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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暄妍最后对我说的话是——“这还只是道前菜,之后我还为你准备的大餐,你慢慢享受。”
之后,一切都与林暄妍的预警电话一样。我们的花店接连被卷入各种麻烦之中,每时每刻都透着一股“不顺利”的氛围。
先是一批进口鲜花过了不了海关,紧接着工商、检疫局的人马先后驾临。我们这群店员忙于应付层出不穷的突发事件,每个人都疲于奔命。
张济帆为了解决事件电话不离手,从前难得露面的律照川也在店里出现频频。每次在大堂见到两位老板,两人皆是步履匆匆。
我知道祸源来自何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这段时间,律照川和张济帆在二楼彻夜开会,气氛凝重,没人不敢扰。我也是送资料时才会上去一小会儿。
路过他们的办公室时,我特意放慢了脚步,通过玻璃墙,看到了律照川正站在窗前垂头翻阅资料。
他着白衣的样子像支挺拔的水仙。
这样忙碌的状态持续了一周有余。
直到这日清晨,早起做操时听到灌木丛中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我觉得奇怪,便顺着声音去探。见人高马大的律照川正蜷在植丛里,正捧着一把猫粮小心翼翼喂一只小猫。在清晨薄如红纱的曦光中,穿着黄色毛衣的他不像是真的人,飘忽如一个童话。
听闻我这边的动静,他扭头看到我,小声解释:“它好像迷路了,找不到妈妈了。”
刚说完,就看见猫妈妈来寻。在“喵呜喵呜”的猫的对话中,母子两喵欢喜重复。紧接着猫妈妈摇着尾巴带着小猫钻过墙上的排水口走了。律照川目送着猫咪们离去。
我泠然想到,我已经好多天没有在家里看到他了,也很久很久没见过他如此悠闲的模样了。
这样想着,我脱口而出:“真好,你终于恢复了往日闲云野鹤的状态了。”
“闲云野鹤……你这是在形容我?”律照川拧眉反问,“我怎么闲了?”
接收他不悦的反应,我仔细想了想,并不觉得这个词用得不对。
我:“你平时就很闲啊,最多就是喂喂鸟逗逗猫。”
听完我对他的评价,他是一脸难以置信。
他严正抗议:“你对我是有什么误解!我一点都不闲,我也是很忙的!”
“看不出来。”我顶嘴。我不由回想起自己初入律家,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心情。那时,我是惴惴不安寄篱者。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与他碰面的场合。当初的惶恐与不安如风轻散,再也寻摸不到了。
律照川起身走到我面前,严肃道:“看来我有必要为你普及一下基本知识。首先,你的老板是位眼光长远的战略者,在你看不到的时候,他精心制定企业发展计划,排兵布阵,激流勇进。你所在的花店不是简单的花店,而是集线上线下一体化的对美的输送。”
望着他严肃又认真的表情,我“噗嗤”笑出声来。
他伸指戳我的脑门:“你这是面对老板的态度吗?”
我继续笑。
笑着笑着,却笑出泪来。
就在昨夜,我知道了,眼前的这位傲然的天之骄子,曾被我害得很惨。
那日,我握着电话听完林暄妍对我的责备,我心戚然。潜意识里,我拼命否认林暄妍的话,但直觉又告诉我她说的是真的。
在这种煎熬中,我张网收集信息——我问高秘书,问叶椿,甚至将苏惟宁堵在他家的公寓门口盘问。旁敲侧击、采访追探、贿赂威胁……我用尽各招在他们口中收集着关于过去的只言片语,再将这些的碎片有序拼接,完成最后的图景。
当苏惟宁得知我来是为了追问“当年我失踪后律照川发生了什么事?”时,他下意识惊声求饶:“姐姐你放过我吧。川如果知道,我多嘴提以前的事,说不定会杀了我。”
“所以,你也想让他继续背黑锅?”
苏惟宁语塞,犹豫了好久,他终于开口了。于是,我得以捡起最后一片拼图,将我消失之后发生的事情拼接完整。
林暄妍没有说谎。
事件发生之后,“某大学社团外出郊游出了事故”,立刻成为新闻门户的头条。
一条人命,足矣掀起一番热度,并引发人们对这个社团的关注。一夜之间,众多荣誉加身的“野营团”瞬间被立为反面典型,连社团名字也被诟病,“野营”,听听这名字,多么的不雅,多么的粗俗。瞬时,学校也被推上了风口浪间。
新闻不过三天热度,对当事人的影响却是永恒。
社团当即解散。律照川作为学生会会长、社团核心成员,必须对我的“死亡”负责。这事惊动了律先生,校方开了一场内部会议来讨论怎么处理律照川,若他据理力争,定能够还自己清白,但当时的律照川没有做任何的辩解,只说愿意全权负责。
最后,是律照川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责任。
事件一个月之后,他领到了处分,离开了学校。
这些,就是我消失后的事。
律照川告诉我了前半段,绝口不提之后。
不管曾经经历的是多么大的苦痛,流了多少眼泪,如今叙述起来也不过是这寥寥数句。但个中风云变幻,唯有参与其中的人才能了解。
“离校待家并等待签证的那段时间,他就每天照吃照喝照玩,甚至玩得比以前更凶。其实我知道,从那以后,他就睡不好觉了,睡不着就吃安眠药。一开始安眠药还有效,后来得加量,后来加量也没有用了就换个牌子吃……我知道,他是觉得自己对你的失踪负有责任。”
我眼底发烫,鼻头泛酸。
我凭什么……
犹如离魂,我木然从苏惟宁家中走出。机械摁下电梯键,呆愣看红色数字往上跳。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姐姐……”苏惟宁突然叫住我,并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他说,“谢谢你回来了。”
告别了苏惟宁,我独自走在路上。仰天望去,夜被浓雾遮蔽。唯有稀薄路灯相伴。
脑海中回想起苏惟宁说的每个字句。
我泣不成声。
我遗失的那些记忆,喧哗热闹埋怨撞击,有多嘈杂就有多死寂。我身体里有个缺口,这个缺口这样大,如同一个黑洞,盘旋着叫嚣着要吸纳更多的东西,然而,我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去填补它。我只知道,我的确,欠律照川好多好多。
此时此刻,他就在我面前,我要怎么还他,又该怎么还他。我呆呆看着律照川。
律照川抬手在我眼前挥了挥:“你的眼神很奇怪?”
我:“哪里奇怪了?”
律照川:“像老奶奶在看孙子。太慈祥了。”
闻言我大笑出声。律照川也开怀起来。过往片段历历如风,狂风扫落叶般地冲过我的脑海,爬上废墟的藤蔓开出明艳的花朵。
以往很少见他到笑,原来他真正笑起来是这个样子。
像一丝穿过海水的阳光,七彩的鱼儿在其中轻柔滑过,纯净而安详,明亮而宁静。
我想,这一幕,是我看到的最好的风景。
我将永不忘怀。
照川。
日光照耀河川,明亮又宽广。
以前从未想过,原来他的名字这样好听,和他的人一样。
我抬手掩住即将盈出的泪。
“啊,我得去上班了!”我说。
晚上。
我将一切整理妥当。
刚进卧室,“教授”就扑腾双翅欢迎我,它一脸天真地叫着:“快来伺候我!”
自从律照川告知它的主人是我后,它都在我屋里待着了,如今喂养它是我的义务与责任。
我将它的落架挂在书桌前,这样,我看书画画时,它都会陪着我。
我将苹果切成小块喂它,一边同它商量:“教授啊教授,你不是豪门鹉了,你现在是只杉菜鹉,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大吃大喝过奢靡的生活了。零食改三天吃一次,水果改一周吃一次好不好?”
教授扭着头,用黑豆眼看我。
我说:“就这么决定吧,教授你真懂事!”
返身在书桌前坐下,我拧开台灯,从抽屉里取出信纸,翻到空白页,再挑选合适的笔……
犹豫片刻后,我落笔写下——
爸爸:
冬天来了。
北方的冬天来得真快。
和南方透进骨头里的湿冷不同,北方冷是干的,就是风来时需要包好头面。因为风像刀子一样,割得人生疼。
爸爸,我真希望,我是牧雪州。没有记忆,也没有负累。
能够在您和妈妈的怀里撒娇,能够躺在鲤城的阳光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活。
但是,爸爸,我知道我欠了债,欠的债是需要还。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您,原来我的过去,并非洁净如新,它坑坑洼洼,需要我去抚平。等我还完过去的债务,我再回来当您的女儿。
爸爸,你别担心。我知道您一定会担心我,我已经带好手帕。我知道,前路不可能一帆风顺,也许我会跌倒,也许我会流血。但我会擦去泪,等伤口结痂,生出抗体再继续前行。请您放心,我会勇敢。
所以,对不起,我得放弃牧雪州这个名字了。
请您原谅我……
您的女儿牧雪州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