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三十八章

少地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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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市面上是一两银子兑一千两百钱, 一千钱为一贯, 而最小面额的交子纸币正是一两。

    比起外面的贼, 王氏显然更怕这钱被家中众人知道, 且交子纸币刚实行不久,又不耐水火侵袭, 十分脆弱,便要了一两的银子, 又趁着解手用针线迅速缝到贴身里衣上, 这才放了心。

    李氏送她们出门, 又约好了下月这个时候再交货, “有空尽管来这边做耍!”

    待出了门,她悄声对杜瑕道:“眼下人多眼杂,多有不便, 家去后这钱你自己存着。”

    杜瑕不由得十分惊讶:她还真放心呐!

    一两银子放到杜家这样的门户里,虽不好说是一笔巨款, 可也够一个成年男子忙活一二十日了;若是农户家,更有一年到头不见银子的。他们在乡下生活成本甚低,算上各处人情往来,一人一日所耗也不过二三十个钱呢。

    现代社会绝大多数家长在遇到类似压岁钱这种存在时, 往往还会一致选择“你还小,我替你拿着”, 然后拿着拿着就回不来的做法, 王氏竟然真让女儿自己存钱?

    殊不知最近这些日子王氏暗中观察后发现, 女儿年纪虽小,可行事越发稳妥,口风又严,四丫、刘氏、于氏等人旁敲侧击了无数次都空手而回,家里更被她守的水泼不进,便是上了十岁的大孩子也断没有这般老成。况且她又整日在家,也没处花钱,想买什么还须在自己领着,算来谁拿都是一样的……

    杜瑕十分推辞,王氏又摸着她的脑袋道:“穷人孩子早当家,若不是前儿你出了事,怕这会儿也当成半个大人使唤了,倒也不算什么。”

    农家不养闲人,饶是这么着,杜瑕还抽空帮王氏打下手呢,不然于氏必然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卖完货一身轻的娘儿俩又转头去针线铺子买了好些材料,杜瑕更亲自挑选了好多鲜亮雅致,外头人们不大使用的配色,还有专门做流苏的各色丝线、珠子,林林总总根据自己的心意包了一大包。

    只是这么一来,将近两百文钱登时就只剩个零头,杜瑕不由得苦了脸。

    自从她好了之后,王氏就尤其爱看她小大人似的自己盘算的模样,见状笑道:“娘这里还有。”

    就见杜瑕果然忙不迭的摇头摆手,连道不用,王氏又暗笑不已,越发觉得女儿可怜可爱。

    因着还有些时间,杜瑕便想去书铺看看,王氏满口答应。

    相比起其他店铺的热闹,书铺简直称得上惨淡,里外就那么零星几个人,然而上到老板,下到伙计都不慌不忙,十分镇定。

    杜瑕仔细观察一路,发现在外面做生意的人态度都非常热情友好,最差不过是你不问就不主动招揽,并不见前世电视啊小说中那种狗眼看人低,动不动就“买不起就走”之类的混账言语。

    就拿眼前这家书铺说吧,杜瑕知道自己跟王氏的衣裳打扮不过是下等人家水准,实在不是能买的起书的的样子,但正吃着茶汤的老板却也没开口撵人,只淡淡的说了句“切莫弄坏弄污了书页”也就罢了,竟然还允许白看的!

    只是读书人大多好脸面,除非真的穷急了,不然还能抄书,怕真没几个人会成日家来在这边蹭书看。

    杜瑕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古代图书店,一颗心砰砰直跳,本能的大口喘气,希望能多吸点墨水进来。

    她虽模模糊糊的知道如今书纸极贵,可到底怎么个贵法,贵到什么程度,她确实全然没有概念。

    况且刚才刚挣了一两银子呢!

    然而等她拿起一本并不怎么起眼的游记来问时,登时就被二两一钱的价格吓坏了……

    好贵,果然好贵!

    她辛辛苦苦打了一个半月结子,到头来竟然只够买半本书!

    除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流启蒙书籍只要几百文之外,剩下的书几乎也没有一两以下的,多数一两五、二两起,甚至还有十几、几十两,听说是什么名士的诗集、画册,还有历年的文章、考卷等物,十分齐全。

    不过片刻,杜瑕就对自己的贫穷程度有了深刻而直观的认识,被打击的活似一颗霜打的茄子,蔫耷耷的垂着。

    王氏看了不由的心疼,又小声劝道:“你刚识字,并用不着这些。”

    杜瑕有气无力的点头,随口道只是看看。

    她对这世界两眼一抹黑,也想买书看呐!

    况且,饶是她眼下用不着,日后兄长势必要走科举这条路子,难道还用不着?

    怪道读书人少,还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能不高么?旁的且不说,这成本的确是够高的!

    这还只是书呢,另有那笔墨纸砚……

    不行了,不能想,穷!

    太穷!

    不过想到笔墨纸砚,杜瑕还是强打精神问掌柜的,说要买纸。

    掌柜的也不因为她是穷苦人家的女子就多问,只问要哪种。

    杜瑕略一看,但见红的白的洒金的梅花的,带香味儿的不带香味儿的,有格子的没格子的,写字的画画的,竟多达数十种,问了大半刻钟才大体弄清楚了各自的用途。

    上个月杜河叫人捎了一支毛笔、一刀黄纸和一块粗墨回来给她,笔和墨倒罢了,比较耐用,字帖也可以向哥哥借。只是她刚学写字,失误既多,字体也大,纸费得实在快,饶是如何节省,也已经用的差不多了,必须得买。

    且哥哥杜文也节省惯了,只用最便宜的黄草纸练字,稍好一些的青竹纸则用来交作业,十分不易。

    黄草纸一刀只要十文,最便宜,可质地松散不说,又容易晕染,写上去的字迹常常糊成一团,完全看不出什么浓淡变化、起承转折,根本不适合练字!

    杜瑕毕竟有现代社会的消费观念,在这方面并不抠搜,当即咬牙买了两刀青竹纸,如此一来,六十文又没了,原本沉甸甸的荷包里如今就只剩下可怜巴巴几个大子儿……

    倒是王氏叫她的豪气唬得不轻,可到底是读书识字的大事,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说,可这小小女孩儿家,竟也这般放得开?

    杜瑕看出她的心思,就耐心解释道:“娘你有所不知,练字这种事也如同跑马一般,想要跑得快,就得配好马,给好料,我倒罢了,可总不好叫哥哥一直用那黄草纸,等他再过几年大了,一手字可就要被旁人超过了呢!听他说如今考试,字迹也占大头呢。”

    王氏对这方面并不熟悉,听她说的振振有词,也就稀里糊涂的觉得有道理。

    只是一时想起来女儿这般小竟就知道替兄长的将来打算,实在难得,关键不像等闲孩童似的将钱捂得紧紧的,竟舍得如此大的耗费……

    见王氏想的出神,杜瑕还以为她仍旧觉得贵,就又笑道:“娘您不必忧心,今儿您也瞧见了,人家给出五十五文一对儿呢,我一天略费点工夫打两个就什么都有了,且一刀纸足足一百张,能用许久了。”

    王氏哭笑不得,到底没再解释,只是暗自决心将这段插曲说给自家相公听。

    稍后娘俩又去布庄买布。

    好容易进城一趟,要是不给家里的长辈带些东西,实在说不过去,而且眼见着开春了,少不得要换春衫,正好借此机会给儿子女儿都做几身。

    公婆是不必说,只挑那稳重的海松、赤褚两色一样要上几尺,拼接一下便是两身衣裳了。杜河是壮年男子,自然要穿石青等色才压得住。儿子年幼,又是读书人,便挑了浅碧,穿在人身上十分精神抖擞,又文绉绉的。女儿也是一天天的大了,又是女孩儿家,更该好好打扮,况且如今她有了主意,自己竟也能挣钱,王氏便格外重视。

    可巧现在杜瑕本人就在跟前,王氏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便笑着叫她自己挑去。

    杜瑕知道家中经济并不算宽裕,一身衣服恐怕要穿好几年,一个闹不好就是终生的黑历史,因此不敢推脱,忙用心挑了了一色淡竹青,一色鹅黄,都是十分淡雅娇嫩的颜色,正适合春天穿。

    王氏见她挑的跟自己想的完全不同,不免十分遗憾,又指着一匹浓烈大红,一匹桃红粉,都艳丽的不不得了的道,“我倒觉得那两个好,娇娇气气的正衬小姑娘,偏你不喜欢,只得依你,倒也罢了。”

    杜瑕看了那两匹布的艳俗颜色,立刻冷汗滚滚,又想像一下那布假如裹在自己身上的模样,顿时十分侥幸。

    审美差异什么的真心太可怕。

    杜文对这个妹妹甚是疼爱,亲自给她用棉被盖好了腿脚才继续练字,又见她目不转睛的盯着书本看,就笑着问:“妹妹想识字么?”

    杜瑕大喜,心道就等你这句话!于是飞快的点头,又问会不会耽搁他念书。

    时下重文轻武,且官/僚系统相当缺人,读书还是最好的出路,要是耽搁了兄长学业,那可是罪该万死。

    杜文轻笑一声,眉眼弯弯道,“无妨,我已经都记熟了,教你不过是再温习一遍,记得更熟呢。”

    虽是小小少年,可他脊背挺直,声音清脆,眼眸清澈,已隐约可见日后潇洒模样。

    杜瑕这才放了心,更靠近一点,顺着他的手指跟着念。

    说起来,这还是她穿越以来头一次看到文字。

    普通的乡间百姓都是不识字的,前世随处可见的书籍杂志广告牌等物件来到这里成了天方夜谭。如今虽然普及雕版印刷,改良了造纸术,书籍成本下降,可动辄几百文的启蒙开销对平头百姓而言也非易事,但凡谁家略有一二本书籍便都爱若珍宝,不肯轻易示人……杜瑕从没想过并不怎么喜爱读书的自己也会有对知识渴望到发疯的一天。

    她早就习惯了妇女能顶半边天,早就习惯了男女都能享受同等教育福利,她不想做睁眼瞎!

    之前的战乱造成经济倒退,文化萧条,无数古本毁于一旦,诸多士子夭于一时,已经成型的官员大批陨落,尚未出头的储备力量也遭受重大打击,整个政治系统都出现了大量空缺、断层,无数有识之士心急如焚,纷纷上奏章,呼吁大兴学业。

    于是皇帝亲下圣旨,从并不宽裕的财政中专门拨款,广开学堂,减免费用,如此这般,像杜家这样的普通人家才能同时供应两个学生,不然放在平时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亲眼看着书本听杜文念了两页之后,杜瑕便放下心来,发现如今的文字跟以前的繁体字非常接近,意思也相通,自然也就跟现代简体字十分相近,哪怕连蒙带猜,不用教自己就能先猜出一部分字的意思来,只是好歹要花时间适应写法。

    见她看的认真,杜文也起了点当先生的意头,念了两遍后便试着指了一个字叫妹妹读。

    杜瑕一见他指的,不由得生出一股被古人轻视的气来,这是个“日”字!谁还不认得吗?

    杜文却不知她已经学过一世,见她果然脱口而出不由得十分欣喜,又指了接下去的“月”字。

    眼下他已经学完了《千字文》,正读《三字经》,刚才给妹妹指的正是前者中“日月盈昃”一句。

    杜文接下来又挑着笔画少,简单易记的字指了两个,杜瑕都不假思索的说了,然后一抬头瞧见哥哥脸上的惊喜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表现的有些太过了,不由得冷汗涔涔。

    她并非天才,没有天生一份灵气,更无被用烂了的过目不忘之能,自然担不起才女之名,也不想当什么出头鸟,于是连忙收敛心神,在被问到第六个字的时候故意犹豫片刻后说错了。

    可饶是这么着,杜文也非常惊喜,转头对王氏认真道:“妹妹真是聪明,该叫她一同上学去。”

    见他们兄妹和睦,王氏不由得很是欢喜,又嗔怪道:“净胡闹,哪有女儿家上学的道理。”

    虽说这年头女子地位较前朝有所提高,不必再裹小脚,也有不少女人出去做买卖,走街串巷,到底抛投露面的还是少数。就比如说这读书,除非是大户人家,请来教师专门教习,又或者大城镇里的女子学堂,几乎没有女孩儿跟着男孩儿一起去学堂读书的。

    杜文难掩遗憾,稚嫩的小脸上竟也显出几分不忍来,又不大服气道:“可我觉得妹妹比大哥聪明多啦,真的不能读书么?”

    他口中的大哥正是平时一同上学的大房杜宝,只比他大几个月而已,因为是好不容易盼来的嫡长孙,一家人都对他极尽疼宠,小小年纪便有些骄纵自大,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他这话却又勾起王氏满腔愁肠,脸色不由得黯淡下来。

    做爹妈的不得宠,连带着孩子也不受重视,都是孙子,年龄也相差无几,前后脚生的,可平时宝哥真真儿的是如珍似宝,公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紧着他,再不济还要三房,不到最后是决计想不起他们二房的。

    若不是自己揽下做饭的活儿,厚着脸皮偷偷饶些吃食出来,估计两个孩子还长不到如今瘦削削的样儿呢!

    杜瑕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忙出声打破沉默:“我不爱上学,怪冷的,哥哥你偶尔得空了教我就很好。”

    乡间孩子买不起印刷好的成书,都是去买了十文钱一刀的最便宜的纸自己抄写的,现下杜文学完《千字文》,这本书便暂时没用,因此当即决定先叫妹妹看这本。

    兄妹两个复又兴致勃勃的练下去,一个教一个学,气氛十分热烈。

    屋里正热闹,就听外面的狗子叫了几声,王氏忽的立起,喜道:“定然是你爹回来了。”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厢房的门被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裹夹着风雪寒气走进来,手里拎着一大一小两个纸包,正是在县里做工的杜河。

    他先飞快的跟王氏说了几句话,又让她把这个足有半人高的巨大包裹拿进去,然后便拎着那个小巧的纸包去正房跟爹娘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他是典型北人的长相,身材高大。浓眉大眼,十分威武。杜文眉宇间很是像他,只骨架略小些,就连杜瑕的眉眼也与他有五六分相似,显得非常英气。

    待他推门进来,王氏已经打好了水,催着他洗手洗脸烫脚。

    杜河见她喜气洋洋,忙的脚不沾地,心头十分熨帖,又见一双乖巧儿女坐在炕上翘首以盼,不由得心头一热,觉得人生圆满不过如此。

    他先洗了手脸,又烫了脚,待全身上下都暖和过来才一把将女儿抱起,狠命亲了几口,又觉得手中分量甚轻,心疼道:“还是不够胖,要多吃些。”

    杜瑕给他满脸胡子扎的怪疼,伸手去推,爷俩笑嘻嘻闹成一团。

    这会儿王氏已经将那纸包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满满当当堆了一桌子,一边整理一边责怪道:“怎得又买这些东西,怪费钱的。”

    家中不大富裕,两个孩子平时也难见到外面的东西,此刻便都难掩小儿心态,凑到桌前看。

    怪道包裹如此之大,却见先是油纸包了几层的半匹细白棉布,是杜河扯来给妻儿做里衣的。

    他道:“眼见着开春了,你们的衣裳也都旧了,两个孩子肌肤娇嫩,没得划伤了,做些新里衣穿在里面,他们也看不见,不必担忧。”

    王氏忙应了,当即打定主意自己不做,只给孩子和相公做。

    再下面是好大一块肥腻腻的熟羊肉,也不知洒了什么佐料,黄澄澄的,浓香扑鼻,叫人垂涎三尺。又有一块儿金黄的泛着油光的不知什么糕儿,鼓蓬蓬的,中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红果碎,看上去很是诱人。

    此外还有一大包红通通的枣干,杜河忙抓了几粒给王氏,又亲自剥给儿女吃,盯着她咀嚼碎了咽下去才说:“我都问了,这个专补气血,回头你好好记着,给他们一天吃几颗。”顿了下又小声道,“你也吃。”

    王氏不由得臊红了脸,到底没回绝。

    额外还有好大一包黑漆漆的芝麻,事先炒熟了的又磨成细粉,刚一开包就喷香,连杜瑕也忍不住多闻了几口,连道好香。

    她不是没喝过芝麻糊,可却从未见过如此品相!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断无一丝作假,怕是后世难见。

    杜河怜爱的抚摸着她稀疏枯黄的小辫子,又想起来之前女儿那一头羡煞无数人的乌鸦好发,也是心酸,嘱咐起来格外慎重:“叫她早晚滚水冲一盏吃,滋润脾胃,又养的好乌发。”

    王氏忙应了,果然转头去冲了一盏,整个房间都被浓香笼罩。

    杜瑕自觉这么大的人了,不好吃独食,又怕哥哥心中难受,便邀请他一块吃。哪知杜文却只嘻嘻一笑,摇头推拒,“妹妹吃。”

    杜瑕上辈子光被一群堂表兄弟抢了,哪里受过这个,顿时觉得眼眶泛酸,坚持拉着他一同吃了。

    除了这些,还有薄皮春茧包子、虾肉包子、肉油饼、糖肉馒头等物,虽凉了,可因是杜河一路用羊皮袄子搂在怀里带回的,尚且不曾冻透,放到炕上略热热便能吃了。

    可巧杜河没舍得吃饭便往回赶,眼下也饿了,王氏去将那熟羊肉细细切了一盘,剩下的小心包好,连同其余物事一并小心藏在隔间墙角的小地窖里,又往上面盖了茅草垫子。稍后她又从屋内墙角挖出平时偷藏的小半瓶酒给相公烫了,一家人围坐炕桌,痛痛快快吃了一回。

    杜瑕万万没想到如今的经济竟这般繁荣,虽面粉不如后世白皙,可眼见着吃食半点不比现代社会粗糙:单说那虾肉包子皮包馅儿大,难得虾肉竟然也很是鲜香;糖肉馒头也不知怎么做的,肉汁丰富,咸中带甜,香气浑厚,咬一口都舍不得往下吞咽……

    包子甚大,她如今胃口却小得很,只每样略尝两口就饱了,剩下的全被杜河笑眯眯吃掉,半点也不嫌弃是女儿咬过的。

    杜文平时瞧着跟个小大人似的,谦让长辈、照顾幼妹,此刻终于才像个孩子了,也嬉笑着吃了不少,一张小嘴油汪汪的,还抽空给妹妹擦嘴。

    王氏也被相公劝了一大杯酒,吃的两腮泛红,双眼犯晕,直道受不得。

    杜瑕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却见牧清寒微微一笑,点头称是:“我等见识有限,自然不敢妄自尊大,只是兄妹间猜谜玩笑,妹妹也不必在意。”

    他与杜文即是同窗又是好友,关系非比寻常,便也将对方兄妹视为自己的兄妹,如今牧清寒对杜瑕以妹相称,等来日杜文见了他的兄长,自然也以兄长敬之。

    两个人都这么说,况且现下也没旁人,杜瑕倒不好回绝,只得硬着头皮凑趣。

    杜文和牧清寒果然也没说什么文绉绉的,只把古往今来与中秋佳节有关的典故、诗歌略谈论一回,又说些神话、谜语,杜瑕渐渐地也听入了迷,只觉得时光过得飞快,似乎一眨眼功夫王氏就喊吃饭。

    杜河见他们三人说的投机,也很开心,又道:“打从明日起城中连开三日灯会,又有各色戏班杂耍,明日我便带你们逛去……”

    中秋佳节古已有之,不管哪里的百姓都很看重,前后怕不要热闹大半月才罢。

    陈安县城也颇富裕,是以好些酒楼、戏班等都从一两个月之前就开始张罗,几天前外面街上,尤其是西市南市两处就已经张灯结彩的挂起来,十分热闹。

    这两天虽然还不算正式假日,可外头已经闹起来,除了平日里都有的卖各色瓜果零嘴儿、酸汤小吃,更有无数取乐把戏:什么弄斗打硬、教虫蚁、弄熊、藏人、烧火藏剑、吃针、射弩、亲背攒壶瓶等各色杂技踢弄,刀枪棍棒的武术表演,另有街头做相扑打擂台的。每日必要闹到深夜三更方罢,而五更却又赶着热闹起来,几乎昼夜无歇。

    各处行当观者如云,只把几条纵横大街围个水泄不通,每有精彩处必然喝声直冲天际,掌声如雷,撒出去的铜钱如同下雨一般,耍戏的人赚的盆满钵满,看戏的也是心满意足。

    只是苦了早晚轮班倒换来维护治安的诸多衙役,又是防火防踩防斗殴,又要吆喝着叫大家提防扒手也过节,更要留神,生怕有外头的拐子趁机流窜进来作案,当真是苦不堪言,一天下来嗓子都哑了。

    听了杜河这话,牧清寒尚可——他原是见识过省府繁华,且还曾跟着去京城住过一年半载,对小小陈安县城自然没多少期待,可杜文兄妹却已经欢喜起来,又凑在一处说要买些什么,那心情几乎也把牧清寒感染了。

    王氏在碧潭村乃至陈安县的厨艺勉强可算上等,可到底见识有限,并不敢放到外头与人计较。牧清寒家住省城,家财万贯,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便是点心也自有有名的大厨做了端上来,王氏做的这些真要论起来,实在上不得台面。

    但牧清寒只觉得他们父母子女其乐融融,只是看着就叫人心中温暖舒畅,竟是他从未见过的美好景致,似乎比皓月当空更吸引人,便觉得哪怕一口清炒波棱菜也宛如人间至美。

    王氏见他果然一点不勉强,不由得十分欢喜,又用公筷拼命帮他夹菜,只将一只碗都堆得冒了尖儿,牧清寒吃的倒不如她夹得多,埋头苦干一番之后,碗中饭菜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渐渐增多,不由得耳边飞红。

    杜文见状笑出声,杜瑕也有些忍俊不禁。

    却说牧清寒见阿唐竟将自己的换洗衣服带来还愣了半晌,只没奈何,盛情难却,便住下了。

    如今文人讲究率性而为,肆意洒脱,关系亲昵的密友也常常一同游玩,出入同行,夜间又抵足而眠,何况赏月之后已是深夜,王氏夫妇也实在不放心叫他一个人回家。

    其实当代夜市盛行,仅有三更到五更之间略有停歇,却也有人走动,而繁华处几乎更是不夜城,牧清寒又有健仆阿唐跟随,安全自然无忧,不过关切罢了。

    杜文的屋子里除了纸笔书墨之外,别无他物,空荡荡的,又有一只陶罐插着几支花儿,倒是略有些意趣。

    杜文并不因为家贫而扭捏,只笑着说:“比不得你家,且将就一夜吧。”

    一时王氏送了新的被褥来,牧清寒道了谢,原想亲自动手,哪知竟是什么都做不好,笨手笨脚的,好好被褥硬是叫他抖成一团。

    杜文见后大笑,便把他撵走了,说:“大少爷暂去一旁歇息。”

    牧清寒见状也笑个不停,跟在旁边打下手。

    说老实话,牧清寒活了这些年还真没睡过这样硬的床,住过这样不讲究的屋子,可实在奇怪,他躺上去之后不过一时片刻,竟就睡熟了……

    牧清寒走后,杜瑕果然跟父母兄长说起要叫他注重身体保养,勤加锻炼的事。

    原本杜文不以为然,哪知几日后王氏与赵氏说话,聊天时意外得知门前街上有一位秀才去省府参加乡试,刚进考场不过一日就被人抬了出来,高烧不退,人事不醒,如今还在求医吃药,不知日后如何呢。

    都是家里有学生的,听了这事如何不惊骇!就是肖秀才也把这件事情说与众弟子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素日我总说要如何保养,你们却不听,如今出了这事,好歹长些记□□!没得日后好容易得了功名,却是个病秧子,上头又如何会委以重任!”

    众人听后纷纷变色,这才重视起来。

    只说锻炼身体,这群书生却是十有八/九没经历过,他们平日里只是端坐书房,何曾考虑过这些!因此冷不丁的要练,却不知从何练起,众人就都发愁。

    又有一位叫石仲澜的师兄不大高兴,背地里小声嘟囔:“我等是读圣贤书的,最看重仪表风范,如何能叫我们与那些武夫一般,刷枪弄棒,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不少人纷纷附和,却也有另外一位师兄素性沉稳,沉声道:“话不好这样说,做些个八段锦、五禽戏之流倒也无碍,难不成你也想叫人从考场里抬出来?”

    他身边的学生也点头,道:“洪清师兄说得有理,且圣人言随心所欲,率性而为,咱们又不作甚坏事,何惧旁人言?再者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强身健体也是正道,石兄未免谨慎过头……”

    却说杜文也正犯愁,心道就算是什么八段锦、五禽戏自己也不会呀,难不成因着这点小事还要再去请教一回先生?

    正想着,却听旁边牧清寒笑道:“你却痴了,阿唐素来勇武,什么不会?来日下了学,叫阿唐好好瞧瞧你,你与我一同练习也就是了。”

    杜文听后大喜,笑说果然是自己糊涂了,身边可不就有现成师父?果然是骑马找驴……

    后面杜文当真跟着去了牧清寒位于东城区的家,但见好一座黑漆雕花大门,光是墙怕不有两人高,里面竟是个三进的大院子,百转千回,处处游廊抄手,几多跨院,又有假山水池,内中一汪荷花开的正艳,清香扑鼻,端的是高门大户。

    牧清寒被兄长送到陈安县避风险,除了阿唐之外,还有几名得力小厮和一名中年管家。只是牧清寒一贯不大耐烦有人跟着,这些人就都留在家里,平时只做洒扫采买、迎来送往的活儿,这会儿杜文刚一进门就有人端茶送水递手巾,忙而不乱。

    这些都罢了,喜的是院子后面竟有专门的演武场,当中一色方方正正的青石板,又有整齐划一的细纹防滑,两旁列着刀枪剑等十八般兵器,又有箭靶□□等物,杜文不由得看的入了迷,又上去摸了几回,啧啧称赞。

    杜瑕大喜,心道就等你这句话!于是飞快的点头,又问会不会耽搁他念书。

    时下重文轻武,且官/僚系统相当缺人,读书还是最好的出路,要是耽搁了兄长学业,那可是罪该万死。

    杜文轻笑一声,眉眼弯弯道,“无妨,我已经都记熟了,教你不过是再温习一遍,记得更熟呢。”

    虽是小小少年,可他脊背挺直,声音清脆,眼眸清澈,已隐约可见日后潇洒模样。

    杜瑕这才放了心,更靠近一点,顺着他的手指跟着念。

    说起来,这还是她穿越以来头一次看到文字。

    普通的乡间百姓都是不识字的,前世随处可见的书籍杂志广告牌等物件来到这里成了天方夜谭。如今虽然普及雕版印刷,改良了造纸术,书籍成本下降,可动辄几百文的启蒙开销对平头百姓而言也非易事,但凡谁家略有一二本书籍便都爱若珍宝,不肯轻易示人……杜瑕从没想过并不怎么喜爱读书的自己也会有对知识渴望到发疯的一天。

    她早就习惯了妇女能顶半边天,早就习惯了男女都能享受同等教育福利,她不想做睁眼瞎!

    之前的战乱造成经济倒退,文化萧条,无数古本毁于一旦,诸多士子夭于一时,已经成型的官员大批陨落,尚未出头的储备力量也遭受重大打击,整个政治系统都出现了大量空缺、断层,无数有识之士心急如焚,纷纷上奏章,呼吁大兴学业。

    于是皇帝亲下圣旨,从并不宽裕的财政中专门拨款,广开学堂,减免费用,如此这般,像杜家这样的普通人家才能同时供应两个学生,不然放在平时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亲眼看着书本听杜文念了两页之后,杜瑕便放下心来,发现如今的文字跟以前的繁体字非常接近,意思也相通,自然也就跟现代简体字十分相近,哪怕连蒙带猜,不用教自己就能先猜出一部分字的意思来,只是好歹要花时间适应写法。

    见她看的认真,杜文也起了点当先生的意头,念了两遍后便试着指了一个字叫妹妹读。

    杜瑕一见他指的,不由得生出一股被古人轻视的气来,这是个“日”字!谁还不认得吗?

    杜文却不知她已经学过一世,见她果然脱口而出不由得十分欣喜,又指了接下去的“月”字。

    眼下他已经学完了《千字文》,正读《三字经》,刚才给妹妹指的正是前者中“日月盈昃”一句。

    杜文接下来又挑着笔画少,简单易记的字指了两个,杜瑕都不假思索的说了,然后一抬头瞧见哥哥脸上的惊喜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表现的有些太过了,不由得冷汗涔涔。

    她并非天才,没有天生一份灵气,更无被用烂了的过目不忘之能,自然担不起才女之名,也不想当什么出头鸟,于是连忙收敛心神,在被问到第六个字的时候故意犹豫片刻后说错了。

    可饶是这么着,杜文也非常惊喜,转头对王氏认真道:“妹妹真是聪明,该叫她一同上学去。”

    见他们兄妹和睦,王氏不由得很是欢喜,又嗔怪道:“净胡闹,哪有女儿家上学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