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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那瞬间,我发觉自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我明白救我的这个人不是素和甄,而是他哥哥素和寅。因为记得很清楚,在我被那些妖怪绑架时,素和甄头部遭到了重击。所以,即便当时没有留下特别显眼的外伤,他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恢复过来,更不要说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刚刚才集众闹事过的哨子矿。
所以,在得到我被绑架的消息后,能以那么快的速度在第一时间就赶到此地的,唯有他哥哥素和寅。
然而素和寅的身体很差,几乎是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因此即便是吴庄带着棺材进山庄大闹时,都没见他露过面,插过手。但现如今,为了救自己的弟媳,他竟在第一时间不顾身体和自己的安危,独自一人来到哨子矿,这一点是极不合情理的。
遂联想到素和甄说的那些话,可见真正爱着、并想要娶燕玄如意的人,必定是素和寅。
只是遗憾,无论对如意怀着怎样强烈的爱意,他都没法娶如意为妻。
因为自知命不久矣,所以只能把自己心上人,拱手让给那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弟弟。
我不知道他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的时候,究竟有没有跟素和甄商量过。也不知他为何会如此笃信,这么做必定是他们三人最好的结果。或许对他来说,眼下能亲眼看着如意嫁到自己家中,便算得是一种心灵上的慰藉。奈何,这款款深情蒙蔽了他的眼,让他看不到这想法有多荒唐。
感情这种事情,岂是任谁都能随意替代得了的?
即便是自己的孪生兄弟,即便彼此长相近似到如同在照镜子,又有谁可确保,这两个极其相似的人,他们的个性和喜好能够完全一样。
正所谓甲之蜜糖,乙之□□。
他这浓烈而执着的爱,最终只是害了燕玄如意而已。
然而纵观这整件事,却又不仅仅只是谁爱着谁、谁与谁在一起才更好一些,那么简单。
哨子矿里那口被压在天书碑下的井,里面到底藏着件什么东西?
妖怪知道,素和家两兄弟也知道。
那是一件凡人不可靠近的东西。
所以昨晚那个没有眼睛、并痛苦地在我耳边提醒我‘不要靠近’的鬼魂,想必就是被井内东西融去了双眼夺走了生命的吴正。井里的东西不仅烧瞎了他的眼睛,也烧坏了他的魂魄,所以他死后被迫困在哨子矿,没法像其他死去的人那样进入轮回,只能在茫然中以一种非生非死的状态,浑浑噩噩滞留在自己死去那一刻的痛苦里。
之后,一度我在他所带给我的恐惧中产生了幻觉。
或者应该说,是藉此读到了某一段被梵天珠所隐藏、又突然间被这种恐惧所唤醒过来的记忆。
我看到自己变成了梵天珠。
那个一心想要从自己抗拒的环境里逃脱出去,并为此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的梵天珠。
而素和甄,则是在那个地方负责看守着梵天珠的罗汉。
为了可以逃离自己不愿继续逗留的那个地方,梵天珠受了刹的蛊惑,试图引诱罗汉破戒,以打开□□她的那道结界。
然而最终到底有没有成功?罗汉又到底有没有破戒?那些记忆却并没能告诉我太多。
尽管如此,最后我听见的那道仿佛来自九霄之外的声音,似乎应是揭晓了一切:
‘梵天珠,大天尊者素和甄,尔等犯下不赦天罪,’
‘本因斩去慧根入六道轮回化解孽缘,然我佛慈悲,普度众生,现化分梵天珠清莲灵根,收大天不灭金身,从此去往凡间修脱这无妄魔障,有朝能否重登极乐,皆看你们的造化罢。’
如果成功,两人怎会被审判。
如果没有破戒,两人又怎会被判有罪,亦不至于会一起被打入凡间。
这可真是一段相当古老的记忆。
远在狐狸出现之前,远在我对梵天珠有限了解的那些过往之前。
所以让我在想明白之后,开始由衷地感到害怕。
假使这就是素和甄在21世纪找到我的最原始的原因,那这一份沉重而古老的孽缘,我该如何背负得起?这已不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那么简单。他要索讨的,是梵天珠当年懵懂又自私地率性而为之后,所欠下的一份债。
亏欠给他这么一位佛门高级官员的情债。
尽管我并不知道大天尊者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有着怎样一种地位,但对于‘罗汉’这个称谓,我总还是知晓的。无论是清慈也好,载静也罢,当年所有与梵天珠曾有过纠葛的那些人,只怕无论哪一个,来头都没法跟眼前这一个相提并论。
罗汉,即是释迦摩尼的得道弟子。
万事跟佛字沾边,已摆明了种种清规戒律和门槛,何况素和甄还是佛跟前的直辖弟子。
光是想想,都能明确感受到那种种环绕着佛光万丈的高大上,所以,也不知梵天珠当年究竟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连这样一号人物也敢豁出去招惹。
想必,她一定是嫌自己的命轮还不够复杂。
可既然如此,我却更不明白了,若说真是为了追讨当年那份孽债,但素和甄不惜冒着时空混乱的危险把我从我的时代带到这里来,到底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这只是他被打入凡间后轮回的其中一段历史。
更何况这段历史中,还存在着两个‘他’。
素和寅与素和甄。
不一样的名字,但有着完全相同的长相,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相似度最高的双生子。
若说素和甄就是当年那个大天尊者的转世,那么这个素和寅又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单纯只是素和甄的孪生哥哥么?
可是他为什么能控制雪狮;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力量,能在病入膏肓的状态下,还可与那头盘踞在哨子矿里、长得像头龙一般的魔煞抗衡?
两者抗衡的力量在短短几分钟内把整个矿洞弄得遍体创伤,这绝不可能是区区一介凡人所能拥有和承受的力量。所以,素和甄与素和寅,若以此做出一个大胆的猜想,那么他们两个与其说是孪生兄弟,不如说更像是素和甄投胎转世时出了岔子,结果被一分为二,形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
所以具有完全相同的长相,也掌握着他当罗汉时所拥有的斩妖除魔的力量。
由此,再联系昨天狐狸出现在这个世界时,曾对我说的那番话,一切似乎迎刃而解。
他说素和甄为了带我穿越时空,所以和时间掌控者做了交易,但交易的后果是导致时空出了问题,引发历史也跟着产生了混乱。
混乱不仅让狐狸无法把我从这个世界里救出去,显然也引起了许多后遗症,譬如素和寅。
当初我在听狐狸讲起素和家那段过往时,完全没听他提到过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原本我以为是狐狸忘记提及,但如今联系种种,是否因此可以理解为:其实在历史还没有被素和甄的行为打乱之前,素和寅原本是根本不存在的,但正由于素和甄错乱了时空导致历史相应地发生了混乱,于是导致素和寅横空出世。
因此,眼前这个真真实实地靠在我肩膀上,并不顾自己安危把我从吴庄手里救出来的男人,其实是素和甄改变历史后,在历史的混乱中,所诞生出来的一个衍生物。
他既是素和甄,也不是素和甄,他是一个被历史……或者说他自己,给剖成了两半的人。
于是再加上二十一世纪里的那个他,掐指一算,这世界上竟然有了三个素和甄。
呵……我的天……
无论究竟是对还是错,我的这些想法是多么的离奇而可怕。
思路这东西,一旦被一点引子所点燃,就会如宇宙一样,从无极而太极,以致万物化生,于是越想越复杂,越辨越神奇……当脑子终于被这些纷杂错乱的念头给弄得阵阵钝痛时,我察觉素和寅垂在我肩上的手臂微微一动,然后他用力环紧了我。
“寅大哥?”我忙用力推了他一把,但没能将他推开,却令他手臂更加用力。
紧得几乎是要将我融进他胸膛里去,而我空有满身力气,但对于这个刚刚吐过血的人,却完全使不出一点劲。情急之下,我只能立刻对他斩钉截铁说了句:“放手!我是你弟媳!”
这句话倒也确实管用。
话音刚落,他已经将我松开,然后慢慢擦拭着嘴角边的血渍,一边若有所思,用他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看着我的脸。
直把我看得脸像被烫着了似的,火烧火燎。
忙低下头想要朝后退开时,冷不防他忽然伸出手,从我发鬓角旁扯下一根头发来。
微微的刺痛让我愣了愣神,随即见他将那根头发缠绕在指尖上,左绕一下右绕一下,不多会儿,扎出个细小如同蚊蝇似的东西。
他朝这东西上轻轻吹了口气,随后扬手一抛,就见那小小的东西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拍拍翅膀逆着风吹的方向,往哨子矿东边方向无声无息地飞了过去。
目送它消失不见,素和寅随即离开我身边,走到哨子矿的洞口前蹲下身,用沾了他血的手指飞快在那片空地上写下几个字。
字迹是同矿里那块石碑上的天书一样潦草得难以辨认的。
当最后一个字写完,正当我一边低头仔细看,一边慢慢朝他靠近过去,想问他这是在做什么时,突然他起身一把捂住我的嘴,在我完全没能反应过来的刹那,一把将我朝矿洞旁的石壁上推了过去。
后背刚刚撞到冰冷的山石,我就看到铘的身影出现在北边那条通往这片矿区的山道上。
他走的速度不快,因为一边走,一边似乎是在空气中探寻着什么。
直到快要靠近矿洞时,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往这个方向径直看了过来。
一度令我以为他是见到了我和素和寅。
然而几秒钟后,我意识到,其实他的目光已是穿透我所站立的位置,正望向我身后更为遥远的某个地方。
但我身后除了矿山的石壁外,根本别无它物,他目光放得那么远,这到底是在看着什么?
于是忍不住想叫他,但刚一挣扎,素和寅立刻将我的嘴捂得更紧,甚至整个人也往我身上欺了过来,由上而下,将我身体压得密密实实。
一双眼则以一种警告的姿态看着我,让我不由自主按捺下性子,一动不动在满腹疑惑中继续保持着沉默。
那样也不知过了有多久,当天空突然被一声鸟鸣打破了灰蒙蒙的寂静时,铘忽地将视线转向矿山右方,随后迈开大步,飞速往那个方向疾奔了过去。
与此同时,素和寅缓缓放开了对我的禁锢。
但见我正要开口,他朝我作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以一种辨别不出情绪的目光看着我,道:“别说话,若让他在此地发现你我的存在,你会后悔。”
为什么我会后悔?
这问题让疑惑变得更深,但下意识克制着,我没有立即开口追问,只耐着性子看他在松开我后转过身,从地上撮起一小堆土,扬手一挥将它们撒向了半空。
按说这些细碎的土应该被风一吹,就随风飘散的。
但跟那只被他用我头发编成的小东西一样,它们在脱离素和寅手指的瞬间,仿佛有了生命般,逆着风一阵攒动,随后朝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飞散开来。
当最终散得消失不见时,就听沙沙一阵急响,不多会儿,便见由远至近,分别从四个方向匆匆跑来数条黑色身影。
近了看清,原来它们是矿里那几只被井下之物给烧瞎了眼睛的黄皮子。
这会儿不知怎的全部集中到素和寅身边,摇身一晃,变成水牛那样大小,一边用爪子在地上挖刨,一边低着头快速绕着圈。
不多久,飞扬而起的尘土把我和素和寅团团包围,形成一个状如龙卷风一般的东西,轰隆隆在空气里旋转着,声音震耳欲聋,气流让人头晕目眩。
这不禁让我想到狐狸昨天时的场面,于是下意识抬头往上看去时,突然两眼一黑身子一软,我一下子失去控制,昏沉沉往地上直跌了下去。
原以为那将是重重的一跌,因为当时我身体没能采取任何应变措施。
然而跌坐到地上后,我却立即发觉,自己所坐那块地方并非是冰冷坚硬的土地,而是样非常柔软的东西。
但那会儿整个人晕得已有点游离在意识的边缘,只求能坐稳便可,哪里管得了旁的那么多。直到咬着牙忍耐过那种种不适,而周围那片龙卷风似的气流也开始变得稀薄起来,我才总算掌握了自己大脑和身体。
遂立刻放眼往四周看去,不禁愣住。
我发觉周围那座连绵起伏的矿山不见了,辽阔的天空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我的房间。
那个被素和山庄层层围墙圈禁在庄子深处的房间。
我坐在房间那张绵软华丽的床上,而素和寅则在床畔那张太师椅上坐着,面色苍白,双目半敛,一身疲惫并虚弱至极的憔悴。
手指间轻轻缠绕着那只用我头发编成的小东西。
它早飞得无影无踪,不知为什么这会儿会又回到他手里。
困惑中,最后一点风声如同耳鸣般在我耳朵里逐渐消失。一切静得不像是真实。
直至有丫鬟进来端茶送水,才将这一室充满虚幻的祥和与安静悄然打破。
“爷请用茶。”
斟完茶后,丫鬟恭恭敬敬对素和寅道。
我仔细往她脸上看,她脸上的神情完全捕捉不到丝毫的异样,仿佛过去那些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只是我所做的一场大梦。所以我继续耐着性子沉默着,一直等到在素和寅目光的示意下,那丫鬟带着空盘兀自离去,我才伸手朝四周指了指,然后径直问他:“这都是你做的?”
他笑笑。没回答,但答案早已让我心知肚明。
于是我立即再问:“为什么你刚才要避开齐先生?”
依旧没法说出铘的名字,所以在说到齐先生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打了个隔楞。
而这短暂的卡顿令素和寅微微一笑,然后手指轻轻一搓,便见那只头发编造的小东西像被火烧灼般嘶地声化成一团灰烬:“知道一切却无法说出口的罪,苦不苦?”
这句话问得我心脏咚咚一阵急跳。
他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知道我是谁,也明白我的处境,但一直以来都故意不说?
想到这里,一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我直愣愣看着他,试图从他那张被阳光勾勒得异样苍白的脸上,能继续看出些什么来。
但只看到他原本微笑的表情变成了一种难以描绘的哀愁,随后轻叹了口气,他俯身向前,将他修长手指不动声色按在了我已完全没了任何温度的手背上:“但我帮不了你。我甚至无法帮助我自己,因为我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什么错误……”我按着自己越来越乱的心跳,问。
他摇摇头:“我没法告诉你。”
“那让我回去。”
“你知道我做不到。”
“那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在我犯下的错误里继续前行,我的……如意。”
“你不能这么做。”
“已经来不及了。”
“你究竟是谁!”他的回答让我狠狠一皱眉,然后用尽全力将他的手摔开:“素和寅,还是素和甄?!”
“你觉得呢?”
我?
我只觉得这会儿心跳快得几乎要让我晕倒。
所以再次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左胸,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慢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但我知道,你一定知道我究竟是谁。”
“你是我的如意。”他回望向我,微微笑着一字一句。
“我不是。”
“再过些日子你便能明了一切。”
“呵,不如你现在就原原本本告诉我,岂不是更爽快一些。”
“我没法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知晓一切却无法说出口的罪,我也同样在承受着。”
“你……”
毫无防备间,我被他这句话震得整个人猛一颤。
五味交杂又似五雷轰顶,令我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连他将手重新按在我手背上时,也完全忘了挣扎,只一动不动在一股随之而来的静默中怔怔看着他。
就在这当口,忽然房门被咚咚敲响,紧跟着听见有个人在门外匆匆说道:“爷,二爷醒了。”
“是么。”闻言,素和寅目光微闪,松开手重新靠回到椅背:“进来,扶我过去看看他。”
“但这会儿有位贵客登门,不知爷是见还是不见。”
“哪位贵客?”
“回爷,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晚庭,陆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