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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寅年四月,塞外。
穿透薄雾的阳光将地平线用金色描画出来,潋滟的草色无垠,而我在这一方天地间打马而过,心情无比欢愉。
我本应活不过三年前的惊蛰。
那年九华山出了蛇患,九华山主仙萝大人号令全村人进山捕蛇。
仙萝大人捡到我的时候,我正趴在山林间松软却潮湿冰冷的泥土上动弹不得,不远处是那匹被我骑的累断气的马。此时我虽然已经连眼皮都睁不开,但依然感觉得到那匹马尸上,已经爬满了蚁虫,我觉得在过不久我也会变成那样,想着眼泪就漫出了眼帘,又喜又悲。
喜的是我死的时候身边还有一匹马,虽然这匹马是我抢来的,到累死之前都没和它好好交流感情;悲的是作为一个人类,最后和一匹马死在荒郊野外无人知晓……现在想想,似乎并不是因为这些,世人都以为哭泣是因为害怕,而我那时哭,是为了不让自己害怕,因为哭起来,就会忘了,我接下来是要死了的……
而事实上,我并没有在那时死去,就在我放弃生的所有可能,决定顺其自然地接受死亡时,仙萝一身锦衣迈着细碎的步伐款款而来,看见那匹可怜的马后捂住鼻子,嫌弃的踢到一边,而后立在我面前左踢踢右看看。
“恩,四肢不同程度骨折,奇经八脉断的差不多了,再加上严重脱水脱力,等等,命原也散了,姑娘,你快死了呦~”
并不觉得说出的话很严重,仙萝望了望沾满泥土的鞋子又瞅了瞅我的衣服,果断在我身上蹭蹭,接着道,“你这样子很辛苦唉,要不要我行行好送你一程?还是说苟延残喘延续余生?”
将鞋子蹭干净后,她退后一步打量着我,“要生还是要死,你倒是说一声啊。”
觉出对方语气中的不耐,我已顾不得喉管中的疼痛,说话时带着一股腥味。
“我……想生……”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生。
仙萝大人并不是人,而是一只狐狸精,虽然她自己表明她至少有四分之一青丘九尾狐的血脉,是可以成仙的,但附近的人还是会把她当成妖精。于是仙萝大人成了十里八乡颇具声望的……一只狐狸精。甚至于打着除妖为道的道人来到九华山旁都会被村民用眼神和行动等冷暴力方式赶走,用他们的话说,是“跟在仙萝大人身边要有素质,才不和没文化的人动手呢”。
不得不说仙萝有一副迷惑众人的皮囊,作为狐狸精,这是很大的优势。柳眉扬,桃花眼,额上是火红色的发,微微一笑,便能温暖人心。
然而只有真正熟悉仙萝大人的人才知道她其实一直很任性。比如说九华山上仙萝的弟子门生们,比如说,后来的我。
就拿除蛇患的事来说,每一年进山的人都会有几个被咬,因为没出过人命,也就不曾在意,而这次九华山之所以发动村民驱蛇不过是因为山里蛇太多了,不仅把九华山上的山鸡吓跑了,还把某狐狸精圈养的鸡吓得不肯好好吃饭,鸡不好好吃饭的后果就是肉质下降,炖出来味道不鲜美,吃不到鲜美鸡肉的某狐狸炸毛了……
浩浩荡荡除蛇患的结果是,看到一条条五花八门的蛇类,一方群众心有余悸感恩戴德,仙萝大人则心满意足的吃着锅里的鸡肉,山中子弟万分无语对他们家大人表示:“你开心就好。”
仙萝大人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凡事随缘”,缘深缘浅从不涉入其中,缘起缘灭总以局外人的身份旁观,救人与害人从来随性而为,这也是为什么身为一只妖精还能得到这么多人尊重点原因。
看样子我也算是有缘人,不然某只任性的狐狸只怕在看到我的时候像对待那匹可怜的马一样对待我。
不过,答应的事一定做到也是这只嗜吃狐狸的准则。
将奄奄一息的我带到九华山巅的时候,我的命原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所谓命原,是指粘合身体与三魂七魄之间的根本,命原散,魂魄离,则肉体亡。仙萝费了很大力气才重新禁锢了我的魂魄,巩固了命原,只是这个方法属于禁术。我毫不怀疑师父是为了试验这个方法才救我的,对,狐狸精仙萝大人让我拜她为师,明面上的理由是她从不如此尽心看护外人,观察病情进程,试试药啊……以至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有一种小白鼠的感觉,并且很有可能不止是感觉……
然而暗地里的理由,这位远近闻名的狐狸精大人如是说:“为了光明正大的奴役你。”
我:“……”
即便如此,我也注定短命,禁术只能稳保我三年寿命。但是在我死去之前,还是要做些别的事情的,至少,这条好不容易保下的命不能就这么丢掉。
于是我开始了在九华山上的修行。在此期间充当师父仙萝大人的药材童子兼前锋小厮,在做过一道辣子鸡后,又多了御用厨娘这一个身份。
不觉间三年期已至,师父突然对我道,有帮我续命的方法,只是要出趟远门,让我完成一下未完成的遗愿等等。说着说着,一直微笑如旭阳的仙萝大人哭了起来,看着有些发愣的我努力吸吸鼻子道,“才不是心疼你呢,只是你走了没人能做出好吃的鸡肉了……要不你帮我做够三个月吃的鸡,我会施咒保证鸡肉不坏掉的……哦,路上小心。”
狐狸本傲娇,我默默无语,这一刻,我心里很暖很暖。
被人关心,被人记挂就是这种感觉吧……
回忆就此打住,从九华山到边塞草原,之间路途已经过了三个月,我已经可以想象某只挑嘴的狐狸看着鸡腿哀怨的表情了。思及此,我用腿夹了一下马腹,马加速而进,我顺势哼起一曲草原谣,白马飒踏,伴着曲调踏碎了拂着朝日的露水,因而忽略了渐渐近了的袅袅炊烟,以及望向自己的,一双充满戏谑的眼眸。
眸光璀璨,煞是耀眼。
我急忙拉马,被朝露打湿的马蹄原地打个圈后停了下来,马鼻孔喷出灼热的气息,我下马抚摸了几下白马的皮毛,略微尴尬的看向对方,不知所措。但听对方轻笑一声,道,“姑娘从远方来,可否赏脸在此休憩?”说着,转身去照顾在空旷处支起的锅子,并哼唱起小曲。歌词与我方才唱的如出一辙,只是调子千差万别,脸上飞快腾起红晕:这是在告诉我刚刚唱得走调了呢!
我打量着他的身影:穿着宽大的藏青色袄袍使得看不出本来的身材,头发披在背后,面部有浓密的胡子,毫不夸张的说,这位大叔的整个脑袋都是毛茸茸的……
强作淡定,我摸摸鼻子,寻一处坐下心下难免好奇外表如此粗犷的人嗓音竟然这样圆润如玉,看这片草原百里无人烟,大叔的身份应该就是那传说中的守墓人了。
草原牧族旧俗,亲人逝去后葬于草原,由亲朋守于此处至埋葬处的草地长得与周围别无二致时才可离开。牧族多放牧为生,时常迁离,于是便有了守墓人的职业。由雇主提供生活用品,保得逝者免受盗墓者、贼人或野兽侵害。我此行来,便是来找一个守墓人,朝他寻一样师父说可以予我保命的东西。
我托腮怔怔地望着大叔,半晌,开口道出狐狸师父临行前交代我说的暗语,“雁南飞歌,折戟沉沙,全傲骨。”
只见大叔背影一僵,遂对道,“洁面芙蓉,菩提驳影,叹永生。”
转身,微微叹息后,他递给我一个水色细绢布包。绢布上绣水荷菡萏,我展开,一血色暖玉玉镯映入眼帘。我望向大叔,哑然。
“先辈交代,经年之后自有人来寻此物,只是此物……”大叔皱眉思索,顿了一下,继续道:“荒草一岁一枯荣,倒是有些看腻了,如若不嫌弃,可容在下与姑娘在回中原的路上同行?在下方秋扬,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锅子里的浓汤咕咕作响,香味四溢,我的眼光也四处游弋。看大叔的表情,想必这个玉镯是个挺重要的东西,不能离身,但似乎不得不交出来……拿人手短,只是要求跟着当个小尾巴而已,只要不捣乱,跟着也无妨。
想到这,我抬头轻笑,“在下枭白,以后就是同路人了,大叔,多多指教。”
语毕,就见大叔的眉毛诡异的挑了挑,他揉揉眉心……
“我煮的菌菇汤好了,开饭吧。”
我微微一愣,有些好奇,守墓人的生活清闲,不知是什么先辈祖训让大叔抛弃安稳多年的草原生活,跟随一个陌生人前往陌生的旅途。
远在九华山巅的狐狸精总是想要以局外人的身份看世间,但依旧会更改别人的命格,假如我死于三年前,对于陌生人,她不会因我之将死而心疼,我也不会将守墓人大叔带往中土,使他远离守墓人的安稳生活。
生,则行于世,行,则会有各种各样的交集。狐狸师父与我是,短命伤人,长命人伤,守墓人大叔与我,又是什么样?
我抬头望着澄澈青空,云卷云舒各有时,人生百态常癫狂,趁着人生还长,趁着还有命狂,去别处见识见识也好。
打定了带着大叔去人间祸害的主意,我淡定的接过大叔递给我的汤。
“恩,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