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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瑕在书肆深处, 旁人不大容易瞧见她,她却能很方便的看清来人, 因此便借着书架的遮挡飞快的打量了几眼。
就见那姑娘不光打扮出众,容貌也是极美的,她怀里抱着一只叫杜瑕极度眼熟的雪白羊毛滚绣球小狗,一张苹果脸儿上面正杏眼圆睁,柳眉也竖起来,显然对掌柜的回答十分不满。
她轻哼一声, 抬手轻轻摸了摸怀中小狗, 隐晦的翻了个小白眼,傲气道:“谁稀罕看这些!合着是把我们女儿家当傻子耍,打量谁不知道似的。左不过是什么才子佳人,偏那才子还要手无缚鸡之力,又穷的叮当响, 家中只一个老娘都要饿死了,他不说先赚钱养家糊口, 竟还能安心读书,又把老子娘一个人撇在家里等死,自己一人上京赶考。
这还不算完呢, 也不知怎得, 那些个高门大户的大家闺秀都齐齐瞎了眼, 只恨不得都爱他, 各个情愿伏低做小, 上赶着给人当妾, 那书生竟也就都应了。最可恨可气可笑的是,那些闺秀的爹爹们也都是商场、官场征战过的,按说最精明不过,竟都不反对?!
可巧他又高中什么进士榜眼状元的,越发的好了,这回连公主此等金枝玉叶也都了不得,非他不嫁,嫁不成便要寻死觅活……”
这姑娘瞧着也不过十岁出头,身量高挑,梳了个利利索索的双螺髻,长得就是一副明媚娇艳的模样,一张嘴也是珍珠落玉盘一般清脆爽利,眨眼工夫就是这么一大车篓子的话。
那个她带来的婆子、丫头,以及掌柜的大约是对她的做派太熟悉,听了这些话连表情都不带变的,可杜瑕却已经好几年没能听到这样气派的言语,且又是在古代,不由得痴了。
偏生她言辞十分犀利,又天生带着黑色幽默,杜瑕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这边刚一笑,那边就都齐刷刷扭过头来,那姑娘也紧走几步,似乎打量了她几眼,歪着脑袋问:“有甚好笑的?”
杜瑕忍住笑意,上前一步与她见礼,正色道:“我笑却是因为姐姐一番话掷地有声,发人深省。且我也是这般想的,全因好容易碰到姐姐这般对脾气的,实在高兴。”
那姑娘听了这话脸色才好了些,也跟着勾了勾嘴角,眼睛亮闪闪的,点头道:“我才刚在那家铺子里见过你,可巧又在这儿碰上了,你倒说说,怎么个一般想的?”
她家在陈安县城地位特殊,平日里难免有各色大小女孩儿拼命巴结,自然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
杜瑕倒不怯,大大方方道:“且不说旁的,妻妾地位何止天壤之别?不说那些个话本中深宅大院的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就是寻常穷苦人家的女孩儿也自有傲骨,绝不肯轻易为人妾室。再说那书生,进士在咱们看来或许贵不可言,但落到天家眼中却未必,须知一场春闱下来便足一百进士,若加开恩科便更多了,而公主却少说有十年慢慢挑选的余地,便是状元榜眼在她们看来也未必稀罕,又怎么会那般?”
她年纪虽幼,可口齿清楚,说的有理有据,无懈可击,不光那姑娘和丫头婆子,就是书肆的掌柜伙计和另外两个来买书的人也都听住了,一时竟寂静无声。
话本小说通俗易懂,又暗合一众社会底层屌丝们逆袭的心理,从古到今销量都不错,只是大多经不起推敲,今儿被这两个小姑娘一前一后这么一说,便破绽百出。
旁人倒罢了,那姑娘回神后先就抚掌大笑起来,又拉着杜瑕的手道:“这话说得正对我胃口,好妹妹,你是哪家的姑娘?我怎的没见过?走,咱们去外头吃茶,慢慢说。”
说完,竟就要拉着杜瑕往外走。
掌柜的在后头一发苦笑,她身边的婆子也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姑娘,临出门前太太千叮咛万嘱咐,叫您早些个回家吃晌饭呢!”
那姑娘却浑不在意的摆摆手,又指着外头斜着的太阳道:“急什么,这才多早晚时辰?素日里那些姑娘都蚊子哼哼似的娇气,喜欢什么却又偏要装的,哼,我才不爱搭理,今儿好不容易碰见个有见识的,必要好好结交,你们谁都不许劝!”
说完就什么都不管,拉着杜瑕径直出门,边走边说,喜不自胜。
却见外头王氏正等着呢,冷不丁见自家女儿被人连拖带拽呼啦啦的出来,登时唬了一跳,连茶钱都顾不上付就冲过来,急问道是怎么了。
杜瑕这会儿才知道原来那语出惊人的姑娘竟然就是方家的大小姐方媛,见状忙笑道:“娘,这是方家姐姐。”
王氏不禁骇然,忙与方媛相互叉手见礼,又疑惑道:“你们这是?”
方媛敬她是长辈,不敢受全了,忙侧身避开。
杜瑕还没开口,方媛已经快人快语道:“我俩一见如故,不忍就此分离,正打算一同吃茶谈天呢,不知可否?”
她出身武家,言行虽比一般女儿家大咧,可也知道礼数,刚才是欢喜疯了才直接拖了人就走,这回回过神来,见对方长辈在,自然要问问的。
王氏真是做梦都没想到自家女儿竟然能得了方家大小姐的青睐,惶恐之余就是排山倒海一般的骄傲。且方家名声一贯好的很,她又一直忧心自家女儿几乎没有同性友人,如今好容易冒出一个来,她断然没有不肯的道理。
方媛也知道自己跟杜瑕乃是初次见面,对方还年幼,固然不能独自出行,便邀请王氏一同去了她惯去的酒楼包间,又叫了麻团、栗粉糕、枣圈、林檎旋几样果子,一壶茉莉茶汤,与杜瑕边吃边聊。
王氏自然插不上话,初期紧张过后也就慢慢放松下来,一边欣赏生平头一次进来的包间,一边又透过窗户去看远处的景儿,也是自得其乐。
那婆子原先见这对母女打扮的虽好,却也不算出众,就不大将她们放在心里。可见这会儿她们一个跟自家姑娘你来我往说的起劲,非但不刻意奉承,竟还丝毫不落下风,嘴里时不时还迸出几句诗句文章来,显然平时也是读书的;那当娘的竟也很坐得住,便不由得高看她们几眼,暗中合计回头必然要禀告太太,少不得也得打听下这到底是哪户人家……
方媛是真高兴,而杜瑕也绝对不是假开心!
不光方媛惊喜有人跟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杜瑕却更是万万想不到在这还是男人为天的封建时代,还是个小小县城内,竟就有了这样先进的思想,她一下子就有了无比的亲近感,迫不及待的跟对方交流。
整整一个时辰,王氏和那个婆子丫头就只听着两个姑娘叽叽呱呱的说些个在她们看来十分大胆不羁的言辞,且越谈越起劲,光是茶水就续了两壶……
眼见着时候实在不早,那婆子终究忍不住再三提醒,方媛也不得不停住话头。
只是憋了这许多年,难得碰上一位知己,短短一个时辰怎么够!
她十分依依不舍的拉住杜瑕的手,无限难舍难分道:“好妹妹,你家在哪里?得空了我去找你玩。”
杜瑕并不为自己的家境感到不好意思,大方道:“我家前年才刚搬来,寒门小户,且过不几日又要搬,实在没脸招呼你。”
方媛却不在意这些,又要说什么,旁边的婆子再次出声道:“姑娘且别为难杜姑娘,想凑在一处也有的是法子,不论是如今日这般一同约着出来逛街、吃茶,亦或是您下帖子请杜姑娘上门,怎么不好?”
听了这话方媛也觉得有理,自己出门少说也有两个人跟着,若是对方家里真的小,说不定就挪腾不开,反倒给人家添乱。
想明白之后,她干脆一拍巴掌,笑道:“那好,你住在哪里?回头我就叫人去下帖子,咱们再好好聊。”
杜瑕深知能遇上这么一个三观超前的姑娘殊为不易,也想尽可能将这段天外之喜一样的友谊维持下去,当即答应。
分别之际,方媛才看到杜瑕腰间挂着的那个毛团似的白兔捧胡萝卜的挂饰,何等憨态可掬又讨喜,瞬间爱上,惊道:“我怎的没见过这个?这个实在好看的紧!是你自己做的?”
因为之前她就跟杜瑕在铺子里意外见过一面,虽没看真切,可再次见面也知道是对方,方媛也就明白市面上买的这些新鲜花样结子、摆设都是她家出来的,故而有此一问。
却说之前杜瑕一直忙着挣钱,做的也都是面向市场的利润大的玩意儿,这种不过婴儿拳头大小的女孩儿挂饰也是前两天用剩下的边角料随手戳的,市面上自然没有。
见方媛实在喜欢,杜瑕干脆把它摘下来,用手帕小心包裹了才递过去,道:“今日刚上身,还不曾弄污,若是姐姐不嫌弃,就拿着玩吧,下回咱们见面,我再送好的给你。”
方媛立刻接过,先拿着细细赏玩一番,这才挂到身上,又低头美了一会儿,突然道:“哦,我知道了,这些竟都是你的手笔!果然好巧的手!”
因为一般都是王氏去铺子里送货,饶是杜瑕偶尔跟着,却因年岁太小也没人往她身上想,众人都以为是王氏做的。哪知今日杜瑕因聊得尽兴,不小心说漏了一点儿,这便被方媛捉住了,亦可知她思维实在敏捷。
左右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如今杜瑕也八岁了,手艺精巧些也无妨,便点头承认,又道:“你可别到处嚷嚷去,我只给你好的,旁的还想卖钱呢。”
方媛听后哈哈大笑,乐道:“你小小年纪,竟就钻到钱眼儿里去了,了不得。”
杜瑕也笑,并不故作清高,道:“白花花的银子谁不稀罕?又不餐风饮露,吃穿住用哪样不要钱?难不成姐姐不喜欢?”
能不喜欢么,须知方家可是经商大户!
方媛笑的越发厉害,更加觉得这个妹妹合自己的心意,忙点头道:“你说得很是,我就是看不惯那些矫情的,口口声声什么黄白之物不入流,实在可笑,难道她们每日吃的米,喝的茶,都不是钱买来的?真看不惯,倒不如喝风去!”
眼见着两个人越批判越起劲,竟也渐渐刻薄起来,王氏和方媛带来的婆子都上前拉人,这才好歹分开了。然后一个上轿,一个步行回家,就这样方媛还从轿子里探出头来吆喝:“几日后来我家玩啊!”
再说方媛家去后,方夫人见她神情不似往日,显然兴致甚高,不由的问起原委,方媛立刻眉飞色舞的说了,又说要几日后请她家来做客。
方家豪富,家中着实有几个小妾,不过方老爷对这位一同历经风雨的嫡妻却一直很敬重,兼之两人只有方媛这么一个爱女,自然是有求必应。
方夫人笑着应下,当即招呼人来预备几日后宴客。
待吃了饭,方媛回房休息,方夫人这才敛了笑意,唤了今日跟女儿一同出门的婆子来问话,又派人出去打听杜家究竟是一户什么人家。
不过到了晚间就有另一个惯会打听消息的婆子前来回话,只说这家人前年才刚分家搬来,一家四口都很老实,从不多生事端,也不与邻里拌嘴,去年还刚新置了产业。另外还有一位公子读书,就拜在肖秀才门下,十分用功,这女孩儿也是读书识字的,隔三差五便去书铺买笔买纸,也是熟客。
听到后半截,方夫人脸上又泛起喜意,点头道:“读书好,既然知道读书用功,通晓圣人言,怕也坏不到哪里去,媛儿太过跳脱,我也时常叫她闹得头疼,能有个勤勉沉稳的女孩儿作伴也好。”
他们家走镖起家,方夫人也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年轻时也曾舞枪弄棒,并不如何识字。可她也知道读书人的金贵,因此并不嫌弃杜家穷,反而听说那兄妹都读书,便十分看重。
得亏着那婆子是方媛的心腹,没把日间两个姑娘的惊天言论一概脱出,不然怕是方夫人这会儿也要憋气。
再说杜家爷俩和牧清寒得知杜瑕终于有了一个聊得来的女孩儿朋友时,也都十分高兴,倒是杜河有些个忐忑不安。
“方家财力雄厚,听说如今里头还时常嘿嘿哈哈,连丫头小厮也多会些拳脚,走路也比旁的门户出来的虎虎生风。只不知方姑娘脾性如何,会不会叫瑕儿吃亏。咱们家虽穷,可瑕儿也是你我的眼珠子,我怎舍得叫她难做!”
他的担心在所难免,方家于杜家而言无疑庞然大物,且在陈安县内一手遮天,黑白通吃,若女儿一个不小心得罪了方媛,他们一家人怕是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王氏却笑道:“那日我也亲眼见了方家姑娘说笑,爽朗大气,并不斤斤计较,又与瑕儿一见如故,依我说,倒比好些个秀才家的姑娘更好相处呢!”
他们这条街头上就有一户秀才,生了个女儿跟杜瑕差不多年纪,长得并不如何好,也没什么手艺,可却傲慢的很,轻易不肯与人打招呼。之前王氏劝杜瑕穿鲜亮衣服时,说的那个“狗尾巴草似的”,就是她。
杜文也安慰道:“爹却不必如此谨慎太过,娘说的有理,为富的未必不仁,穷的却也未必都仗义。我听说方家前些年遇到荒灾,还会主动开粥棚,着实做了不少好事,几个爷们儿在外也十分有礼,从不仗势欺人,风评不差。”
杜河这才略放心了些,只是难免又唠叨几句,反复叮嘱女儿不必太过忍气吞声,大不了一拍两散云云。
杜瑕被他逗笑了,杜文也乐道:“爹也太操心了些,远的不说,牧清寒牧兄家却是省府中有名的富户,便是京城也有他家几处产业,方家却又没法子跟他家比了,他也自幼习武,为人却如何?”
杜河立即想起来牧清寒每每彬彬有礼的模样,登时无言以对,也笑了。
接下来几日,杜瑕也开始准备送给方媛的礼物。
倒不是把自己看得多重,只是对方既然说了要请自己过去玩,就得预备下。若是不用去也就罢了,万一真的叫去,总不能空着手吧?
她略一琢磨,用羊毛戳了一套四个玩偶挂坠,分别是狗儿滚球、猫儿按花、狐狸摆尾,还有一只黄绒绒肉嘟嘟的小鸡仔,都是圆滚滚的,可爱至极。
谁还没有个少女心怎得?是个人都会被这些毛茸茸的萌态小玩意儿融化,更别提一个明显热爱小动物的小姑娘,不然上回也不会对自己挂的小兔子爱不释手。
挂坠还没彻底弄齐整,方媛的帖子就来了,约她三日后去方家玩。还说当日会有其他两位姑娘一起,都是说得来的,并不必拘束。
杜瑕自然不会拘束,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就赶紧又比照给方媛的礼物再补上两份。不过眼下她在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话本。
过去一年她光忙着糊口了,竟又将本职工作靠了后,她可是个漫画师啊!
没偷偷看过闲书的学生时代是不完整的!
她原本也十分看不惯时下种马风格的话本小说,却不曾想也有这么一批以方媛为代表的先进叛逆分子……
想到这里,杜瑕便兴奋万分,连夜整理出一则小故事,第二天又仔细配了图,然后再花一整天精心修改,成了!
只是如何推广呢?
她把眼珠转了转,等杜文放学回来便忙拉着他说悄悄话,问:“哥哥,你知道若是想刻话本贩卖,该如何操作么?”
杜文登时大吃一惊,看着她的样子仿佛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他先猛地朝四周看看,见爹还没回来,娘也没发觉,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又拉着妹妹去角落里说,语气十分紧张:“你从哪里弄的话本?谁给你看的话本?!”
说完却又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连连跺脚,捶胸顿足道:“是了,你时常去书肆,怕是就在那里看到的,这可如何是好!”
话本都是野路子,哪里有什么好的?全都是些浑人编出来糊弄钱的,多得是才子佳人的鬼话,动不动就私定终身。碰到更不好的,还有许多荤话、淫/诗、艳词……好些个十几二十几岁的大人看了都把持不住,更何况妹妹这小小孩儿?
想到这里,杜文真是肝胆俱裂,两眼发黑,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一时恨自己没出息,一时又恨书肆混账,一时又恨写话本的该杀,最后简直要撞墙。
真是急昏了头,杜文只抓住了话本这个要命的词,却把杜瑕问的“自己想刻卖”这个重点抛在一边,转眼就涨红了脸,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杜瑕被他的样子弄得一愣一愣的,过会儿才噗嗤一笑,又斜着眼睛打趣道:“想来哥哥也是看过了的?”
杜文一僵,随即又着急起来,只抓着她的手,掏心掏肺的说道:“好妹妹,你且听我一句劝,那些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怕你要绝世孤本呢,有生之年我也能想办法给你弄了来,可话本什么的,着实不是好东西,沾不得呀!”
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妹,万一若真被话本带坏了心性,想不开的看上什么三心二意、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混账小子,怕是一家人死的心都有。
杜瑕却是笑疯了,抱着肚子在炕上打滚,眼泪哗哗的流,一会儿工夫就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倒把隔壁做针线的王氏吓了一大跳,跑着过来看究竟。
等王氏摇头走了,杜瑕才慢慢止住,对一脸茫然的杜文道:“哥哥也忒的小看人了,那些东西究竟是个什么我岂能不知?谁稀罕看那个!”
杜文眨眨眼,半信半疑:“那?”
杜瑕又笑了一阵,这才擦擦脸,清清嗓子道:“放心好了,我才不稀罕那个呢,绝对不会看的。”
杜文长长的吐了口气,干脆一屁股蹲在地上,一脸劫后余生的指着她笑道:“你呀你,合着你这是没事儿吓唬人玩儿呢。”
杜瑕咬着嘴唇看他,只把他看的浑身发毛,干巴巴道:“好妹妹,到底是有什么缘故,你且直说了吧!”
杜瑕这才做贼似的将自己的原创话本塞给他看,道:“我想找人刻了这个来卖。”
因为她是漫画师,所以这话本也是以线条简单的图画为主,每张只有几百个简单的小字做详细解释,或作背景介绍,或给几位画中人物做对话,就算是不识字的人看了,连猜带蒙也能知道讲的个什么事。
一来时间紧迫,二来她不确定是否有市场,故而这回的话本图画都很简单。可饶是这寥寥几笔,也勾画的十分生动传神,又会突出重点,只把人物角色的特点都把握住了。
杜文一副梦游的模样,大略翻完之后干脆就成了遭雷劈一般,呆呆看着杜瑕,老半天张口说不了一个字。
“这是,你做的?”
杜瑕眨巴眼,点头,笑眯眯道:“哥哥,我做的却好不好?方家姐姐也不喜欢如今的话本子,必然喜欢这样的,回头印出来,我先送与她几本。”
杜文:“……”
妹妹这是怎么了!
看了那话本的直接结果就是,次日杜文在课堂上连连走神,牧清寒多次提醒都不管用,最后肖秀才都看不下去,问他是否身体抱恙。
这会儿杜文的表情还是呆滞的,导致起身回答时都显得精神恍惚,也有些答非所问,肖秀才和牧清寒越发担忧。
到了午间吃饭,牧清寒要送他去医馆,杜文死活不去,最后竟在晚间下学后拖着他回了自家,又鬼鬼祟祟的从杜瑕那里求了那要命的新式话本子一同观看。
于是第二天二人便一同发懵。
两名得意门生竟都这般游魂也似,肖秀才十分头痛,又问不出缘由,索性直接撵了二人回家休养,临走前还不忘嘱咐他们先去医馆瞧瞧。
杜瑕画的到底是个什么故事呢?
开头也十分俗套,就是个穷酸书生进京赶考,可巧路上碰见下大雨,于是他俗套的去郊区似乎是拔地而起的亭子里避雨,然后俗套的遇上了一位不知怎么会在这里的大家闺秀,接着俗套的被看上。
两人眉来眼去便私定终身,姑娘又领着他家去做客,姑娘的爹,某员外也认定书生是人中龙凤,许下口头婚约,又资助他大笔银两。
后来书生竟一举夺了状元,可了不得,宰相家的千金、圣人家的金枝玉叶竟也都拼命想嫁……
按照一般话本的套路,三位姑娘势必要恩爱纠葛一番,然后纷纷表示要成全对方,最后三女共侍一夫,其乐融融什么的,但杜瑕偏不!
写到这里她就画风一转,讲之前那位避雨姑娘竟跟着爹后脚进京寻夫,哪知刚落脚就听说新科状元是自家未婚夫婿,这爷俩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又听说圣上已经有意点他为驸马!
姑娘登时要被气昏,某员外一家也怒火上涌,缓过神来之后竟去告御状,同时婚约作废。
圣人得知后果然也盛怒,当即决定革去状元的功名,永世不得科举。
“此乃欺君大罪,合该处死,念在你家中尚有老母要奉养,且饶了你这条狗命,滚回原籍,此后永世不得入京!”
稍后原新科状元便被打了几十板子丢到大街上,不多时公主闻讯赶到,不等他求情便抬手狠狠抽了他几鞭子,指着鼻子骂道:
“什么阿物,真当自己是宝了不成?分明已有婚约在身还四处招摇撞骗,装的活像个人,欺世盗名的狗东西,令人作呕,还不速速离去!”
原本洋洋得意的状元郎瞬间跌至尘埃,各处店家也不敢收留他,民间更对他十分唾弃,他羞愤难当,连夜拖着病体离京。
只是书生没了钱财,又没了功名,还有伤在身,本就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不等回家便客死异乡,他老母却被后来得到消息的族人赡养终老。
再后来,那位大家闺秀、宰相千金都寻了门当户对的大家公子成亲,公主也点了一品大员的儿子为驸马,众人皆一生恩爱,幸福美满,儿孙满堂。
不怪杜文和牧清寒看后纷纷灵魂出窍,就是杜瑕自己每回看了也觉得无比痛快,只想仰天大笑。
两个少年郎却是面面相觑,俱都觉得十分棘手。
牧清寒干咳几声,清清嗓子,眼神飘忽道:“妹妹这个,文采从来就这般好?”
杜文的面皮抽了抽,用力搓一把,连声叹气道:“唉,这可如何是好!”
他们不是那等小人,自然愿意看妹妹读书的,可万万想不到,妹妹这想法竟如此惊世骇俗、与众不同!
两人干巴巴的坐了会儿,思绪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却见牧清寒突然笑起来,仿佛想开了一般说道:“说到底,却也没什么不好,那话本虽大胆,可也不是歪理,倒比原先那些话本子更合情合理呢,省的女孩儿家想岔了。既然妹妹自己能这般想,日后必然不会被轻易迷惑,你我也都可放心了,难得她小小年纪竟能如此通透。”
这话说的杜文一愣,再过半晌,他也拍着大腿笑开了。
“你说得很是,竟是我糊涂了!妙极,妙极!”
可不是这个道理怎得!
杜文本就是豁达洒脱之人,对现如今还时不时冒头的《女训》《女戒》十分瞧不上,故而也对那些想当然的话本嗤之以鼻。所以他看了杜瑕的作品后也只是震惊,一时接受不了向来乖巧温柔的妹妹这般巨大的转折罢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现下被牧清寒一语道破,杜文才回过神来,只觉得一切豁然开朗。
是啊!
自己怕什么呢!
说到底长辈、先生千方百计防着儿女、学生看话本杂书,不就是怕受它们的影响,觉得什么才子佳人、无媒苟合是好事,进而导致一干青年男女坏了风气么。现如今妹妹虽也弄了话本子,可根本与那些个套路都是反着来的,说不清的拆台,道不尽的刻薄……
这还有什么可怕的!
想明白之后,杜文就拉着牧清寒兴冲冲地去找杜瑕去了。
刚一见面,牧清寒竟先就朝杜瑕深深一躬,道:“妹妹大才,素日里是我轻慢了,你且担待些。”
杜瑕杜文原没料到他有这出,先是一惊,待看到他眉梢眼角的笑意便又恍然大悟。
杜文擂了他一拳,杜瑕也笑着捶了他一把,有点不好意思:“你也打趣我,倒虎了我一跳。”
牧清寒还没闹完,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道:“不是打趣,是真心敬佩。”
说完,他自己先就笑了。
三个人笑闹成一团,竟也空前迅速地接受了中间出了个会写另类画风小话本的人的事实。
反正他们妹子打小鬼主意就多,这个又算什么!
牧清寒到底百感交集,忍不住问她怎么突然想起来写这个。
杜瑕歪头一笑,斜眼看他,轻飘飘道:“我就是看不惯,难不成女子一生就只有情情爱爱?”
并非她有什么穿越者的优越感,可对不少封建社会的女子而言,她们的世界实在太小了些!
她们从出生就被局限在小小的四方天地内,从自家,到丈夫的家,看见的听见的都只是那些,到死也走不出去。
多么可怜可悲可叹!
分明外面的世界那样大,外面的天那样蓝、海那样深,山那样高,她们中的绝大多数却从来不知道,因为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便是她们生命中绝无仅有的天、海、山……
杜瑕无意翻天覆地,她知道自己没有那样的勇气和力量与全世界对抗,可看不惯的,还是看不惯。
她是笑着说的,可眼神认真,牧清寒愣了下,直觉脑海中有什么轰然炸裂,振聋发聩。
是了,是了!
便是不能如男子一般出将入相,可女孩儿未必只有情爱!
见牧清寒不知怎的突然开始发呆,兄妹两个都对视一眼,有些茫然。
杜瑕心道,难不成这还是个卫道士?
杜文却直接往牧清寒肩头用力拍了一掌:“这是怎的了?”
牧清寒骤然回神,眨眨眼,竟先朝杜瑕作揖,认真道:“妹妹大才。”
杜瑕慌忙避开,又叉手还礼:“使不得,当不起。”
牧清寒却十分坚持,又道:“当得起。”
听他语气不同以往,竟难得坚决,杜瑕忍不住抬眼去瞧,视线对上的瞬间,整个人都有片刻的恍惚:
他竟是懂我的!
就这么会儿工夫,仿佛过了沧海桑田,一旁的杜文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又说不出,好似自己浑然插不进去似的。
后头三人又吃了一盏茶,说些零七碎八的话搅合,空气渐渐恢复平常。
杜瑕又说起想找地方刊刻,牧清寒毕竟出身经商家族,对这些事情敏感些,便道:“现如今印坊大多是活字印刷,单纯文字倒也成本有限,只是妹妹这话本颇多图画,每一张都需得独立刻板;再者单色是一个价,套色又是一个价,不知妹妹是如何打算的呢?”
他顿了下,略有迟疑却还是说出口:“再者,这话本子明显是小众,起码原先最热衷这个的人看了必然要暴怒,断断不会买,自然不敢多印,恐有积压;可若是印的少了,就有无法回本的风险。”
杜瑕先道了谢,又咯咯一笑,小狐狸似的狡黠,只道:“只用单色就好,我原也没打算多印,只要不赔本就好。”
管他的呢,反正如今她也有了固定进项,先印上个百十本过把瘾再说旁的!
一般的话本子印刷都比较粗糙,售价普遍在一百到两百文之间,特别精彩的自然更贵,不过毕竟少。因此就算普通百姓,只要略咬咬牙,男人们少吃几杯酒也就能买了。又因为近乎白话,浅显易懂,所以在民间十分风靡。
杜瑕原也没指望能走向全国,起码弄着玩玩儿,不然凭什么男人们能有这些月月花样翻新的烂俗话本子看,大姑娘小媳妇的却只能做针线?
而且话本上全都写的天下女子竟都没脑子、没礼义廉耻似的,恨不得遇见个眉清目秀的读书识字的男人就往上扑,心甘情愿为奴为婢,若是让还没定性的小姑娘瞧见了,竟以为合该如此,岂不罪过!
杜瑕偶尔想的又远了,心道若是这个行得通,自己完全可以再起一个笔名,日后专门针对女子写些个话本,既能提前给涉世不深的年轻女孩儿们打个预防针,又能给妇人们增加点话题,解解闷儿,何乐而不为?
牧清寒却不知道她眨眼工夫就想了这么多,只是说:“倒也好,妹妹也莫要太当真,权当解闷儿玩儿吧。赶明儿我就叫阿唐去外头问问,看哪家印书又好又便宜。”
杜瑕认识的人当中确实没有合适的人出去打听这个:
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叫杜河与王氏知晓,不然一准儿得疯;
杜文和牧清寒本人都不用说了,他们是读书人,弄这个总不好,没空不说,万一被同窗知道了,怕又是一场官司;
她如今还是个孩子,又是女童,生的也好,平日里出门王氏还需得寸步不离的盯着,生怕有个好歹,她自己也不敢拿着生命开玩笑。要知道年前后忙乱的时候,城中也出了几起拐带孩子的案子呢,至今未破,眼见着就是悬案了,怕是那几家的爹娘眼睛都要哭瞎。
而阿唐年轻力壮,又武艺出众,自带煞气,平日里街上好些人老远看见他都会本能的避开,自然没人敢主动找茬。
况且他又总是跟着牧清寒出入,自然跑遍了城内外的书铺,打听起这个来也算熟门熟路。
牧清寒主动说这话着实解了杜瑕的燃眉之急,她不由得大喜,立刻叉手下拜。
牧清寒反应敏捷,慌忙上前去扶,两人的手就这么碰到一起。
杜瑕和牧清寒先是一怔,然后本能的抬头,四目相对后脸上俱是一热,慌忙放开。
气氛便有些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