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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石板相当好用,因为很薄,放在热炕上没一会儿就捂暖了,用炭笔写字也好,画样子也罢, 都很便宜。等写满了也只需要用水擦洗烘干即可, 杜瑕用过几回就爱不释手,睡觉也一定要搁在枕边,被王氏拿来笑了好几回。
王氏看女儿摆弄丝线并不像一时兴起,且难得天分出众,越发不加干涉,又托人从镇上带回更多新鲜彩绳,偶尔得空了还帮忙打下手、分颜色,娘儿俩关系愈加亲密。
杜瑕很感激兄长对自己的关爱,就特地用金色的丝绳给他编了一对儿小巧玲珑的葫芦挂在腰间,下面串了圆滚的黑色石头珠儿,坠了烟灰的穗子,非常雅致。
杜文爱不释手, 捧着看了大半宿, 次日上学前却又依依不舍的摘下来。
杜瑕一愣, 问道:“哥哥不喜欢?我再给你打别的。”
杜文忙道:“当然喜欢,妹妹别急, 只是, ”他挠挠头, 往外面看了眼,小声道,“我日日与堂哥一处,自然瞒不过他去,少不得爷爷奶奶也都知道了,到时候他们倘若问起是哪里来的,那可怎么处?说是外头买的,必然要怪我们乱花钱;可若是照实说,他们必然叫你教授大家,竭力压榨,你与娘就不能攒私房了。”
自打穿来,杜瑕一直都知道这个哥哥聪明伶俐,只是大约有些寡言,可也是有主意的,但他到底也才八岁呀!谁承想今天一张嘴就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方方面面竟是都考虑到了!
杜瑕听得目瞪口呆!
却听杜文又道,“好妹妹,你且替我好生保管,就是不能戴,我瞧着也欢喜,日后少不得你有更精巧的送我,我也未必没有戴的时候。”
杜瑕噗嗤笑出声,又佯怒道:“就你会划算,日后还不定如何呢!且看我心情吧。”
兄妹两个玩笑一番,就该上学的上学,该干活的干活。
等杜文走后,杜瑕盯着那对金色葫芦看了半晌,重重叹气,这日子过的,真是!
什么时候才能分家啊。
又过了一个来月,已是四月半,处处春暖花开,绿草如茵,杜瑕的身体养的差不多,也敢开窗吹风了。
她深谙生命在于运动的真理,并不整天闷在屋里,每日日头最好的时候就借着帮忙做活去院子里转转,或帮忙喂鸡喂鸭,或帮忙分捡柴火,跑前跑后,必要折腾出微微一身薄汗才罢。久而久之,身体果然好了不少。
杜瑕这么做固然惹得王氏越发心疼,可却误打误撞合了于氏的心意。原先她在屋里躺着养病的时候,于氏就隔三差五说些“哪儿有这么大的丫头了还日日挺尸不做活的”之类的话,如今她自己忙活起来,虽人小力单,好歹堵了于氏的嘴,叫她耳根清净。
因为天气好转,王氏干活更加轻松,每天更能挤出时间做针线。
娘儿俩一起忙活,到此刻已经攒了不少葫芦、络子和鞋面等物,还有前几天杜瑕刚琢磨出来的,同样寓意福寿的蝙蝠,统共满满包了一个大包袱,王氏琢磨着再这么下去恐怕要捂不住,万一不小心露了就要坏事,便打算进城卖了换钱。
杜瑕听后不由得双眼放光,也嚷着要去。
天晓得在这个破院子里待了两个月,又没有任何娱乐设施可供消遣,天天还要防备什么四丫、三婶儿摸进来旁敲侧击,她都要憋死了!
再说她也有必要去看看城里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水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不是?省的日后自己要再想出什么来,分明人家早就有了,自己还喜滋滋当宝呢,那就搞笑了。
总而言之,她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这个世界!
王氏开始还有些犹豫,但终究架不住女儿软磨硬泡,也就应了。
杜瑕登时喜不自胜,连着几天激动得不得了,恐怕当年第一次出国游玩都没这么亢奋。
这天王氏抽空跟二老说:“爹,娘,眼见着天暖了,相公又不得回来,我预备给他送些春衫、单鞋,省的叫人看了还穿棉的笑话。可巧隔壁牛嫂子也要进城采买,我就与她同去。”
于氏原本不愿意,听说杜瑕要跟着更是眉毛倒竖。
“眼见着开春了,院子里的小菜园要撒种施肥,又有鸡鸭要喂,还有那饭……”
王氏不由得苦苦哀求,又说会提前将一日饭食准备好,只需热热就好,她们清早去,傍晚必归。
她有正当理由,又有村里出名正派仗义的牛嫂子跟着,自然没什么不妥,最后还是杜平替于氏答应下来,又象征性的叫她嘱咐儿子注意身体云云。
见王氏竟能进城逛去,家中其他大小女子也纷纷动了心,旁人不说,四丫和三房刘氏却已经按耐不住,一个小声对周氏道也想跟了去,一个干脆就仗着在婆婆跟前有些脸面,直道也要进城买卖。
于氏哪里会答应!旁的不说,要是刘氏走了,大嫂不中用,三丫四丫总是毛躁,须得有人看着,难不成叫她个当婆婆的热饭给这一大家子吃?
天下断然没有媳妇还活着,就叫婆婆做活的道理!
加上刘氏几天前才刚从城里回来,估计也是用针线活换了钱,可竟然没孝敬自己一文!她便翻出两只白眼球来,没好气道:“难不成你也有个男人在城里做活?”
说的刘氏一气把脸涨红,赶紧站起来回房去了。
较之一般孩童对于进城看热闹的最淳朴的渴望,杜瑕的心情更加复杂一些,除了想借机打探“竞争对手”的虚实之外,她也对这座货真价实的古城十分好奇。
毕竟不是每个现代人都有这样的机会,能置身处地的感受来自遥远的历史的气息……哪怕这并不是她所熟知的任何一段历史。
杜瑕激动的半宿没睡着,第二天大清早被王氏叫起来的时候差点连眼睛都睁不开。
得知她能进城,而自己却不行,三丫倒罢了,四丫看向她的眼神十分不善,又时不时从鼻孔中发出冷哼。
杜文反复嘱咐妹妹要听娘的话,这才一步三回头的上学去,惹得从没有得过兄长关怀的三丫羡慕非常。
四丫余怒未消,又想起来五丫竟是村里为数不多几个有正式名字的女孩儿,正是新仇加旧恨,差点把牙咬碎。
她见三姐怔怔的看着两兄弟的背影出神,忍不住出声讥讽,言辞刻薄:“看什么?难不成你也想上学去!照我说竟别做这大梦!”
三丫老实,不会跟人吵嘴,这会儿被妹妹刺儿了也不敢反驳,只是红着脸辩解。
四丫只想出气,哪里听得进去,重重的哼了声,便甩头进去了。
结果迎面又被于氏斥骂,唾沫星子喷了满脸:“吃了饭一抹嘴就走,好生自在,还不去把碗筷洗了?桌子也抹了,再去将鸡鸭喂了……”
再说王氏挎着一个大包袱,杜瑕背着一个小包袱,娘儿俩去村口的大槐树下与牛嫂子碰头。
现下天气暖和了,杜瑕也换了天青色单夹衣,因为早晚颇有凉意,王氏怕她冻着,又在外面披了一件粗棉布的半旧红袄,下面照例是薄棉裤。
过去一个多月里,杜瑕不顾爷爷奶奶和大房三房众人的冷嘲热讽,狠命吃狠命睡,又时常运动,着实保养的不错,至少脸颊已经重新鼓起,头发也渐渐黑密起来,看着气色好了很多,力气也大了,轻易不会再头晕。
因着进城,王氏也怕有人小瞧了女儿,便特地给她好好梳了头,又拿红头绳扎了,勉强缠了两个小包子,自觉很好看。
平心而论,杜瑕本人对这种不知从什么时候兴起的,认定女孩儿就是要穿红的,而且是大红才好看的朴素审美观无法苟同:一众青年老少但凡是个女的就狠命往身上装裹大红,一个个活似染血元宵般的风采……
可现下他们家并不富裕,饶是杜瑕并不喜欢大红,自然也不会挑三拣四,只得努力说服自己:
你不过是个小丫头,经济独立之前少做妖,红的就红的吧……
因怕叫牛嫂子多等,娘儿俩来的很早,左右无事,便在树下石凳上坐着等。
杜瑕觉得只要出了那家门就神清气爽,仿佛天也高了、水了清了,就连空气呼吸起来都带着与往日不同的松快。
村口槐树早在碧潭村没建立之前就有了,如今怕不下百岁,很是枝繁叶茂、枝干遒劲,一人已经抱不下。
熏风阵阵中,杜瑕仰头看去,就见一丛丛叶片衬着瓦蓝的天,洁白的云,绿油油十分喜人,中间已经隐隐约约鼓出好些疙瘩,密密麻麻的,大略是花苞?怕是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冒出槐花来了。
说来这槐花也是好东西,不仅好闻,也很好吃。
原先她小时候在乡下时,就时常跟其他孩子一块摘槐花,不管是直接撸了吃,还是洗干净后用油盐糖醋凉拌,或是烫了上笼屉蒸,再者包包子、包饺子,都十分美味。
一不留神想太多就口水泛滥,杜瑕赶紧吞咽两下,又暗笑自己没出息,多大的人了,竟然被槐花馋成这样,果然是在长身体么?
不多会儿牛嫂子坐着一辆青骡大车来了,旁边赶车的是她相公杜有财,牛嫂子老远看见她们便大声招呼,又叫她们上车,声音十分洪亮。
之前杜瑕身体不好,天气也恶劣,便一直没出门,这还是头一次见外人,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他与杜文即是同窗又是好友,关系非比寻常,便也将对方兄妹视为自己的兄妹,如今牧清寒对杜瑕以妹相称,等来日杜文见了他的兄长,自然也以兄长敬之。
两个人都这么说,况且现下也没旁人,杜瑕倒不好回绝,只得硬着头皮凑趣。
杜文和牧清寒果然也没说什么文绉绉的,只把古往今来与中秋佳节有关的典故、诗歌略谈论一回,又说些神话、谜语,杜瑕渐渐地也听入了迷,只觉得时光过得飞快,似乎一眨眼功夫王氏就喊吃饭。
杜河见他们三人说的投机,也很开心,又道:“打从明日起城中连开三日灯会,又有各色戏班杂耍,明日我便带你们逛去……”
中秋佳节古已有之,不管哪里的百姓都很看重,前后怕不要热闹大半月才罢。
陈安县城也颇富裕,是以好些酒楼、戏班等都从一两个月之前就开始张罗,几天前外面街上,尤其是西市南市两处就已经张灯结彩的挂起来,十分热闹。
这两天虽然还不算正式假日,可外头已经闹起来,除了平日里都有的卖各色瓜果零嘴儿、酸汤小吃,更有无数取乐把戏:什么弄斗打硬、教虫蚁、弄熊、藏人、烧火藏剑、吃针、射弩、亲背攒壶瓶等各色杂技踢弄,刀枪棍棒的武术表演,另有街头做相扑打擂台的。每日必要闹到深夜三更方罢,而五更却又赶着热闹起来,几乎昼夜无歇。
各处行当观者如云,只把几条纵横大街围个水泄不通,每有精彩处必然喝声直冲天际,掌声如雷,撒出去的铜钱如同下雨一般,耍戏的人赚的盆满钵满,看戏的也是心满意足。
只是苦了早晚轮班倒换来维护治安的诸多衙役,又是防火防踩防斗殴,又要吆喝着叫大家提防扒手也过节,更要留神,生怕有外头的拐子趁机流窜进来作案,当真是苦不堪言,一天下来嗓子都哑了。
听了杜河这话,牧清寒尚可——他原是见识过省府繁华,且还曾跟着去京城住过一年半载,对小小陈安县城自然没多少期待,可杜文兄妹却已经欢喜起来,又凑在一处说要买些什么,那心情几乎也把牧清寒感染了。
王氏在碧潭村乃至陈安县的厨艺勉强可算上等,可到底见识有限,并不敢放到外头与人计较。牧清寒家住省城,家财万贯,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便是点心也自有有名的大厨做了端上来,王氏做的这些真要论起来,实在上不得台面。
但牧清寒只觉得他们父母子女其乐融融,只是看着就叫人心中温暖舒畅,竟是他从未见过的美好景致,似乎比皓月当空更吸引人,便觉得哪怕一口清炒波棱菜也宛如人间至美。
王氏见他果然一点不勉强,不由得十分欢喜,又用公筷拼命帮他夹菜,只将一只碗都堆得冒了尖儿,牧清寒吃的倒不如她夹得多,埋头苦干一番之后,碗中饭菜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渐渐增多,不由得耳边飞红。
杜文见状笑出声,杜瑕也有些忍俊不禁。
却说牧清寒见阿唐竟将自己的换洗衣服带来还愣了半晌,只没奈何,盛情难却,便住下了。
如今文人讲究率性而为,肆意洒脱,关系亲昵的密友也常常一同游玩,出入同行,夜间又抵足而眠,何况赏月之后已是深夜,王氏夫妇也实在不放心叫他一个人回家。
其实当代夜市盛行,仅有三更到五更之间略有停歇,却也有人走动,而繁华处几乎更是不夜城,牧清寒又有健仆阿唐跟随,安全自然无忧,不过关切罢了。
杜文的屋子里除了纸笔书墨之外,别无他物,空荡荡的,又有一只陶罐插着几支花儿,倒是略有些意趣。
杜文并不因为家贫而扭捏,只笑着说:“比不得你家,且将就一夜吧。”
一时王氏送了新的被褥来,牧清寒道了谢,原想亲自动手,哪知竟是什么都做不好,笨手笨脚的,好好被褥硬是叫他抖成一团。
杜文见后大笑,便把他撵走了,说:“大少爷暂去一旁歇息。”
牧清寒见状也笑个不停,跟在旁边打下手。
说老实话,牧清寒活了这些年还真没睡过这样硬的床,住过这样不讲究的屋子,可实在奇怪,他躺上去之后不过一时片刻,竟就睡熟了……
牧清寒走后,杜瑕果然跟父母兄长说起要叫他注重身体保养,勤加锻炼的事。
原本杜文不以为然,哪知几日后王氏与赵氏说话,聊天时意外得知门前街上有一位秀才去省府参加乡试,刚进考场不过一日就被人抬了出来,高烧不退,人事不醒,如今还在求医吃药,不知日后如何呢。
都是家里有学生的,听了这事如何不惊骇!就是肖秀才也把这件事情说与众弟子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素日我总说要如何保养,你们却不听,如今出了这事,好歹长些记□□!没得日后好容易得了功名,却是个病秧子,上头又如何会委以重任!”
众人听后纷纷变色,这才重视起来。
只说锻炼身体,这群书生却是十有八/九没经历过,他们平日里只是端坐书房,何曾考虑过这些!因此冷不丁的要练,却不知从何练起,众人就都发愁。
又有一位叫石仲澜的师兄不大高兴,背地里小声嘟囔:“我等是读圣贤书的,最看重仪表风范,如何能叫我们与那些武夫一般,刷枪弄棒,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不少人纷纷附和,却也有另外一位师兄素性沉稳,沉声道:“话不好这样说,做些个八段锦、五禽戏之流倒也无碍,难不成你也想叫人从考场里抬出来?”
他身边的学生也点头,道:“洪清师兄说得有理,且圣人言随心所欲,率性而为,咱们又不作甚坏事,何惧旁人言?再者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强身健体也是正道,石兄未免谨慎过头……”
却说杜文也正犯愁,心道就算是什么八段锦、五禽戏自己也不会呀,难不成因着这点小事还要再去请教一回先生?
正想着,却听旁边牧清寒笑道:“你却痴了,阿唐素来勇武,什么不会?来日下了学,叫阿唐好好瞧瞧你,你与我一同练习也就是了。”
杜文听后大喜,笑说果然是自己糊涂了,身边可不就有现成师父?果然是骑马找驴……
后面杜文当真跟着去了牧清寒位于东城区的家,但见好一座黑漆雕花大门,光是墙怕不有两人高,里面竟是个三进的大院子,百转千回,处处游廊抄手,几多跨院,又有假山水池,内中一汪荷花开的正艳,清香扑鼻,端的是高门大户。
牧清寒被兄长送到陈安县避风险,除了阿唐之外,还有几名得力小厮和一名中年管家。只是牧清寒一贯不大耐烦有人跟着,这些人就都留在家里,平时只做洒扫采买、迎来送往的活儿,这会儿杜文刚一进门就有人端茶送水递手巾,忙而不乱。
这些都罢了,喜的是院子后面竟有专门的演武场,当中一色方方正正的青石板,又有整齐划一的细纹防滑,两旁列着刀枪剑等十八般兵器,又有箭靶□□等物,杜文不由得看的入了迷,又上去摸了几回,啧啧称赞。
王氏的心头一软,快速将身上的夹棉小袄裹好,又伸手替孩子掖了掖被角,柔声道:“睡吧。”
匆匆推门出去,王氏登时就冻得打了个哆嗦,方才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热乎气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她咬咬牙,又将那穿了几年,棉胎都被碾压成薄薄一层的旧棉袄裹紧了些,埋头快步朝正北面的厨房走去。
头天晚上睡前整理好的炉火这会儿已经熄的差不多了,灶台中只剩点点暗红色的灰烬,王氏不顾扑面而来的寒气,赶紧丢了几块柴火进去,又捅了几下,看它们一点点烧着才松了口气。
冬日酷寒,儿子等会儿就要去书塾上学,小女儿前儿又元气大伤,好歹多些热气,且叫他们受用一刻是一刻。
天气冷的叫人难受,饶是一旁有灶火余温昼夜不息,水缸里的水也有好些地方浮起了薄冰,王氏又用铁钳子捅了几下才舀出几瓢带着冰碴子的冻水来。
王氏蹲在灶台前面,略有些麻木的烧火,身上渐渐暖了。橙红色的火光不断跳跃,映的她脸上影影绰绰,眼神都有些飘忽了。
她家是二房,上有兄嫂下有弟媳,按理说怎么都轮不到她天天起早贪黑烧火做饭,可有什么法子呢?
大嫂一连生了四个女儿,最后才挣命似的生了个胖小子,结果到底年纪大了,伤透了身子,重物都提不得,又哪里做得来这个?
三房小叔子是公婆的老来子,弟媳娘家跟婆婆家还有些瓜葛,二老本就偏疼些,何况她嫁进来头一年就生了个儿子,第二年底竟又一口气生了一对双胞胎的大胖小子,站稳了脚跟,怕不是走路都要横着来,眼睛也挪到头顶上去,打那之后连大房都要避其锋芒,更何况自己……
王氏当年嫁进来近三年都没有身孕,前后不知挨了多少白眼,婆婆和村里的人也明里暗里的讥讽她是不下蛋的母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到底是自己理亏,王氏越发谨小慎微,不敢有怨言。
所幸相公虽然寡言,但对自己却甚是温柔体贴,并不曾怪罪,好歹到了第四年,她总算……
如今转过年来,儿子虚岁已是八岁了,头一年去村中书塾开了蒙,听先生说十分聪明伶俐,女儿才刚六岁,身子虽然弱些,可生的好模样,又乖巧懂事,她也算心满意足了。
想到这里,王氏脸上不禁泛起一点喜色来:
今日是相公杜河回家的日子,他们一家人也有一个多月没团聚了。
家里有十几亩地,只是公公杜平本人却是个木匠,因此平时只租给旁人种,他自己带着长子杜江日日做活,日子倒也过得去。
碧潭村因村北面有一汪常年不枯的水潭而闻名,周围又有几座山,便是不种地的也能去捞些个鱼鳖虾蟹,摘些个瓜果李桃,总不至于饿死,不过就是见不大着银钱。
本朝才创立不过十多载,还处在休养生息的时段,如今在位的是开国老圣人的第三子。圣人仁厚,接二连三减免赋税,且本朝皇帝家原本祖上就是商户出身,所以并不歧视经商,允许商人及其后代参与科举,有商人在各地联络买卖、沟通货物,很快大家的日子就都有了起色。
三房的杜海心高气傲,早先眼馋商人暴利,便闹着要去经商,偏杜平二老又宠爱他,竟也答应了,又狠命凑了几两银子与他做本钱,谁知杜海出去一晃半年,不仅没赚到一文钱,反倒将本钱赔个精光,又欠了一屁股的债……
因按照本朝律令,日后不管分不分家,长子都要继承家中财产大头,若是老爹有活计的,也一并交给长子,剩下的兄弟只分得小部分。
当初于氏一共生了七个儿女,可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三个小子,饶是这么着,杜海还是觉得兄弟多了:
家里本就不大富裕,日后再有二哥一分,到手的还能剩下什么!
他也看不上木匠活儿,觉得又苦又累,且一年下来也赚不着几个钱,于氏又异想天开,兴起来要读书的念头。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老杜家往上数八代都没出过一个读书人,他能有这般志气,杜平老两口喜得无可无不可,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哪知这杜海骨子里竟是个无赖,去了书塾非但不好生读书,反而见天勾搭同窗胡三海四,折腾到十九岁才娶上媳妇,几年下来连本《三字经》都背不下来,更别提之前夸下的进士及第的海口。
后来一直闹到儿子出生,杜海这才收敛了些,只是到底劣性难训,整天游手好闲,也不大正经干活,渐渐地竟成了十里八乡数得上的闲汉……
王氏一边想着丈夫什么时候到家,一边麻利的将一只干瓠瓜切成薄片,等锅中水烧滚了便放下去,又从冻得邦邦硬的羊腿子上狠命剁了点肉沫下来,下到锅里调味。
锅上面热一层杂面炊饼,等瓠瓜片和肉沫熟透了,炊饼也热好了,她又往锅里洒些豆粉,拿长筷子搅动几下,羊肉瓠羹便又稠又黏,翻滚中都带上了浓浓香气,那点儿肉沫特有的荤膻更叫人胃口大开。
如今从京城传出来,时兴一天三顿,可对下面的平头百姓而言却很难实施:费钱,只是偶尔才加一顿,临时加上的那顿也不过敷衍了事,故早午两餐尤为关键。
王氏做好了饭,各房也都陆陆续续起来,西厢房门吱呀一声推开,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青色棉袍小小少年,少年手里还牵着一个更小些的女童。
女童约莫五六岁年纪,穿着鹅黄小袄,下面是青色扎腿棉裤,脑袋上勉强梳了两条稀疏枯黄的小辫儿,此刻正睡眼惺忪的揉着眼睛。
乍一接触寒风,她猛地打了个哆嗦,小声道:“哥哥,冷。”
前方的小少年忙将她的小手攥在掌心,又竭力护着她,往正房饭厅那边快步走去。
到底他年岁尚幼,身量有限,并不能如何遮风挡雨,那女童依旧被冻得小脸通红,只是却已经十分欢喜,拉着他的手快跑几步。
两人在正房门口遇上王氏,齐齐喊一声娘。
王氏见他们手拉手,顿时喜得眉开眼笑,又一叠声的让他们进去,自己转身去端剩下的盘碗。
一大家子十多口人,吃的也不过是一锅羊肉末瓠瓜羹,再有一盘下饭的芥辣瓜旋儿,几个炊饼。那炊饼也并非人人吃得,是分给爷们儿和上学的儿郎的,女人们大多只喝几口羹也就应付过去了。
等大家陆续坐下,王氏已经按照平日的座次分好碗筷,盛好汤羹,三房的刘氏本能的将视线钉在王氏一双儿女跟前的碗内,目光灼灼,似乎下一刻就能盯出两个窟窿。
老三杜海大咧咧的,不管这些,拿起碗筷就吃,见自家娘子既不动筷,也不给几个小的喂饭,不由得有些烦躁,道:“吃!”
刘氏又狠狠剜一眼低头不语的王氏,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嘟囔道:“装什么老实人,打量旁人都不知道么?偏她的孩子金贵,我的”
话没说完,婆婆于氏就先重重的咳了声,不轻不重的瞥她一眼,虎着脸道:“有饭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刘氏不由得又羞又臊,端起碗来愤愤的喝了两口,还是意难平,又低声对杜海抱怨说:“二嫂才是个面憨心奸的,趁着自己做饭,专把些肉挑到自家碗里去……”
那文哥到底大了,也学得跟他爹娘一样奸猾,且看不出什么,可那五丫还年幼,筷子都拿不利索,有好几次她看的真真儿的,大家面上都是一样的饭食,中间也没见额外添加,可她碗底竟能多出好些肉渣肉沫!不是王氏做的鬼还有谁!
杜家虽然因着公公杜平有些个手艺,除了每季租子之外另有一份收入,但因为人口多,老三杜海又是个惯会糟践钱财的,日子并不算太富裕,也只是隔三差五能尝点肉味,所以她才对王氏揣着明白装糊涂,公然给自家两个孩子开小灶的行为十分不满。
刘氏越说越激愤,最后声音难免大了些,就连杜平也皱起眉头,几家小的更是停了筷子。
杜海一贯好面子,手中也散漫惯了,顿时觉得自家婆娘为了侄子侄女嘴里的一点肉沫计较很不上台面,就有些羞恼,梗着脖子低吼一句:“就你事多!不爱吃倒是自己做去。”
刘氏立刻被气个倒仰,一双手发起抖来,脸都涨紫了。
哪有这样的混账男人,不帮着自己的婆娘,竟反过来说她!
再说,她才不做饭呢!自己的手好容易养成这样白嫩,才不愿意寒天冻地去拨弄冷水,没瞧见二嫂的手一年到头都没个好时候!青紫交加,满是皴裂,还露着吓人的血口子……
大房的四丫惯会跟风挑事儿,见状也小声道:“二婶子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