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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在乡间长大的草根,自幼以来,能三餐不愁,已经算是很好的日子了;如果哪天能吃到鸡蛋,能让我开心好几天,鸡蛋的馥郁香气,在唇齿之间停留半月之久;若是哪天吃上一顿肉,不管是猪肉鸡肉还是鱼肉,那真是过节一样欢喜。
一下子来到宫廷,日子从清贫变成奢侈。不仅仅有肉,还多得吃不完。一开始的日子,悠兰和春雨伺候我吃饭都吓坏了,虽然不能说狼吞虎咽,可是吃完一碗,眼巴巴地盯着餐桌的神情,足以令她们赶紧再给我盛上第二碗送上来,并且连连劝慰:“好吃多吃点,何姑娘还在长身体呢!”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不缺手脚的人,吃饭还不能亲自去搛菜,非要侍女搛了放在碟子里。一顿饭,有侍候用膳的,有侍候漱口的,还有侍候盥洗的。
极尽奢侈浮华之能事。
这是宫廷里能说得出来的规矩。宫廷里还有许多说不出来的规矩和禁忌,全凭自己心领神会。如是没有一点在宫廷生存的技巧,那天触犯了不该触犯的禁忌,也许死无葬身之地。
两位郡王一位郡主,应该是天生就被如此侍候的,习以为常,应付自如。他们每天锦衣玉食,奴婢环绕,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寿春王的脸上,为什么总是隐隐地带着忧郁?他和煦的笑容背后,又隐藏着什么?
如果你见过寿春王,一定会想起这样八个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虽然比临淄王年长,可是个子却跟他差不多高。他的五官面貌,看起来像临淄王的柔和版,好似临淄王的雕像被打磨了棱角。如果说临淄王的是青石粗刻的,那么寿春王的则是汉白玉精雕的,每一个转折和交接都那么圆润平滑,不露狰狞。
可是为什么我总能感觉到这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的面具之后,总有一丝淡淡的哀愁?
在别的朝代别的宫廷,皇亲国戚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分支——宗室和外戚。宗室是皇帝一族,姓是皇室的姓氏;外戚是皇后或者太后一族,姓是后族娘家的。而武周一朝,宗室和外戚有一定程度的重合。仅剩的两个皇子以及他们的家人是女皇陛下的亲生儿子,被赐姓武氏,而女皇陛下的娘家侄子,生来姓武,所以,武周皇朝的宗室有看似姓武,实际上却是源头不一样的两支,唐皇朝本来姓武的外戚,变成武周皇朝宗室的武氏一族,和唐皇朝本来姓李的宗室,武周王朝被赐姓武的李氏――在整个皇朝百姓的眼里,女皇陛下依然是李唐皇室的媳妇,被赐姓武氏的皇储,依然是李姓的太子。
也许寿春王的哀愁,来自于对自己身份的纠结――他究竟是武家的皇孙,还是李家的皇孙?甚至于,这江山究竟是武家的江山,还是李家的江山?
当临淄王跟惜福郡主调笑的时候,我偷偷抬眼望向寿春王,正对上他那眼中的愁绪一闪而过。但是很快,他的脸上又挂上了面具般的微笑,殷殷地望向惜福郡主。
“惜福表妹,”我宁愿相信他这话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你莫要听老三满嘴胡津,他今日喝多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宫中禁忌多,武氏和李氏两族谁也看不惯谁,自然很多话题不能说,能说的,只有那些没有什么要紧的市井笑话。
这些市井笑话,大约都是临淄王身边的宫人到哪里听来,转述给主人听,博主人一笑。
李唐宗室的很多人以沉湎酒肉享乐,不问朝政不问世事以自保性命。饮酒期间,临淄王已经把惜福郡主逗得花枝乱颤,几乎忘却了两家本来应有的嫌隙。
临淄王道;“跟着大哥,就是拘束,喝酒都要被你管。”他转头问惜福郡主,“小表妹,下午可有事么?”
惜福郡主看看日影,说道:“再过半个时辰,应该是骑马时间了。”她起身道,”我还是早点回宫去换装。“
她站起来往外走,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又问我:“阿草,你下午有事么?没事的话跟我一起去小校场,我让人再带你一程。”
临淄王也站起来问道:“你们跟谁学?”
惜福郡主一边由着晴和给她系披风一边说:“程思德。”
临淄王对我笑道:”上次听说你会开药,我大哥这些日子身子不甚强壮,麻烦你帮他开贴药吃吃看。“他对惜福郡主歉意地笑笑,“等下我们开好药直接去御药房,然后直接出宫了。小表妹,我不能陪你骑马了,你要自己当心。”
他这话说的非常暧昧,且不伦不类。惜福郡主一脸哭笑不得地略施一礼离去。
我自然送到宫门口。回来的时候听到寿春王对临淄王道:“老三,你说什么呢?我好好的开什么药?”
临淄王道:“大哥这些日子总睡不好吃不好,恹恹的没有精神,开剂药吃吃又如何?如今宗室中人丁凋落,大哥该保重身体才是,不要趁了那些小人的心!”
寿春王喝斥道:“老三,你胡说八道什么?当心隔墙有耳。“
临淄王一脸无辜:”我说了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啊!!“
我回到殿里,将两位殿下请入我读书写字的西殿,令悠兰焚上一柱香,命春雨奉上两盏茶,地上铺三只蒲团,我让他们两个各坐一个,我则盘腿坐在另外一个上。
我们三个人呈等边三角形分布。
我合上眼睛,调匀呼吸,感受来自他们两个人的气场。寿春王的气息,平和中显得有些怯弱,临淄王的气息,似乎有千军万马,却被什么浊气所堵。
半柱香的功夫,我站起来走到书案前,挥笔写下两张方子,放在托盘上,令悠兰传递过去。
悠兰手举托盘,躬身先走到寿春王面前跪下,将托盘举过头顶,垂下头去:“殿下!”
寿春王半信半疑地拿方在手,仔细地读着。
悠兰起身,又走到临淄王面前跪下,垂下头将托盘举过头顶:“殿下!”
临淄王显然大吃一惊,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我有什么问题?我好好的需要吃药?”
寿春王忽然哈哈大笑,指着临淄王道:“什么叫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老三,不是不报,时辰不到,时辰一到,一切全报!我也听人家说何姑娘是神医哟,皇祖母的失眠,御医都没有办法,让她治好了。这神医开的药,你可一定要吃!”
临淄王翻翻白眼,将药方匆匆浏览一遍,折起来塞进袖子里,悻悻地说:“不过是一张万无一失的平安方罢了,吃就吃!”
他一跃而起,对寿春王说:“走,我们闲着也是闲着,到小校场去看小表妹骑马!”
寿春王诧异地问:“你不是说我们先去御药房,然后直接出宫吗?”
临淄王的脸上呈现出黑红之色:“嘿嘿,我是说了!可是谁规定的我不能改变主意啊?走吧,大哥,一起去。阿草,你也一起来,让寿春王殿下亲自教你骑马。他这个人最耐心了,算是抵你的诊金吧!”
宫内的小校场是介于内宫和外宫的一块地方,在御花园往西。这里离侍卫值班换班的地方也近,通常内宫的眷属和宫女,非经许可不得随意出入。
我们抵达的时候,惜福郡主和西门雀正在马上飞驰,同时飞舞球杆,练习击球射门。她们跟平日截然不同,英姿飒爽,不像宫眷,倒更像当年大唐太祖皇帝的长女平阳公主带领的娘子军,其娴熟的骑技,让我这个初学者望尘莫及。
看见我们进去,西门雀一个闪愣,连忙勒住马。那马猛然获令,急急地停住奔腾的步伐,前蹄在半空悬起,并配着一声长鸣。
惜福郡主似乎全没看见,依然纵马狂奔。
西门雀跃身下马,跑过来对着两位殿下行礼:“两位殿下好!今天怎么这么巧,两位殿下也来练马么?”
寿春王谦谦回礼,临淄王却似乎全没听见,一双眼睛追随着惜福郡主满场奔腾的马。
在另一边观望的程思德一边看顾着惜福郡主,一边一路小跑过来,单腿跪地地行礼:“在下拜见寿春王临淄王殿下!”
寿春王伸出手躬身搀扶道:“程侍卫请起。大家自己人,毋须客气。”
临淄王的目光自惜福郡主的马上收回来,微笑道:“老程,免了吧!您是皇祖母的侍卫,我们哥儿俩可不敢当。”
虽然说着不敢当,但是话里话外,皇家的气派不减分毫――这对他来说,大概算是最平易近人的态度了。
程思德起身,对着我抱抱拳作个揖道:“何姑娘好!程某记得何姑娘要再过两天才跟阿忠上第二课――”
临淄王大手一挥解释道:”她是被我们拖来看热闹的。你那里可有什么闲置的马匹没有?有的话牵一匹来,让大郎扶她走一圈。“
一个郡王教宫里不知哪里跑来的孤女骑马,这大约是武周皇朝最耸人听闻的新闻了。我看见西门雀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居然拉着寿春王的手摇一摇,撒娇说:“殿下,你来教我打球,让程思德去教阿草骑马!”
我看见临淄王似吃了酸杏子般地咧了咧嘴。程思德扭过脸去注视着惜福郡主。
毕竟马上奔跑的惜福郡主还是他的责任。
惜福郡主向我们渐渐靠近,将手中的球杆扔给站在一边的小内官,飞快地自我们身边掠过。经过我们的时候,身子凌空一侧,伸手将临淄王的白玉簪拔了下来。
临淄王头上的太平冠摇摇欲坠。
惜福郡主勒住马,打马转身回到我们身边,跳下马,伸手到临淄王面前,展手指,那白玉的簪子在她粉红的手掌中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那是根和田羊脂玉簪。
临淄王指指自己的头顶,笑吟吟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戴簪自然要烦劳拔簪人啦!”
惜福郡主没想到他会施出这一招,跑马晕红的脸,唰的一下变成一块红布。她咬着嘴唇,只把手伸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周围的人,从寿春王到侍女内侍,全都傻愣愣地看着,不由自主地被迫围观。
临淄王稳坐钓鱼台。
惜福郡主恨恨地拉住他的一只手,将簪子拍在他的手上,再回到马前,翻身上马,双腿一夹,又绕场狂奔。
临淄王哈哈大笑,一边将簪子插在头上,固定太平冠,一边大声对着那渐渐跑近的马大叫:“这手好香呢,我从此不洗手了!”
惜福郡主挥着马鞭抽过来,吓得大家四散逃开。
临淄王走到西门雀身边,叫声“得罪”,将她的马拿过来,飞身上马,追着惜福郡主而去。
西门雀顿脚:“这是怎么说?我的马给他们打情骂俏啊!”她的眼因为愤怒有些出火。
寿春王连忙安抚她:“阿雀,你也累了吧?可要喝水?”
西门雀的贴身侍女连忙递上她的水囊。
宫廷里的水囊做得非常精致――皮套子上绣着精美的花,银镶玉的壶嘴,处处显着精致和富贵。
西门雀拿过水囊,猛喝一口。
寿春王笑吟吟地问:“阿雀,你是想再骑一会儿,还是――”
那笑容,似乎又是镜里看花水中望月,不那么真切,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西门雀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展颜一笑,说道:“算了,不骑了,我肚子饿了!让她们去御膳房要些点心来,你陪我到御花园避风亭饮茶吃点心去。”
寿春王道:“好,好!我陪你去,我陪你去。”
西门雀看也不看我,拉着寿春王从我身边飘过。
一群人静悄悄地跟在后面,出了校场大门。
一个小内侍又牵了匹马过来,程思德接过缰绳,来到我身边说:“何姑娘,既然来了,就上马吧,我牵着你走几圈,找找感觉。”
可是我的屁股还疼着呢!!
惜福郡主飞过我身边,叫道:“阿草,加油!”
临淄王飞过我身边,有样学样地叫道:“阿草,加油!”
我有选择么?似乎没有。我咬咬牙,战战兢兢地将脚塞进马镫。
虽然那是匹比较矮的马,第一次我还是没上去。程思德在身后轻轻一托,我终于坐上马鞍。
在屁股和马鞍亲密拥抱的一霎那,我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疼痛。
程思德牵着马溜着校场的边缓缓地走着,观察我的姿势和神情。他说:“放松,放松,何姑娘,别怕,有我呢!”
大约走了半圈的样子,他轻拍马屁股,那马得得地一阵小跑。
我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
惜福郡主经过我的时候,哈哈大笑:“阿草,别怕,你行的!”
临淄王依然有样学样,尖着嗓子对我说:“阿草,别怕,你行的!”
他似乎太快活了,挥着马鞭,在空中打了个响鞭。
我不知道那鞭子是不是不小心打到了我的马屁股,我身下的马突然加快了速度,狂奔了起来。我声嘶力竭地尖叫着,耳边只听到呼呼的风声和程思德惊慌的大叫:“何姑娘,抱住马颈别放手!”
我紧紧地抱住马颈,整个身子贴在马背上颠簸着,一阵阵剧痛从四面八方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