官兵封城,凤捷正御马于之交涉。
没一会凤捷便驾马而回,在马车旁翻身下马,垂首道:“世子,庆城军要检查马车方准出城。”
凤瑛轻哼一声,瞥了眼守护在旁的少年凤戈。凤戈忙撩开车帘,飞身下了马车。凤瑛弯腰便要下车,却是一个沉亮的声音响起。
“世子殿下不必下车,末将也是例行公事。”
凤瑛抬头望去,正是杨国安,他就势落座,含笑道:“有劳杨功曹。”
杨国安朗声一笑,“世子要回去了?耀国是战国的兄弟,两国向来和睦友好。日前耀国公主又联姻皇上,世子前来为老相国祝寿,皇上专门交代海大人要好好招待。大人吩咐我等多次,末将怎敢让世子下车?”
凤瑛轻笑点头,“可是为了昨日西市之事?”
“是啊,世子昨日受惊了吧?”杨国安关切道。
“凤瑛有午后小睡的习惯,没有听到声响,倒是外公他老人家稍受惊吓。”
“开城门,恭送世子殿下。”此时小兵已大致检查了下马车,杨功曹挥手示意庆城军开门。
凤戈跳上马车,见凤瑛笑着对杨国安点头还礼,这才不急不缓地放下车帘。马车再次滚滚而动,驶出了高大坚厚的城门。待队伍行出小半个时辰,进入山谷。凤瑛右脚轻划,在马车左角侧壁触到一处凸起,他使力一提,只听一声清亮的震响。接着马车中部一块隔板翻开,露出小夹层来,夹层中一个垂髻男孩纵身而起,瞬间便坐在了凤戈身旁。
她小小年纪一双眼眸却带着清冷,浑身上下更散发着有别同龄人的孤傲和倔强,正是扮成男装的云罄冉。凤瑛望了她一眼,脚下一踢,隔板归位,“在里面闷坏了吧?”
罄冉摇头,心中轻松,微牵唇角朗声道:“谢谢凤大哥。”
凤瑛只笑着点头,身子随着起伏的马车上下颠簸,光影从面上滑过,玉面浅笑,暖人心胸。他瞧着罄冉,突然挑眉笑道:“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罄冉一愣,半响才起身一礼,“凤大哥的恩情,罄冉铭记于心。我承诺为凤大哥做三件事,也言出必行,绝不会赖账。”她口中虽是这般说,心头却有些打鼓。尤其是昨日炸毁西市后,就一直隐隐不安。
这个年代是没有炸药的,她倘若不是被逼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用此法的。因知道那对自己来说会是一个麻烦,试问这样的乱世,既有这般有威力的东西问世,哪个国家不想据为己有,好趁机称雄天下?倘若让人知道火药出自她手,那对她来说将是又一场灾难,又一场逃难。她更不欲打破这世界的平衡,这里该有这里的发展规律。倘若火药真经她的手在此问世,她定会成为千古罪人,试想那得到火药的一国将会陷入怎样的疯狂,而其它国家无疑会沦为炼狱。
罄冉前世是学化工的,制作炸药自难不倒她,只是想到一瞬间有那么多鲜活的生命流逝,而这些皆出自她手。尽管她一遍遍用不得已说服自己,可心头却压不下那股恐慌。从昨日到现在她都未曾合眼,闭上眼,耳边便会响起那声声轰响,震得她心神俱碎。昨夜望着爹爹和娘亲的尸首被大火吞去,她便在心头暗暗发誓,今生定再不用火药杀人。想着这些,感受着凤瑛若有似无的目光,罄冉的心再次高高吊起。他是唯一知道西市爆炸出自她手的人,倘若他动了心思不放过她怎么办?
罄冉心头乱糟糟,而凤瑛却轻笑了起来。听着她方才的话,只觉她分明便是在搪塞自己,句句不离日后,分明就是想撇个干净。望着女孩低垂的头顶,凤瑛嘴角轻勾,抬眸撇了眼凤戈,凤戈忙推开车门,翻身从飞驰的马车上一跃而下。
罄冉只听砰地一声,回头正迎上被死死甩上的车门,她心中一紧,回头瞪向凤瑛,微微侧身,使自己有足够的空间伸展动作,以防凤瑛突然发起攻势。
凤瑛似很欣赏她的反应,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直到她额头青筋突突跳起,他才清风般一笑,淡声道:“我现在便有一件事需你做。”
他的话语清浅,如春风拂过面颊,笑容观之可亲,然罄冉却在他眸中看不到丝毫暖意,她心中一震,猝然屏息,半响才笑道:“凤大哥请讲。”
凤瑛对人向来温和有礼,可从他第一次见罄冉起,她便对他多有提防。纵使他为她做了这许多事后,她仍不曾稍稍赋予信任。望着女孩潜静的双眸,凤瑛难免心生不悦,沉默半响,转而却又一笑,朗声道:“罄冉何以如此紧张?”
罄冉只觉他笑地突兀,越发紧张,低头道:“许是昨夜没有休息的缘故,再加上西市的事,罄冉实在心有余悸。”
凤瑛轻声一笑,示意罄冉在身旁坐下,望了她片刻,终是决定不再周旋,抬头问道:“昨日你让凤捷他们引燃的东西是什么?何以威力那般大?”
不知为何,罄冉听他直接相询竟松了一口气,心跳也渐渐平稳了下来。抬头望向凤瑛,见他目光柔和,虽有探究却没有了方才的阴沉,便回道:“那个叫火罐炮,下粗上细,每罐装上火药,再装入铁蒺藜、碎石、碎铁等物,在细口装上引信。点燃引信,火罐爆炸,威力自是强大。只是这种东西太过霸道,用之无益。昨日倘若不是罄冉迫不得已,也不会……罄冉昨日当着爹娘的面已立下重誓,此后再不以此物害人。”
凤瑛眉梢微扬,“火药?”
罄冉点头,不再言语。
凤瑛微微一笑,“为何说此物用之无益?”
“凤大哥也看到了,火药虽威力强大,可太过霸道,不然何故庆城百姓会惶惶不安?我昨天一晚上都不敢闭眼,想到当时西市的惨叫声,我……”罄冉说着,眉头已紧紧蹙起,面色也显得苍白。
凤瑛双眸微缩,随即轻笑着拍了拍罄冉的手,“别想那些了,都过去了。云将军和夫人在天之灵看到你为他们做了这么多,定会欣慰的。”
凤瑛说罢,见罄冉神色稍缓又问道:“只是……这火罐炮如此厉害,云将军何以没用在战场上?”
罄冉心一凛,努力不让自己慌神,望着凤瑛,“凤大哥有所不知,火罐炮虽是厉害,但太过危险,稍不留意便会爆炸,伤及自己。昨日若非凤捷大哥他们武艺高强,我是万不敢让他们引燃此物的。不仅如此,这火药除了我让凤捷大哥准备的那些材料外,还需一种很罕见的原料。那原料爹爹也只寻到一点,不可能大量制作炸药。不瞒凤大哥,爹爹留下的原料昨日罄冉已经全部用光了。”
凤瑛紧盯罄冉,见她面容无异,神情坦然,这才一笑,轻声道:“那可真是可惜,你记得那种原料是什么吗?”
罄冉蹙眉思索一下才道:“这个真不记得了,好像叫……绿什么石。爹爹把它磨成碎末,放在小瓷瓶里,还是我偷偷拿出来的,倘若爹爹知道定要骂我淘气,可我现在多想再听他骂我几声,就是狠狠的打我一顿也是好的……”
凤瑛见罄冉红了眼圈,沉吟一声,随即笑道:“看我,净问这些惹你不快,倒还没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要去哪里?”
罄冉抱紧怀中的包袱,轻声一叹,“我想将爹娘的骨灰带回家乡安葬。”
“徽州阆县?”
罄冉点头应是,凤瑛微微蹙眉,“那可远着呢,你在家乡可还有亲人?”
“没了,不过多远的路,我都不怕,定要将爹爹和娘亲的骨灰送回去。爹爹多年征战,自从少年离乡便一直没有机会回去,他总说将来定要落叶归根。”
凤瑛深叹一声,“我派些人护送你可好?”
“凤大哥对罄冉的恩情罄冉已是感激不尽,岂可再麻烦凤大哥?何况罄冉现在是战国要悬赏抓捕的罪人,战耀两国一向和睦,倘使战英帝知道凤大哥帮过我,岂不是拖累了大哥?”罄冉打断凤瑛的话急急说道。
凤瑛唇角微动,似笑非笑,半响才道:“也罢,有缘自会相见。绕过前面的山涧,沿东就是通向徽州的官道,我便在那里送别你吧。”
罄冉将包袱放下,起身一拜,半响才哽咽道:“凤大哥对我真好。”
凤瑛笑笑,伸手扶起她,“承王府随时为你打开,这块玉你拿着,什么时候想凤大哥了,也来看看我。”
他说着从腰际扯下一块白丝系着的青玉递给罄冉,罄冉也不客气,笑着接过,“日后定是要去拜访大哥的。”
将玉细心收好,罄冉抱起包袱只觉手心已出了一层冷汗。她只觉这凤瑛虽是年幼,但处事太过老道,着实叫人不敢小瞧。见凤瑛扭头看向窗外,阳光透过林间树隙打在他的侧面,光影斑驳,他眉宇微蹙,似在想着什么,并不再关注自己,罄冉才低头抚摩着手中的瓷坛。她想着爹娘的音容笑貌,一时怔怔不知身在何方。加之她两日两夜不眠不休,现在精神一放松,随着马车轻晃,没一会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凤瑛这才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望着女孩沉静的面容,思虑沉沉。半响随手拿过身旁叠放齐整的月白锦衣轻轻一抖,披在了罄冉身上。
一个时辰后,罄冉拜别凤瑛独自踏上了前往徽州的官道,小小的身影一步步远去,竟是说不出的坚定和傲然。
直到女孩的身影消失,凤瑛才吩咐马车开启,一队人向着相反的方向踏尘而去。行出没一会,凤戈飞身上了马车,躬身道:“已让凤捷跟去了。”
凤瑛微微点了下头,依旧低眸深思。半响不听凤戈有动静,抬头见他愣愣站着,便道:“怎么了?”
凤戈咬唇,“属下不明白世子为何要放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