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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皇帝对苏逸所言之语传到京兆尹谢景安的耳朵里时,谢玄已经奉诏回京,官拜四品任吏部侍郎。恰逢谢景安五十大寿,谢府双喜临门,自是热闹非常。
谢家是簪缨世家,门风廉谨,少有宴饮之事,大宁又一向尊崇这些诗礼世家,连皇族亦曾与之结姻,因而寿宴帖子一出,连梁相等权臣都亲自到场为谢景安贺寿,三皇子苏逸自然也是在场的。他是谢妃的儿子,谢景安的亲外孙,奉了母命亲自来为外公贺寿,行止之间俨然是此间的半个主人。
酒过三巡,歌舞俱佳,席上诸人酒兴正浓。一个看起来伶俐秀气的小厮悄悄跑到谢景安身旁,低声耳语了几句,谢景安面上笑容更深,连忙起身道:“快请,快请——”
众人不明所以,问是何人到来,谢景安看了谢玄一眼,笑道:“是秦王,秦王来了!”苏逸正被一群儿郎围着劝酒,忽见众人纷纷起身,停杯笑问:“发生了何事?”一个谢家的儿郎笑道:“听说是秦王来给家父贺寿了。”苏逸眼中闪过一丝冷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掷杯于地假作醺然笑:“既是小叔父纡尊而来,万不可怠慢了他。”席上正是喧嚣,他醉里一句话也无人放在心上,惟有谢玄在旁听得清晰,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颤,洒出一滴酒来,他搁下杯盏,不动声色地起身随着父亲出门迎客。
谢景安等人才出宴厅,但听得一阵槖槖靴声,一群侍卫如众星捧月,拥簇着两人走了过来。为首的苏子澈身着月白夏裳,手执一柄腰扇,边走边附在一个玄色衣衫的人耳边低语。那目色柔和含笑而听、不时颔首应和的玄衣之人——不是皇帝是谁?谢景安今日兴致极好,多喝了几杯,出来之时本带着些许醉意,这一下登时酒醒,震惊之色犹未褪去,见二人已然走近,忙行礼道:“不知陛下驾临寒舍,臣未曾远迎,请陛下恕罪!”随着他迎出来的几个谢家子弟莫不震惊非常,忙不迭地向皇帝跪拜行礼。
皇帝似乎心情极好,命苏子澈搀他起来,笑道:“寿星快快免礼!朕听闻今日是谢卿寿辰,麟儿与六郎是知交,按礼应当过来贺寿。朕左右无事,便也凑个热闹,来得仓促不曾备礼,等回宫后朕再叫人补上,还望谢卿莫怪。” 皇帝近来一直在南苑,从未听闻有回宫的打算,此时却道是随秦王凑个热闹,众臣子心里莫不各有所思,暗暗揣摩圣意。
谢景安又叩拜谢恩,方才起身笑道:“陛下说笑了!陛下与秦王大驾光临,已经是老臣的莫大荣幸了。” 皇帝笑道:“也怪麟儿这孩子,明知今日是谢卿寿辰,偏生不告诉朕,非等到事到临头才肯说。”他睨了苏子澈一眼,一面说一面朝宴厅走去,见厅上已是歌舞俱歇,众人乌压压跪了满地,失笑道,“今日谢家双喜临门,你们尽兴便是,莫让朕坏了兴致。”谢景安忙道不敢。
厅中不少人是从未见过皇帝的,今日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得见天颜,个个紧张不已,不敢稍动。皇帝见厅中之人个个拘谨异常,不由笑道:“常听麟儿讲,谢府修葺得极为别致,与长安一般宅院大是不同。既然来了,朕便去瞧一瞧。”
两人一齐应了一声,苏子澈来了多次,对谢府景致并无什么兴趣,叫了一声:“陛下!”皇帝见他立在原地,心知肚明道:“麟儿留下吧,朕过会儿便回。”皇帝与几位臣子出了宴厅,夏日傍晚凉风习习,全无白日的干燥炎热,他们穿过抄手游廊,停在一处水榭中,谢府四处皆挂着红彤彤的福寿灯笼,此时天色尚早,无须点灯,夕阳的余晖铺了满湖,映着湖中半开的荷花,煞是静美夺目。
如此良辰美景,皇帝却敛了笑意,问道:“梁博,北疆可有消息?”梁博躬身禀道:“回陛下,陆将军甚是骁勇,甫一交战便歼灭北黎三千骑兵,给了他们一个教训!”皇帝道:“陆佑是宝刀未老,可惜,朕已经数月未收到静和的消息了。”
“陛下是担心……”
皇帝抬手止住了谢景安未说完的话,道:“朕听闻,那个徐天阁把持北黎朝政多年,那国君区至泰对他是言听计从,你说,为何北黎皇帝如此昏聩无能,连自己的权势都要拱手交予他人?早知如此,静和她……”梁博站在皇帝侧后方,抬眼看去,竟见皇帝额上青筋都已现出,显然是怒极了。他与皇帝少年相识,又曾为太子伴读,助皇帝肃清异己顺利登基,二者虽名为君臣,私下却如密友,此时见皇帝如此,也未多有顾忌,坦然直言道:“陛下此言差矣,世有百工,缺一不可,文有百家,各显其长。陛下是明君圣主,不单是因为陛下有过人智谋,还在于陛下心系苍生。区至泰虽为国君,然志不在此,未亵玩国事已经足矣,焉能指望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北黎的徐天阁未出身皇家,却心怀远志,不甘居于人下,他身为人臣虽是逾矩,可也因为君主无能,他是一心为北黎,其心可嘉。若能将其收为我用,定能助陛下开疆拓土,名垂万世;若是不能为我用,还是尽早除去为好。”
皇帝负手而立,问道:“试问当今朝中,有谁能将其收服?”皇帝一语问出,良久不见有人回答,心情重又沉重下来。夏天日头长,可到了此时天色也慢慢转暗,皇帝身在宫外,几位臣子到底是有些不安,梁博笑劝道:“陛下,您寿也贺了,景也看了,不若早些回宫吧,也省得待会儿过了宵禁。”皇帝看破他的心思,笑道:“主人家都未说什么,你倒好,直接下了逐客令!罢了,朕回去,不叫你们总担着心,也省得麟儿玩过头,喝醉了胡闹。”
回到厅中,果然苏子澈已经微醺,与一干五陵年少行起了酒令,皇帝进来时,恰听到他说一句:“了却君王天下事。”皇帝莞尔一笑,问道:“此话当真?”苏子澈回首一笑道:“食君之禄,自当分君之忧,陛下若有什么尽管吩咐,麟儿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皇帝大笑,点着他道:“你这孩子,喝醉了什么都说得出口。跟朕回去。”苏子澈嬉笑着靠近,衣袖间已经染上了酒香,谢景安等人毕恭毕敬地将皇帝送出了正门。苏子澈刻意落后几步,于人群中握了一下谢玄的手,微微一笑,方才翻身上马,在大队侍卫的簇拥下向长街尽头行去。
月白夏裳的少年未再回头,转眼变成了一抹蓝影,随着队伍消失在了街头,谢玄松开紧握的手掌,趁着无人注意将一个纸团藏入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