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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地龙烧得极热,暖意融融,但屋里坐着的人,却大都是心头冰凉。
最上首,首辅罗素两眼冒火,双拳紧握,半步不让地盯着官家赵琐,与他以往的状态完全是两个模样,他在与官家相争,而且半步不让。
他的首辅生涯,正在进入倒计时。
而且,将会以一个不光彩不体面的方式退休。
对于这样一个局面,他自然是不乐意的,但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结局却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对于他来说,这一次的两府议事,很有可能有是最后一次了,他已经连上了两道辞呈,按照以往的规矩,自己再上一次辞呈,官家也就会批准了。
然后,他罗介山的政治生涯,便将从此终结,以他的年纪,想要东山再起,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今年一年,对于官家而言,可以说是前喜后悲。
上半年,西北捷报频传,反意昭昭的李续,被一举击败,虽然此人还在四处流窜,但在西北行军总管萧定的围追堵截之下,实力一日不如一日,被彻底消灭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这让赵琐很是得意洋洋。因为不管是陕西路安抚使马兴,还是西北行军总管萧定,都是他亲手提拔的,这二人在西北配合默契,一举建功,让赵琐觉得自己不管是文成还是武功,正在无限地向着开国祖宗靠近。三路伐辽的方略,最大的一个障碍已经去除。
可到了下半年,却是风云突变。
顶替荆王前往河北任安抚使的崔昂大败亏输,损兵折将失土,辽人大军长趋直入,差一点点就兵临大名府,这是皇宋这数十年来最大的一次失败。
相对于河北的失败,在陕西的胜利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因为对于皇宋而言,辽人,向来都是第一大对手。
最终,大宋以一种极不体面的方式,结束了这场战事。
割地百里,岁币翻番。
这的确会让今年在以后的史书之上被浓墨重彩地留下一笔。
谁来为此负责?
自然便是首辅罗素。
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得为此承担责任。
本来,今年出了这样的大事,作为首辅,顶缸是必然的事情,总不能让官家出来说,这是我的错,大家都怪我吧!
但问题是,这件事情的直接责任者,崔昂,这个在罗素心目之中应当受到严重处罚的家伙,居然屁事没有,官家,竟然想包庇他过关,还想让他回到中枢。
这就过分了!
罗素现在恨这个家伙入骨。
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受了牵累,成了近几十年来最无能的一位皇宋首辅,也因为北地边境情形大坏,百姓遭殃,而这样的情形,没有多年的经营,是很难扳回这种劣势的。
官家为什么想要包庇他,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
崔昂这个家伙为了保全自己,逶过他人,在北地弄出了一件大案子。更为关键的是,这件案子牵连到了荆王赵哲。
官家对于这个儿子的本来就极是忌惮,如果前方胜了,一切都还好说,偏生现在大败亏输。
胜了,大家自然会对官家顶礼膜拜,就像刚刚崔昂去河北上任便一举攻过拒马河,杀得辽军节节败退时候的那样。
但现在看起来,这不过是一场假象,是辽人的一次有准备的诱敌深入。这一回,辽人的斥候,可是已经到了大名府了。要是大名府一破,辽军便可以长趋直入,杀奔汴梁了。
你说百姓怕不怕?慌不慌?
于是乎,不管是河北,还是京城,大家都开始想念荆王赵哲了。
让赵哲重新去河北领军抵御辽人的呼声,不禁在民间一浪高过一浪,便是朝中,亦有官员们一个接着一个的上书了。
可是官家,怎么敢还让赵哲去河北领兵?
父子两人的裂痕,已经是愈来愈深了。
留崔昂在京城,官家的心思很明显,就是要将这个儿子的罪名坐实嘛!
罗素不同意。
有了他领头,两府的几位相公们,自然一个个的都梗着脖子要求严惩崔昂。
赵琐心里头的火是一阵阵的往上翻。
这河北一败,这些臣子们一个个的便蹬鼻子上脸了,好像自己做错了多么大一件事情一般,河北之败,是自己的问题吗?难道不是因为那几个军将贻误军机最终才一败涂地的吗?而这几个军将,哪一个不是荆王的心腹。
到底是贻误军机还是有意为之,谁又能说得准呢?
赵琐冷笑着。
老二被自己摁着了,只怕是朝思暮想都要再出汴梁,好来一个天高任鸟飞吧!
怎么可能还让你出去!
这些个相公们,一个个的义正辞严,当真以为自己不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吗?
罗老匹夫这一次要下台,心中自然有千般委屈,但作为首辅,这事你不负责谁负责?之所以现在一副头铁的模样,只不过是想要与自己讨价还价,为他的儿子谋一个好前程罢了。
罗颂呢,自觉罗老匹夫一去,就该他任首辅了,他想要与前事划清界限,自然便要严惩败军之将,这是要立威呢!
陈规与崔昂本就有矛盾,两人在西府之时一向不对路,这一次逮着了机会,岂有不将崔昂往死里踩的道理。
李光呢,当然不愿意崔昂回来,这样一来,他在西府又要排第三了。要是新进一个,他自然而然就排第二了。
两府之中,竟然找不到一个能支持自己的大臣,这让赵琐觉得很失败,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危机。让崔昂回来的心思,也就更强烈了。
崔昂这一次是几乎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了,可愈是这样的人,就愈合自己的心意啊!他除了依靠自己还能依靠谁呢?没有自己的力挺,转眼之间他就会被其它人撕扯得粉碎。
看着诸人,赵琐缓缓地道:“秦宽等人之罪,一直是崔昂在处理,此事牵涉颇大,更让人愤怒的是,一众证人在半路之上竟然被截杀,贼子胆大妄为至此,视律法如无物,如不一追到底,朝廷尊严何在?”
“官家,臣以为,此事不宜公开追索,那些书信,臣也看了,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至于人证被杀,更是一笔糊涂帐,到现在不也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吗?”罗颂摇头道:“官家,这一次大败之际,我们更需安定人心,而不是让大家都人心惶惶啊!”
“正是要安定人心,才必须要将此事追查到底!”赵琐冷冷地看着诸人道:“崔昂这一次的确没有把事情办好,两府他不用呆了,转任御史中丞吧,让他负责这件案子的审理,由他而起,便由他来终结。现任御史中丞兰四新,晋东府参知政事,你们以为如何?”
“兰四新任御史中丞不到一年,资历稍浅,又无殊勋,骤然宣麻拜相,只怕难以服众!”罗颂连连摇头。
“御史中丞之职,本就是督导众官,惩治不法,崔昂一带罪之人,焉能出任此职!”陈规亦是连声附和。
他们二人,都不愿意这件事情再闹大了。罗素是马上要去职的人,当真有些无所谓,他们两个可就不一样了,让崔昂去御史台,只怕就会弄出一件弥天大案来,现在这家伙红了眼睛,连皇子都牵扯了,还有谁他不敢撕咬?一兴大狱,天下不稳,不管是东府还是西府,都不愿意面临这样的局面。
连遭反对之下,赵琐勃然大怒,站起身来,竟然是拂袖而去。
屋子里一众人等都面面相觑,这样的状况,似乎以前没有碰到过。众人都看向了罗素,不管怎么说,眼下还是以此人为首嘛!
“走吧走吧!”罗素站了起来,“过两天陛下气消了,再来商讨此事,这件事,也不着急嘛!”
“罗相,再过上两天,可就要封印了。”罗颂提醒道。
罗素嘿嘿一笑:“封印放假过年嘛,正好,十好几天呢!让大家都有一个缓冲的时间,好好地想想这个问题嘛。”
一行人刚刚走到宫门口,身后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便见到官家身边的贴身宦官曹权正小跑着追了过来。
“首辅,首辅!官家请您回去,有事相商!”跑到一众人跟前,曹权低声道。看着一众人等一个个都有些脸色不善,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说起来他在宫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他更知道这些相公们的脾气,真惹恼了他们,指不定就会对自己饱以老拳。
陈规看了罗素一眼,嘿嘿一笑,袍袖一拂,扬长而去。
罗颂却只是抱了抱拳:“罗相,我等便先去了。”
李光却是招呼也没有打,竟是扬长而去。
官家这自然是打着各个击破的打算了。而眼下,最容易被攻破的,便是首辅罗素了。
出了宫门,李光跟两人招呼一声,上了马车径自走了。
罗颂正欲登上自家马车,身后却传来了陈规的声音。
“逢辰,一起去喝一杯?”
罗颂愕然回头看向陈规,到了他们这个地位,最忌讳的其是便是私下里这样的密会了。
看着罗颂左右打量,陈规笑着道:“左三街那边有一家烤鸭馆子,正儿八经的用果木烤的。”
罗颂不由笑了起来。
左三街那边,可是官员们最爱光顾的地方,陈规选在哪里,自然也是示之于众人,两人光明正大的意思。
左三街这家烤鸭店的店面不大,但生意的确是极好,两位相公来的时候,屋子里已是差不多坐满了人。
不过这两位要进来吃烤鸭,其他的人,便只能离开了。
转眼之间,屋子里的人,便被护卫们清理得一干二净,便是烤鸭的厨屋里,也站上了几个卫士。
“罗介山顶不住的。”陈规道:“你应当比我更了解他,他只是在利用这最后的机会,想与官家再做一笔交易而已。罗焕今年出京,多少是受了他的连累。不趁着这个机会为罗二再谋点福利,以后,只怕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罗介山这两年,当真是昏聩了。”罗颂摇了摇头:“一世辛苦赚来的名声啊,这样下去,连最后一点坚持也守不住了。”
“可他毕竟是首辅啊,只要他还在位一天,他就是首辅!”陈规道:“逢辰,看起来官家要留崔昂在京的意思,是极为坚决的。”
罗颂怒道:“崔昂在京,而且在御史中丞这样的位子上,必然是要兴大狱的。官家明明知道这一点,却仍然要留他在京,只不过是想将荆王彻底给摁住而已。景升,如果你我不能阻止此事的话,有多少人要遭殃?”
陈规嘿嘿一笑:“逢辰,你这是在萧禹担心吧?”
“岂止是萧禹?”罗颂叹了一口气。
陈规看着罗颂,突然道:“逢辰,罗介山一走,你摁得住崔怀远吗?先跟你说啊,以前我虽然是枢密院事,是他的上司,但可也摁不住这个人。”
罗颂眼神微凝,“景升,你什么意思,就明说!”
“逢辰,你也摁不住他。特别是现在,这个人已经疯狂了。官家又要借他的手来振压荆王,以你我之能,只怕掌控不了局势。”陈规压低了声音:“所以,我劝你,这首辅之位,你便退上一退,不要争了。”
罗颂顿时便垂下了眼睑,为了这个位子,他熬了这许多年了,岂会因为陈规这么一句话就放弃?
“逢辰,眼下这个位子,不好坐啊!”陈规继续劝道:“当真让崔怀远兴起了大狱,到时候弄得不可收拾了,谁来为此负责?”
罗颂眼皮一跳,抬起头看向了陈规。
“就像罗介山这一次不得不去职,当真是因为他有什么大问题吗?”陈规道:“不是的,是因为需要有人来为今年的惨败而负责啊。能向天下人交待的,除了当朝首辅,还能有谁呢?恕我直言,你此时上位,一个不好,说不定就会是国朝当政时间最短的首辅了。”
罗颂学地吸了一口气:“你准备荐谁?”
“夏诫夏治言!”陈规笑了起来。
“夏治言回朝,河北如今如此惨淡,谁去拾掇这个乱摊子?”
“陕西路安抚使马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