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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姨娘一手抱着儿子,女儿姜韵站在一边,正从丫鬟手里接过一杯新的滚茶,轻轻吹着,要递给罗姨娘,不想从隔壁书房传来的怒吼吓得她一哆嗦,茶杯晃动,茶水四溢,滚过她的手背,雪白的肌肤立时红了一片。
罗姨娘本就心烦意乱,看姜彻回了西院却没进自己的屋子,心里更是惴惴不安,此刻听姜彻的声音便知道他确实是动怒了。怀里的葳哥儿被父亲的吼声吓到了,开始哭个不休,罗姨娘忙着哄儿子,也就分不出心来看女儿。
丫鬟赶忙去拿清凉膏,姜韵捂着烫得红肿的手背,心里更是难受。她想起从前,孙氏和父亲闹了矛盾,父亲就会来母亲这儿,一府的下人看风使舵,都会兜着热脸来讨好母亲,可过不了几天,父亲和孙氏和好,连着一府的丫鬟,又会把她们母女俩忘到爪洼国去。
孙氏死了,她心里大舒一口气。但此刻,那种隐隐的不安又堵得她胸口发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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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承钰没再到西院去,她留在东院,去了杜姨娘那儿,没过多久,就有婆子送了好几搂炭来,又捧了好几个暖炉。
杜姨娘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是惊讶。
“二小姐,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罗姨娘竟着人给咱们送了这许多炭盆暖炉子。”
“更好的还在后头呢。”承钰轻笑,她见杜姨娘一双柳叶眼又红又肿,显是哭过的。
看来早晨的事,杜姨娘并不敢找罗姨娘理论,只自己在底下偷偷哭了一场。
她记得杜姨娘是父亲的通房丫头抬上来的,资历比罗姨娘还老些,如今该有三十四五的年纪,不过心思单纯,性格纯良,不比罗姨娘整日劳心伤神,看起来比罗姨娘倒要年经几岁。
要论姿容,杜姨娘不比罗姨娘逊色,但为何杜姨娘不得父亲宠爱?
屋子里围了一圈炭盆,暖和了不少,承钰觉得浑身通泰,身上的寒气都被驱走了,小手攥着针线,在绣绷子上来来回回地穿梭也灵巧了许多。
平彤仍是找了张绣杌,无牵无挂地准备用那堆碎料子给承钰做一件里衣,姜彻走后,除了命人送了炉子,还叫人在杜姨娘处摆了颇丰盛的午饭,平彤和几个小丫头捡剩的吃了,无一不是美滋滋一片。
杜姨娘也埋着头,自顾自地做她的绣活儿。罗姨娘要想故意刁难她,克扣月例银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要生存总得想点法子,她便时常绣一些小物件,托丫鬟到外院找相熟的小厮,拿到外边卖掉,这样下来,生活刚刚能周转过来。
幸而她无儿无女,免了不少牵挂,也免了招来罗姨娘的嫉恨报复。
女红做得乏了,承钰又拿过一本泛黄的旧册子看起来。这本册子上都是她母亲当年偶尔诗兴大发,即兴挥写下来的,曾经父亲拿着还好一通赞赏,只是后来母亲去世,父亲又冷淡薄情,这本册子便被随意地扔弃,还是当初搬屋子时,承钰捡到珍藏起来的。
“二小姐,你看的这是什么呀?账本子吗?”杜姨娘凑近来瞧了两眼,摇头笑道:“这些弯弯绕绕的黑字儿,我是一个也不识得,从前老爷要教我写字,我是抱着头就跑掉的。咱们女儿家,德容言红做得好就行了,何必在文字上下功夫呢?”
承钰看杜姨娘见了字直皱眉头的模样,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依她看来,姜彻从来更注重女子的才华头脑,杜姨娘美则美矣,但大字却不识一个,这让拜阁入仕,一向自诩胸中有丘壑的父亲很是不满。
罗姨娘虽然也是丫鬟出身,但当年是祖母身边的红人,跟着祖母核对帐目,收发对牌,还是识得不少字的,加上她聪明伶俐,心机颇深,如何俘虏不到父亲的心。
承钰微微叹气。想来父亲从小疼爱自己,也有一大半是因为自己工于诗书,又写得一手簪花小楷的缘故吧。
当初孙涵对自己的字也是赞不绝口。
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穿一身石青色的杭绸直裰,凑近了看她写的字,温热的呼吸喷到她的一侧脸颊上,弄得她心里有些痒痒的,但又不敢回头去看这位大哥哥。
忽而眼前伸了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出来,指着一个字“承”字,说最后一撇写得有些长了,当收则收。
不知为何,前尘往事蓦的兜上心头,承钰摇摇头,努力想忘个干净。
不一会儿院中传来不少脚步声,人声嘈杂,承钰猜着是收拾屋子的人来了。平彤也听到了,连忙起身把屋门开了条缝儿,往外探看。
“姑娘,有人来给咱们搬屋子了。”平彤喜上眉梢。
“快把门关上,冷风钻进来了,怪冷的。”搬东西要挑身强力壮的男子,院中少不得有外院的小厮,不得不避着。
这么一说,平彤也发现自己贴近门缝的一面脸被吹得冰凉凉的,因此赶紧关了门,笑嘻嘻地道:“看来老爷的意思是要姑娘搬回夫人原先的屋子住了。本来咱们姑娘就在碧纱橱住得好好的,也没碍着谁。”
杜姨娘听了仍是惊讶,不过没再多问什么。老爷开始思念亡妻,关心幼女,想必会时时往东院来,既如此,自己见到老爷的机会也就多了起来。
她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的人,但是看清府中水深,没有主母主持,一切又都被罗姨娘捏在手里,她无依无靠,只能暂且止步于解决温饱。
昨日平彤求到她这里,她也是念着昔日孙氏对自己多有照拂,不忍心看她的幼女丧命,才偷偷叫人请了大夫,没想到还是让罗姨娘知道了。
——
自那日下午起忙活了足有两日,承钰才搬回原来的正房内室。
这两日她都住在条件勉强过得去的杜姨娘处,姜彻似乎政事繁忙,只每晚来杜姨娘这儿陪承钰用晚饭,父女俩略寒暄两句,便匆匆回西院。
到底几年没相处了,天然的父女情也得慢慢培养。
不过姜彻回西院后没去罗姨娘房中,而是直接回了书房,通常在那儿待上一整晚也不出来。数九寒天,罗姨娘总不能抱着儿子牵着女儿,一直在房门口等着姜彻,于是只得命小丫鬟在书房门口守着,什么时候姜彻出来了,或是姜彻要什么东西了,便立马回屋通知她。
不过这招在第二天晚上,被姜彻从书房摔出来的一杯滚茶给破了。小丫鬟捂着被烫伤的手在罗姨娘面前呜咽,罗姨娘没法,叹了口气,一晚上也不得合眼。
第三日丫鬟婆子们赶在午饭前收拾出了屋子,平彤把她们为数不多的细软包裹起来,兴致盎然地搬回往昔的碧纱橱。
在平彤看来,屋子里只要有暖暖和和的地龙,有案几绣墩让她能安安静静地坐着做绣活,就是一间顶好的屋子。这几日她在杜姨娘那儿学到了芍药花的新绣法,此时迫不及待地想试着给承钰绣张芍药花的帕子。
可承钰不能简单地看待这间屋子。她细细地打量起来。
正房三间屋子,隔出了碧纱橱和一间小小书房,剩下的是曾经母亲的坐卧宴息处。临窗大炕上设着一整套秋香色的靠背,引枕和大条褥,两边是一对榆木半枝莲小几。右边几上摆着盆水仙,淡白的花朵开得正好,左边几上是针线篮子。
炕下面是张三弯腿荷花藕节方桌,边上几张秋香色的绣墩。
书房是用紫檀架给隔开的,里面那张大理石大案还在,笔墨一应俱全,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仍是母亲当年在时的模样。
只是……
承钰心里雪亮,知道自己还得硬着头皮继续和罗姨娘打交道。
一会儿管事婆子带了几个丫鬟来,承钰没再挑贴身服侍的丫鬟,只留了几个供洒扫房屋,来往使役。
午饭时姜彻过来,问承钰还满意否,承钰摇了摇头,说道:“父亲,我看这些摆设仍是按母亲在时那么摆的,只是,面子上还好,里子却都给换了。”
“您看这梳妆台,女儿明明记得当年是一张金丝楠木的梳妆台,如今却成了榆木的;那面架子上明明有许多母亲从京中带来的汝窑瓶子,定窑花瓶,还有女儿最喜欢的一件粉彩陶翼兽,怎么如今一件也没有了。这些底下人莫不是欺负承钰年幼,还当承钰记不得……”
说到这儿,承钰眼眶微湿,没再继续说下去。
不过,说出来事情便成了七分。姜彻此时的面色已经不大好看了。
当初孙氏和姜彻闹了矛盾,姜彻不来孙氏屋子,孙氏愣是咬着牙,一言不发,也不理睬姜彻,隔阂才会越来越深。六岁的小承钰见了,心有埋怨,对姜彻也是态度冷淡,父女少有交流,感情才会越来越淡。
承钰要做的第一件,便是把事情清清楚楚地摊开来说。
她不屑于和罗姨娘见面说话,但母亲的东西得要回来。承钰忆起前世,姜韵在她被接到京城之前便嫁给了泉州的一户诗书宦族,虽已到了末世,但名誉声望世代积攒,也算得上当地的望族。
姜韵作为一个六品官家的庶女,这门亲事是高嫁了。
而点嫁妆那日,承钰分明看到了不少母亲的陪嫁和从前母亲房里的东西,尤其是那副十二抬的金丝楠寝具,听说是母亲的三姐姐亲手添置的,一直存放在库房里,连母亲自己也舍不得用。
这样想来,罗姨娘不知吞了多少母亲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