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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吸一口气,季承晏一步一步,缓缓走近,抬脚,狠狠踹上了那兀自在地上扭得欢快的湖蓝色小屁股。
“啊!”灵均猝不及防,一个饿虎扑兔式,直接面朝黄土地摔了个狗啃泥。
“呸!”一口吐掉嘴里的落花树叶,灵均面似残花,委委屈屈地看向季承晏,小模样好不可怜。
“王爷,您怎么能这样对我?”一声问出,灵均就差从眼里挤出几滴泪来。
季承晏不为所动,拍了拍袍角,走到桌边拿起笔道:“擦干净了就滚过来继续练字。”
灵均咧嘴一笑,蹭的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利索地擦净脸上和身上的泥,又蹦蹦跳跳地飞到了季承晏身边,也拿起一支笔,开始照着季承晏写下的字高高兴兴地临摹起来。
皮实、心大,也就这点好了。
季承晏瞥眼一看身边人认真的模样,微不可见地一笑。
习好今日所要求的楷字,季承晏便开始检查灵均的功课,灵均一一背来,对季承晏的提问也对答如流,季承晏一声“尚可”,灵均便知道自己的表现是教他满意了。
“明年春闱,你便挂名京师学堂参加进士科考试。”季承晏在最后对灵均如是交代道。
“听说进士科是主考诗赋?”灵均问道。
季承晏将毛笔丢入笔洗,一边慢悠悠地卷那被写满了字的宣纸,一边淡淡反问:
“怎么,你怕?”
灵均撇撇嘴,道:“并不是怕。我只是觉得一个国家选举人才为何不考点儿实际的安邦治国之策,反而要去考那些歌功颂德的诗赋?”
季承晏闻言一顿,转过头来,冷清的眼深深望入灵均眼中。
灵均一滞:完了,听说明年完善后的第一次科举考试是阿晏主持的,我这一番话怕不是要得罪他吧。
谁知季承晏凝视灵均片刻后却是浅浅一笑,不顾灵均被晃晕眼的呆傻模样,转过头重新收拾起桌上笔墨又道:“明年的科举与以往不同,主考策论。”
“咦?”灵均目露惊诧。
季承晏将桌上清洗好的毛笔拭干,挂上笔架后,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灵均一字一句道:
“因此从明天开始,我便教你策论。”
那前所未有的专注眼神,看得灵均心头一热,当即就发下豪言壮志道:
“王爷,我一定好好学,明年春闱绝不给您丢脸!”
季承晏看着信誓旦旦的灵均不予应答,反而将目光扫向桌下,漫不经心地问道:
“带了什么进王府?”
灵均这才反应过来季承晏是说他一路从杜府拎进王府的那样东西。
看一看日头,也差不多到午时了,灵均便麻溜地俯身从桌下拎出了那样东西,却是一个被铝皮牢牢包裹住的圆柱形小食盒。
季承晏挑挑眉,正欲说话,却见灵均已经利索地打开食盒,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掏出来摆在已经收拾干净的栗木桌上。
“蒜蓉丝瓜。”
“酸辣土豆丝。”
“麻婆豆腐。”
“醋溜白菜。”
“凉拌藕片。”
“黄金酥香虾。”
“苦瓜排骨汤。”
一溜适合夏天吃的菜的菜名报下来,有荤有素,有热菜有凉菜,有油辣有清淡,末了还被灵均从食盒最底层捧出了两小碗被小心冷藏好的凉粥,一眼看去就让人禁不住食指大动。
六菜一汤,是不是比那叶蓁蓁的五菜一汤更高级、更有爱意?
王爷,你有没有感受到我的小心心啊?哇咔咔咔~~
“你做的?”季承晏挑眉问道。
“……那自然是我做的!”灵均心虚地一挺胸脯放出豪言,心道让厨娘张大妈守在一旁指点火候用料应该也不算作弊吧?嗯,他以后一定会学好厨艺,争取全靠自己做菜的!
季承晏扫他一眼,也不多话,擦干净了筷子就一道道菜尝了过去:
“蒜蓉放的太多。”
“土豆丝不够脆。”
“豆腐没有入味。”
“白菜没熟。”
“藕片太老。”
“虾炸得过了。”“苦瓜没有去掉苦味。”
“这粥……”
灵均扬起了期盼的小目光——季大爷呀,您好歹夸我一道菜吧?
季承晏端着粥碗勺了一小口缓缓放入口中,片刻,瞥一眼灵均模样,终于淡淡道:
“尚可。”
灵均长舒了一口气,“尚可”就是好不错,还好还好,不算是全军覆没。
季承晏挑刺归挑刺,但还是把灵均做的菜给吃了个七七八八,灵均在一旁小心陪吃,见状也很是开心,由此又总结出了他家阿晏的一条优点:
勤俭节约,绝不浪费。
真不愧是当了摄政王、管着小皇帝这么多年的人,这操行、这品质,啧啧啧,没得挑!
不知灵均见到安阳府里每日光是被季承晏挑嘴倒掉的饭菜就有满满两潲桶又该作何感想……
崇敬归崇敬,灵均以后却是再也不敢无所畏惧地做菜给季承晏吃了。
再节约的王爷那也是有味觉的不是?更何况是季承晏这样一看就讲究又挑剔的人。
他一个从小在龙宫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长大的娇贵太子,做饭这事还是交给像叶蓁蓁这样的专业人士去做吧,他还是站在精神的至高点去鉴赏她的手艺好了。
灵均吃着喝着,心里也暗暗打定了主意,以后还是老老实实跟着季承晏学功课好了,争取早日入朝为官、名正言顺地去抱季承晏的大腿好了。
于是第二日再去翰林院的云水阁上课时,灵均清清爽爽地挎着一个书包就去见季承晏了。
到了晌午,原定的两人份午饭却迟迟未送来,最后还是灵均饿得沉不住气,小心翼翼地问一旁犹自翻阅着古籍的季承晏道:
“王爷,您饿不饿?午膳好像还没到诶……”
谁知季承晏去一挑眉反问:“怎么,你没带来?”
灵均这才明白过来,季承晏大概是觉得今日晌午要吃他做的午饭,便提前吩咐了杂役们不要再另备二人饭食。
明白了季承晏的想法,灵均半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阿晏这是……喜欢吃我做的饭菜吗?
季承晏似乎是看出了灵均今日没有准备午饭,英眉轻皱,扬声吩咐阁外杂役速去端来午膳后,便又对灵均淡淡道:
“明日记得做来。”
灵均心里可耻地升起了一股子人妻的娇羞。
我家阿晏让我给他做菜……给他做菜……做菜呢~~
从那日之后,灵均和季承晏二人之间便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灵均每日辰时三刻带着自己一大早就做好的二人份午饭准时来云水阁或偶尔去安阳王府中上课,到了午饭时间季承晏就和灵均一起吃他做的饭菜,吃完之后,若是时辰尚早,季承晏就再为灵均讲解几篇策论,若是时辰略晚,季承晏就让灵均在一旁自学,待他午睡过后再继续授课。
灵均的厨艺在这样日复一日的锤炼中日近千里,从最初连葱和蒜都分不清的厨房白痴到之后随便一道菜就能碾压宫中御厨的厨神,连季承晏都感叹一开始就该把他往御膳房第一掌勺的路子上去培养,而不是埋没人才地让他在这里苦学诗文策论。
灵均听了真是又苦涩又喜悦:阿晏称赞他的厨艺他是很开心啦,但阿晏能不能别这么鄙视他的智力啊,他也是块读书料子好伐。
好吧,虽然与做菜天赋比起来,他在读书上的那点天赋确实不值一提。
习字作文、共用午膳、偶尔调戏与反调戏,二人之间渐渐有了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不同于旁人的亲昵热络。
只是一个还觉得自己离成功钓到心上人的终极目标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一个还心有怀疑、屡屡试探对方真实用意。
如有迷障,局中之人不自知。
“王妃,您为何不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敢来勾引王爷的臭小子?”
安阳王府的后花园中,一个眼神阴狠的红衣丫鬟跟在一个身穿繁复衣裙的妩媚女子身后,冷冷提议道。
叶蓁蓁抬眼望向那花亭中共翻着书本言笑晏晏的二人,此时已是深秋,大片大片的金菊盛开在二人四周,凉风拂过,花摇叶摆,映照得亭中一对璧人愈发耀眼刺目。一声似嫉恨似不屑的轻笑,叶蓁蓁轻启朱唇,悠悠道:
“红莲,你以为姐姐在王爷心中地位如何?”
“……那自然是第一等重要的。王妃,您的意思是……”
“一个人爬得越高,跌的也就越重。”叶蓁蓁被红莲这诚实的回答蓦地刺痛了一下,眼中的狠厉一闪而过,声音又恢复了往日妩媚轻佻,“他杜薄安现在越是以为自己得到了一切,等他发现真相时就越是痛苦绝望,就像我当初一般……我何必要为了他而脏了自己的手?就这么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不也挺有趣的吗?”
红莲在一旁听着叶蓁蓁瘆人的轻笑,若有所思地又将目光望向了远处那双浑然不觉周遭暗流涌动的璧人。
寒来暑往,不觉大半年过去,待灵均发觉时,已是春闱在即。
灵均是由京城中选拔出来的考生,因此可直接参加春闱即会试,而不必像京城外其他考生那样先参加乡试。
春闱,顾名思义就是在春天举行的考试,由礼部主持,因而又称礼闱,考试的地点就在位于蒿京城的礼部贡院内。这场会试共分三场,每场连考三天,开始时间分别为二月初九、十二日、十五日,也就是说,第一场考试一开始,就要连考九天。
在这九天内,考生的吃穿住行一律在贡院内单独为其指定的单间内进行,不得踏出一步,否则就为主动弃考。
说是单间,其实就是用薄木板简单隔开的一个个狭窄的小房间,内设草席几案尿壶等一应基本生活和考试用具,除了考生自己和身上必要衣物外,多余的东西一样都不准带,连笔墨纸砚、枕头被褥都是贡院内为其统一准备好的。
当然,单间内这些基本的生活用具也真的只是能维持一个人基本的生理需求而已,别说享受,估计连正常的生活水平都达不到。
蒿京城的春天比别地要闷热潮湿一些,在这样条件简陋又逼仄的小隔间内连续答题九天,不仅是对智力的考验,更是对体力的考验,体质稍微孱弱些的,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当然,贡院监考的人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考场内全天备有大夫和药品,实在受不住的,一拉桌案旁的拉绳、扯动门外铃铛,监考人员就会立刻过来将房内的人接出去医治,只是这考试嘛,就只能算作主动弃考、前功尽弃了。
灵均一看完季承晏拿来的考试流程说明,当即就撇嘴道:“这哪是选拔人才,这分明就是选拔壮汉。那些能活着考完三场的,估计都不用筛选了,光是那可怜的人数都凑不够预定的进士名额。”
季承晏听完却是一瞥灵均道:“朝廷不需要那些活不长的病秧子。”
言下之意就是,身子骨壮实的官员才能皇家确保长久使用、随便折腾。
灵均闻言一阵恶寒——万恶又冷血的肉食者们啊!
说归这么说,灵均在收拾行李准备入考场的前一晚,季承晏还是派人送来了一块儿温润清凉的碧玉。
灵均接过一看,便知这是一块儿能驱虫辟邪、清凉解暑的绝品好玉。
随之送来的还有一个小纸卷,展开一看,清逸脱俗的两行小楷便跃然眼前:
“下笔千言,正桂子香时,槐花黄后;
出门一笑,看西湖月满,东浙潮来。”
说不出的温暖在心间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
他的阿晏,还是心疼他的。
灵均小心地将那美玉系在腰间,考场外负责搜身的人员一见玉上那安阳王府的徽记,自然不敢没收。于是灵均便得以带着这块有些作弊嫌疑的保命美玉进了考场。
一晃九天过去,再出来时,已是寥寥黄昏,耳边有欢笑、有号哭、有嗟叹、有愤懑,人潮散去,阑珊灯火处,那一身青衫的高贵身影便静静立在不远处向他沉沉望来。
“状元可有?”那人浅笑而问。
“哎呀,有一题没写,当不成状元,榜眼是跑不了的。”灵均故作苦闷地摇摇头,第一次在人前没了分寸地上前将那人的胳膊一把搂住,“王爷,不知您还愿不愿意带个榜眼去看西湖月满、东浙潮来?”
那人轻笑,璀璨灯火下,清冷的眼中也仿佛沾染上了烛火的丝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