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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此番当真是雷厉风行,但凡涉及此事者一概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连左相梁博也连降三级,二皇子苏哲自然不能幸免,皇帝几度动了杀心,最终在秦王的劝说下饶了他一命,将其贬为庶人。
谢玄立下大功,拜中书令,仍领大理寺卿一职。如此年轻而拜卿相,这在大宁是前无古人之事,谢府大摆筵席来庆贺,苏子澈自然也在应邀之列。
宴会开始时间是酉初,午时刚过他便到了谢府,谢玄忙得脚不沾地,回过头见苏子澈悠闲地焚香煮茶,几乎被他气笑:“我的殿下,你是专程来看热闹的罢?”苏子澈坦然一笑道:“我哪有那个闲情雅兴,这次来,是特地恭喜谢相公高升,日后还望相公多多关照才是。”
“这话怕是多余了,麟郎素来盛宠不衰,臣巴结不得呢!”谢玄笑着打趣,却见苏子澈笑容一僵,眼神怔怔地望着绿釉博山炉。他本就不是藏得住心事之人,谢玄又对他了解甚深,只一眼,便知这儿郎心里不痛快,回顾方才的言语,也未见什么不妥之处,思量了一下,想着这不痛快许是同皇帝有关,于是低声问道:“怎么了?”
苏子澈看着谢玄,几次都欲言又止,终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事有些荒唐。”谢玄笑了笑道:“没关系,慢慢说。”苏子澈凝眉沉思,许久才叹了口气:“我后悔去西州了。”这一句道出,他心里便似有物什堵着一般难受,不吐不快:“如果我不去西州,便不会给南乔可趁之机,陛下心里便只有我,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因为一个男宠而冷落我,苛责我。清之,我心里实在是难过得很……”
比起他的茫然无措,谢玄明显要镇定许多,轻声劝道:“麟郎,陛下贵为天子,心怀天下,后宫三千佳丽也无可厚非,你是陛下唯一的胞弟,陛下有多爱重你也是有目共睹,你何必跟一个男宠过不去呢?”
“我跟他过不去?我何曾跟他过不去?”苏子澈觉得可笑又可悲,“是不是我跪下来求他滚,你们也觉得是我欺负他!”这怒气来得毫无预兆,他身上清贵儒雅地气质霎时被戾气笼罩,谢玄去握他的手,被他粗暴地推开,起身便要往外走。谢玄不管不顾地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在椅子上无法起身,苏子澈挣扎不休,一把打翻了案上的青釉博山炉,瓷片碎了一地,香灰也洒了出来,谢玄不为所动,眼神也未偏斜半分,半跪在苏子澈身前看着他,直到他慢慢地冷静下来,才低叹了一声道:“麟郎,你的心乱了。”
苏子澈蓦地红了眼眶:“我知道,可我没法子,我知道自己这样实在是……”
实在是太难看了。
他想起先帝驾崩之际,曾让太子苏子卿指天立誓,尽此一生保苏子澈一世平安,富贵终老。那时他觉得爹爹真是英明,若此一生都平安富贵,那他还有何所求呢?可当他渐渐长大,从父兄娇惯的无知稚子长成生杀予夺的少年将军,当兄长毫无保留地独宠分给了他人,他才意识到这世间最珍贵之物,并不是平安与富贵。
若是能再让苏子卿立一次誓,他希望那个誓言是尽此一生,只爱他一个人。若是如此,便再来十个二十个南乔,他也不会介意了。
谢玄瞧着他神色委实不好,心中多有不忍,仍是狠心劝道:“长安城里的勋贵之家,何人不是妻妾成群?一国之君更是要雨露均沾,又岂容情专一人,更何况……这一人不是皇后,而是兄弟。”
苏子澈眼睫一颤,水汽蒙住了视线,他长吸一口气,强笑道:“我知道了。清之,酉时快到了,你去迎客吧,我稍后便过去。”谢玄不放心他,苏子澈却笑着摇了摇头:“让我静一下吧。”
谢府门前络绎不绝,今日登门的皆是贵客,谢玄一直站在门前迎客,谈吐举止优雅从容,任谁见了都要暗赞一声,待到宾客来齐宴会将开之时,他的脸几乎要笑僵f了。酒过三巡,苏子澈的席位仍旧空着,谢玄放心不下,便差九叶去看看情况,谁知九叶把谢府找了个底朝天,也未见着苏子澈的影子,问了一干仆从,也都道不曾见过。
他焦急地跑回宴席上,正要告诉自家主子秦王失踪一事,没想到一进厅中,却见苏子澈正攀着谢玄的肩膀言笑不绝,身边围着诸多新贵官员,俱都喝得脸红耳热。谢九叶心里咯噔一声,他原本只道秦王极是肖母,天生一副美人胚子,是以最得先帝宠爱,先帝驾崩后,今上也将他视若眼珠般疼爱,苏子澈与谢玄交好,谢九叶没少见过他,可那时苏子澈身量未长成,形容也清瘦,颇有些柔弱的模样,在他看来并没有外间传言的那般美。哪知不过两年,他竟已长得这般天姿玉裕,倒教谢九叶有些不敢认了。
苏子澈平日里居于深宫之中,朝会也甚少参加,朝中新晋官员多半都不认得他,今晚刚出现时甚至有人误以为他是谢家的小公子,待大家知道了他的身份,自是忙不迭地上前攀交,苏子澈似乎心情极好,眉眼弯弯地来者不拒,更引得一众勋贵争相敬酒,待到曲终人散时,他已经醉得人事不省。
谢玄唤来侍女准备热水沐浴,又让九叶帮苏子澈宽衣,热气熏蒸下,莫说深醉之中的苏子澈,连谢玄自己也觉得有些酒气冲头。苏子澈在西州受的大大小小的伤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已经好得差不多,连疤痕都淡得几乎看不到,紧实的肌肉包裹在骨骼之上,如墨长发散在腰间,不见一丝颓唐的模样。
那个眉目精致如画,一笑之间生杀予夺,千金如土散漫挥霍的少年,此时在昏黄的灯光与氤氲的水汽中,看起来竟如此地无辜无害。
苏子澈醒来已是子时,梦里兄长冷漠厌恶的神色犹然历历在目,他有片刻地茫然,旋即翻身而起一把推开屏风,守在床边的谢九叶立时被他惊醒,飞快地揉了揉眼睛,躬身问道:“殿下醒了?有什么吩咐?”苏子澈人醒酒未醒,却还记得自己昨晚喝多了,当时虽酒劲冲头,可席上的一言一语他都记得分外清楚,甚至记得自己醉倒的那一瞬间,沉沉地倒在案上,一下就睡着了。此时看眼前情况,谢玄并没有将他送回□□,不由蹙眉道:“你家六郎呢?”他一出声发觉自己声音有些哑,又道,“拿水来。”
谢九叶先是殷勤地给他倒了杯冷茶,又把屋里的灯全部掌上,这才笑道:“郎君已经睡了,殿下有什么事不妨吩咐九叶吧!”苏子澈凝眉不语,先是扫了一圈屋内陈设,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中衣,问道:“我的衣服呢?”
“殿下的衣服被酒污了,这是我家郎君新做的衣裳,一次都没穿过,还是簇新的,殿下且将就一下吧!”谢九叶捧了衣服过来,苏子澈也不挑,当即起身更衣道:“告诉你家郎君,我不能夜宿宫外,这便回去了。”
谢九叶显然没料到他三更半夜地要走,不由着急道:“殿、殿下且慢!现在已经过了宵禁,何况您还醉着,何不等明日天亮了再回王府……”苏子澈干脆利落地一抬手,谢九叶立时消了音,他揉了揉额角道:“我不回府,我要进宫,你去给我牵匹马来,我总不能走着回去。”
“这这这……这不好吧!殿下,您您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叫郎君过来!”谢九叶急急要走,苏子澈冷哼一声,低沉道:“一刻钟内不把马牵来,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谢九叶身子一抖,连滚带爬地牵马去了。
不多时却是谢玄匆匆而来,他头发还散着,显然是睡梦中惊起,只听他关切道:“麟郎,你酒醒了?有什么要紧事,十来天都不见你入宫,非要在这时候急着去?”苏子澈酒醒了一半,一提步便踉跄了一下,谢玄忙扶住他,道:“给你备好了马,可你要想清楚,现在已到子时,纵然你能凭着鱼符打开坊门与宫门,可明日一早,弹劾你恣意妄为擅作威福,夜开坊门闯皇宫的奏章便会摆上陛下的御案。”
苏子澈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漫不经心地笑容,谢玄的焦急与忧心他似乎全未看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要的就是这个,最好言辞激烈一些,让陛下看到恨不得摔了折子才好。”
谢玄更是不放心,道:“可你醉成这样,还认得回宫的路么?”苏子澈笑着低语:“哪有人不认得回家的路。”他声音极低,谢玄没有听清,他却不肯再说,脚步虚浮地走到马旁拍了拍鬃毛,连着两次认镫上马,才将将在谢玄的扶持下坐稳了马背。
一扬金鞭,座下马儿便扬蹄向前奔去,须臾之间消失在了亲仁坊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