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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君望了望四周,复又指向自己,问眼前那紧盯着自己、惊喜到几欲落泪的小宫女:
“你可是在唤本上仙?”
那小婢女听云中君所言,方才惊喜的神情又立刻落寞了,忙低头道:
“回上仙,是奴婢认错人了,还望上仙恕罪。”
云中君不置可否,司禄的目光陡然深沉。
“这小宫女有意思,自己家的正经太子还在宫里躺着呢,倒跑这里叫小爷太子来了。小正则,你看我就那么像这东海太子?”云中君呵呵一笑。
司禄看他,那神情越来越古怪:
“你……不觉得这里很熟悉?”
“熟悉啊——我每次下凡办差都要把这龙宫远远看上几回,如今终于有机会进来看看了,嘿嘿,真跟我想象中一样财大气粗。”云中君哈哈一笑。
司禄不再说话,依旧面瘫着脸抬步向前走去。
他们今日来得十分之巧,正赶上东海龙王小嫡孙的千岁寿辰。
云中君一向清静惯了,与仙界其他仙僚们少有来往,因此常接不到邀宴的帖子(其实是因为他不过一小小云中君,天上地下压根就没几个仙记得)。
今日恰赶上仙友摆席,云中君少不得要送点贺礼凑个热闹了。
送什么好呢?
眉头紧皱间,云中君便把脖上的龙泪珠取了下来,递给了代收贺礼的龙王家臣。
司禄没说什么。
云中君承认他这样很不厚道,就这么随便把司禄的东西转送给了别人。
可现在,这龙泪珠却是解开太子心中一切疑惑的诱饵,只有抛出它,才能钓回他想要的真相。
这龙泪珠从云中君戴上那一日起,“杜薄安”三个字就常常霸道地踞留在他的梦中。
那张和云中君一模一样的脸,或在晚香玉花树下愁苦哀伤,或在临风荷亭中浅语嫣嫣,他的悲伤痛苦让云中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直到那夜江女诉情,云中君终于在梦中看清了那个将杜薄安抱在怀里的人——
司禄星君正则。
云中君借着杜薄安的身子在梦里唤他:承晏。季承晏。
真相究竟是什么?
云中君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焦躁不安。
一路上,龙宫中人不时有人停下脚步偷眼打量云中君和司禄,云中君只佯装不知。
他们被身前引路的龙宫宫女一路客气地引入席中,竟坐了个首席上座。
二人受宠若惊地推辞,谁知那宫女却一把将云中君给摁下坐了。
好吧,随遇而安。
哪想云中君屁股还没捂热,另一个眉眼妍丽的宫女就来请他去内殿,说是龙后有请。
只见这碧色衣裙的美貌宫女袅袅娜娜地立于云中君面前,气质中掩藏不住一股圣洁气息,一双翦水秋瞳痴痴地看向他,红唇微启,似有千言万语急待倾吐,最后却只化为一句恭敬得体的邀请:
“这位仙客,我家娘娘甚是喜爱您送给小皇孙的礼物,特遣奴婢来邀您入内一叙,还望您能赏脸。”
云中君把征询的目光投向司禄,示意他和自己一同入内。
“上仙,我家娘娘吩咐只邀您一人相见。”
这宫女说话轻轻柔柔,眼色却是极好,一句话就轻飘飘地把云中君孤身一人给逼进了内殿。
云中君步入内殿,只见满目琳琅古玩,端的是金碧辉煌、富贵祥泰,他心内不禁又把东海的财大气粗感叹了一回。
“这位美人姐姐,敢问芳名?”云中君挑起风流的笑,对一旁侍立着的这碧衣宫女施身一礼。
宫女浅笑盈盈,并不答话,只对他福了一福,便矮身退出了内殿。
一片“琳琳当当”的珠帘碰撞声响起,一个雪白的肉 球球就像一团棉花糖一样扑过来一把抱住云中君的腿,仰头就冲他高声直呼:
“阿爹,您终于来找麟儿啦,麟儿好想好想您呀——”
平地一声雷,云中君被轰得摇摇欲坠。
阿爹?!
“小棉花糖,我可不是你阿爹……”
云中君还来不及仔细分辩,香雾缭绕中,一华美妇人就拨开了重重帘幕,笑中带泪地握住他的手,话语且惊且喜:
“儿呀,母后终于把你给盼回来了。”
云中君晕晕乎乎的,勉强算听明白了眼前这龙宫皇后和龙王嫡孙这一老一小的二重奏——
千百年前,这龙宫的太子灵均,也就是这龙后的儿子、嫡孙的阿爹,一次浮在东海海面上晒太阳。
彼时还是鲤身的东海太子,一身璀璨夺目的金鳞成功地吸引了渔人的注意,一个网罩下来,他被捕了。
仙家有训,不可随意在凡人面前显露形迹,太子灵均也就懒洋洋地窝在水盆里等着寻个旁人不察的空档再悄悄溜走,及至那渔人用布满老茧的糙手温柔地抚遍他的全身,念叨着要把它刮鳞剖肚下锅时,太子灵均这才慌了。
可天下就是有这么凑巧的事,那日凡界大周国的公主恰好出游东海,公主的凤船又恰好停靠在那捕了太子的渔船旁边,整日整日因晕船而呆在船舱里不见人影的公主又恰好在那时出舱透气,百无聊赖的公主又恰好看见邻船被抓在渔人手中拼命扑腾的倒霉太子……
于是,美人救英雄的故事就这么发生了。
被公主放生后的太子回到龙宫后从此茶饭不思、日夜长吁短叹。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太子灵均打包了行李、卷了铺盖,丢下轻飘飘一张留书,就去凡间找那公主报恩去了。
龙皇震怒,千里追亲要把他这不肖儿子绑回东海,谁知这太子灵均十分死心眼,抵死不从。于是龙皇一个赌气,就把灵均的一身仙术给封得死死的,两手一拍就回了东海,扬言绝不再管这个荒唐儿子。
结果太子灵均就被他爹给这么坑了。
原本太子灵均被封起一身仙术,顶替北国皇子去中原与那大周公主和亲是件顶合道理、顶安全的事。
偏偏灵均时运不济,遇着了大周国修行不精的傻国师,偏说太子是妖龙转世并作了各种伪证说服大周皇帝,要举国剿杀之方能护大周昌顺。
彼时行将临盆的公主拼死送夫君出逃,结果就在慌乱中产下了孩儿,力竭而亡。被国师挖了心的太子,用留魂珠勉强保住了孩子的魂魄、带着孩子一路逃回东海,在把儿子交给了龙后之后,太子灵均也凄然离世……
好一出跌宕起伏的传奇大剧。
云中君在一旁听得不禁唏嘘感叹。
可在这一老一小饱含期待的目光中,云中君还是鼓足了勇气说出了他的想法:
“可、可我是一出生就入了天庭的云中君啊!”
真不怪他云中君矫情,他虽来之前就预料到有此一变,但真要听着了这昔年旧事,他的心理建设还是骤然崩塌了——
龙皇龙后成了他的爹娘,他还算勉强接受;可这凭空蹦出来的便宜儿子,他可真是措手不及呀!
私心里,云中君还把自己当个未婚男子看待、还可以在万花丛中戏耍流连几年,这突然就被告知早已成家立业了,呃,他十分惶恐。
东海龙后勾唇一笑,显然胸有成竹,命人捧来了一副香艳熏眼的美男出浴图,云中君一惊——
这画上的男子,那轮廓五官竟与他一般无二!
“这是我儿灵均的画像,你看看,是否与你一模一样?”龙宫主母气定神闲。
于是云中君就大大方方地看了——第一次这样全面观赏“自己”的裸体,云中君心里十分怪异。
话说,这东海太子未免也太自恋,竟有这么副裸体自画像。
还有这笔法,跟自己的有点儿像?
“你左胸距锁骨二指处有一颗黑痣,你右大腿内侧有一块梅花状胎记,你左足有一处青疤,那是你幼时贪玩爬树,不小心给树枝划破了脚。”
龙宫皇后把云中君身体上的隐秘特征就这么一一道来,末了,再加上了一句彻底击垮他的话:
“本宫说的这些可对?因为我儿身上也有这些,位置和外观与你的一模一样。如果两人相貌一样,尚可说是巧合,但连身体特征都一样,那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本就是一个人……”云中君神思恍惚地说出了这最后的真相。
可是,他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他明明是一出生就飞升成了上仙的云中君,怎么又成了东海病弱太子灵均?
如果他是东海太子,那当今玉帝就是他的正经皇伯父,当初又怎么会一副全不认识他的模样,还反复确认他的性别?
可那张就像是为他而画的美男出浴图,又提醒着他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云中君就是东海太子灵均,东海太子灵均就是云中君。
从东海太子灵均去世到他云中君降生飞升上仙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没有过去的任何记忆?
似是看出了云中君的疑惑,龙宫主母长叹了一口气,道:
“我金龙一族一生共有三次跃龙门的劫数,一次是金鲤之身化龙成年之劫,一次是金龙幼身生出金鳞的上仙之劫,还有一次便是金龙真身生成不死不灭之心的上神之劫。”
“每跃一次龙门,就是历了一次生死,能活下来便会修为大增、渐成金刚不坏之龙身,但也有随时忘却过往记忆的可能。而与大周公主的那一场情,便是你飞升上仙的情劫。或许是伤情太深,飞升为上仙位后,你竟忘记了所有往事。”
龙宫主母说完,将那保养良好的白皙右手轻抚云中君的额头,一股暖流顿时散入云中君的四肢百骸。
片刻,云中君周身金光乍起,龙宫主母随后捧来现形镜对他一照,铜色镜面上,一条金光闪闪的游龙在其中纵横遨游。
云中君大惊。
“你父皇与你玉帝皇伯久未相见,生了你之后也少有往来,若不是你历劫一事,本宫还不知你父皇何时才会主动去天庭与你玉帝皇伯见面……你父皇和你皇伯商议好,先让你以云中君的身份在天庭里休养一段时间。你皇伯锁了你的仙骨,现形镜自然是找不出你的真身的。如今本宫帮你解了封印,你这独我金龙一族才有的金龙之身,足以说明你的身份。”
龙宫主母将云中君深情凝望。
云中君一个踉跄,已被事实的小锤捶击得险些跌倒。
所以,他历了个劫,顺便还多了个儿子,还顺便把记忆都给丢了?
要不要这么狗血?
“那……那位公主呢?”云中君问。
“既是情劫,那么劫数一过,自然就飞升的飞升,轮回的轮回。”
龙宫主母微愣,旋即又冷淡道来。
仙家无情——渡个情劫恍若唱一场大戏,戏里恩恩爱爱,戏一完就各归各路。
可所谓天道轮回,不就是如此么?
怅惘之中,内心深处却升起了一丝狂喜——司禄他……
看着腿边紧搂着自己不放的小棉花糖,云中君素来空荡的心里竟也陡然生出些丝丝缕缕的牵绊。
难道这就是凡人常说的斩也斩不断的血脉亲情?
可是,全无记忆的云中君,如今就像是半个身子抛在云端,不辨真假、云里雾里,不知承接他的哪一方土地结实可靠。
云中君直觉地感到,龙后告知他的,并非全部实情。
这份关系,他认还是不认?
他得仔细想想。
“皇儿,你飞升至天庭这么多年,你父皇和本宫从未去看望过你,并非我们无情,实在是你那一场情劫太过凄烈,我们怕你忆起前尘往事后又要去做什么傻事,所以每每只敢从你玉帝皇伯处获知你平安的消息。原想着待麟儿再长大些,便带他去与你相认,谁知天数有定,麟儿才一千岁,你就来了。”
龙宫主母从袖中取出了那颗司禄送给他的龙泪珠,递给了他,话有隐晦:
“这珠子,是你历上仙劫时流泪所化。龙族承天地瑞气,从不落泪,落泪必是有极悲痛之事。本宫私心并不希望你忆起这泪中的记忆,但毕竟这是你的东西,还是要还给你。”
“既然这珠子我送给了小皇孙,就断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小皇孙父亲留下的东西,还是由小皇孙自己收着吧。”
云中君把这珠子在棉花糖白嫩嫩的脖子上系好,三言两语,又把这烫手山芋推了出去。
龙宫主母见云中君全不认账,叹了口气,目光幽幽。
“阿爹,您是不要麟儿了吗?”
小棉花糖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地看着云中君,泫然欲泣。
“乖,哥哥灵均虽然和你爹长得很像,但哥哥真不是你阿爹。不过你若是想阿爹了,可以随时来天宫找哥哥。”云中君刮了刮棉花糖软软鼻子,笑道。
他并非无情,只是需要时间消化。任谁听了这样匪夷所思的身世,都不会迅速接受的。
“可你就是我阿爹呀!”棉花糖小小年纪就能这样坚持己见,很好。
“你当我是你阿爹也行,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在外人面前不能叫我阿爹,可能遵守?”
云中君屈身看着棉花糖水灵灵的圆眼睛,好言哄劝。
“好。那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小棉花糖黑亮亮的眼里闪过慧黠的光。
小娃娃,也敢跟本上仙斗智斗勇?
云中君好整以暇地答应:“好。”
“你必须收回这珠子,还得天天戴着它!”
小棉花糖把脖子上的夜明珠又取了下来,塞到了云中君手上。
云中君无奈一笑,七拐八拐,还是回到了自己手上。
罢,与这珠子有缘,他且戴着吧。
云中君戴好了珠子,笑眯眯地逗棉花糖道:
“乖,叫声哥哥来听听?”
棉花糖眨巴了几下大眼睛,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冲云中君甜甜道:
“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