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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到处都是血。
双亲和师兄们倒在前院,褐红色的血水从身下汩汩流出,渗进石板缝,漫过含月的鞋底,浸遍整个院子,连天空也被染成一片血红。
地狱!这里是地狱,绝不是她的家!含月想尖叫,想扑倒母亲的尸体上,但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挪不动分毫。
“……漏网之鱼。”沉闷而嘶哑的男声在背后响起,冰冷的音调中不带任何温度。
含月回头,一个高挑精瘦、身穿藏青色劲装的青年男子站在大门外,手握长剑,剑尖朝下,血珠沿剑刃不住滴落。
“既然是赶着回来送死的,那就……”青年抬脸正面朝向她,却五官模糊,看不清长相。
不等对方说完,她已是怒涌心头,大声质问来人:“是你吗?是·你杀了我爹他们——!?”
青年不答,似鬼魅掠影而动,眨眼的功夫蹿到含月面前,挥剑向她颈脖处砍来。
生死交错的瞬间,他的脸终于清晰地显现……
“啊啊啊啊——!”含月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
刚一睁眼,映入眼中的就是阿宣的脸。小脸近在咫尺,标致的五官和梦中男子的脸瞬间重叠了,连带着周围景色也开始扭曲,模糊了梦和现实的边界。
“呜哇——!”被过分逼近的脸吓到,一声未歇,另一声又起,含月登时冷汗涔涔,后背衣裳也湿了大片。随着两声尖叫发泄,恐惧的情绪渐渐冷却,她惊魂甫定,望着阿宣,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做恶梦了?”跪坐旁的男孩主动开口询问,丝毫未被她起床后一惊一乍的表现吓到。
树林中万籁寂静,晨光透过枝叶柔和地洒下。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下小山包似的灰烬,微小的灰尘随微风起舞,在晨曦的照耀下颗粒分明,极大丰满了现实感,也将含月从噩梦中彻底拉回了神。
“嗯,做了个奇怪的梦……”她闷闷回应,为方才的惊声尖叫尴尬,也怕阿宣追问她梦的具体内容,忙转移话题道:“你昨晚睡得好吗?”
阿宣歪了歪头,不置可否。
昨晚发现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含月实在太过震惊,意识像被洪水冲刷掉了,竟两眼一翻,直接倒地睡过去了。完全不知阿宣什么时候睡的,更不知道他何时醒的:身上到处是伤,这硬邦邦的泥地,他能睡着?就算睡着了,能睡得饱吗?
含月眯起眼,端详阿宣的脸色,五味杂陈地问道:“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还好。”阿宣伸出右手,摊开露出几颗青枣。“吃吗?”
“我不饿。”含月故作轻松地搭话道:“阿宣你不会是饿醒的吧?”话音刚落,沉闷的“咕噜”声从她腹中传出,回荡在两人之间。
这就尴尬了……
含月摸摸肚子,抽了抽嘴角。
“你刚才睡觉的时候,肚子一直在叫。”阿宣将枣塞到她手中,“所以我捡了些,你先吃点垫垫肚子吧。”
难怪醒来时他就在旁边,原来是给她送吃的来了。
含月有些感动地接过枣子,小小的几粒,皮和眼都有腐烂的迹象,第一口吃进去,又酸又臭,但她确是饿了,囫吞两口咬完,咽下后竟意犹未尽。
对面的阿宣也留了两颗枣在手里,慢慢咬着。晨光中看过去,即使满脸血污,也难掩他俊俏可爱的容貌。
这么无害的他,真的会是以后令江湖闻风丧胆的天璇?含月不甘心地问:“你学过武吗?会使剑不?”
阿宣摇头。
“一点也不会?半点根基都没有?”
阿宣继续摇头,“小员外爷去年拜武师的时候,有叫过我一起,但他爹不让。”
呵呵,胖老头算盘倒是打得清:若阿宣学了一身武艺,长大后找他报复,那岂不是自己给自己埋苦头吃。看着阿宣筋骨未开的身体,含月寻思:练武最讲究的便是自幼打下根基,阿宣看起来已七八岁,早错过了开筋拉骨的好年龄,而且养身上的伤也需要大半年时间,这样看来,哪怕资质绝佳,也不可能在十六岁前将剑法练得精湛。所以,他真会是天璇吗……?
思及此,含月不甘心地问道:“昨夜聊天,你说想报复你娘的那番话,是真心的吗?”
阿宣冷下脸来,反问道:“亲身父母将你扔下不管不顾,难道你不会心生怨恨?”
含月歪头想象了一下醉月门攻上山来的时候,爹爹扔下她独自跑路的场景……唔,她应该也会咒骂哭闹吧……?
“说不定,你娘其实另有苦衷呢?”
“……苦衷?怎么可能。我至今记得,她在员外府外点碎银的样子。无论我在旁边怎么哭怎么求,她瞧都不瞧我一眼。”
天啊,这当娘的得多没心没肺,才能干出这等事来?不要说阿宣,连她这种外人听了都想给那女人几拳了。
“每当挨鞭子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她;被欺负的时候,我也会想她。我盼着长大,唯一的心愿,就是狠狠地报复她。对了,还有府里的那帮恶人!”
充满仇恨的话语,句句恳切,虽于理难容,却于情可恕,直听得含月心惊胆战。或许,正是年幼时的坎坷经历,导致了他的厌世心态,最终长成了一名冷血无情的杀手……成年后的他在杀人时,是否将每张脸都当成了他的母亲?是否仍旧用着这番理论、在心底为自己的杀人理由正名?
含月脑中又出现昨晚的噩梦,浮现出阿宣挥剑时的模样。她摇了摇头,努力将那画面甩出思绪,凝神打量眼前稚气的男童:现在到底是何时何地,阿宣是不是今后的天璇,都还不可知,不如暂且放下那些对阿宣的多余揣测,走一步看一步吧。
拿定了主意,含月将手中枣核儿一甩,起身牵过马,对阿宣笑道:“走吧,该去县城了。”
今天正巧是忠河县五天一次的逢场日,出了小树林,不同于昨夜空旷无人的寂寥景象,官道上此刻人马喧腾,挑担的菜农,杂耍的艺人,赶马车的行货商,还有牵着一家老小的附近的乡民,皆吵嚷朝着县城赶去。
因为骑术不精,含月不敢在人多的路上骑马,便让阿宣坐马上,自己则牵着缰绳在前头慢慢走着。
俩人所经过之处,人群都像是溪水分流般,自动站到了路两边让道,朝他俩投来好奇的目光:阿宣衣着褴褛,身上满是血污和伤痕;而含月则面容白净,娇俏可人。
小姐牵马,乞儿骑马?这副光景莫不是主仆关系颠倒了?
“我还是下马吧?”阿宣趴在马背上提议。
“为什么?”含月奇道:“你的膝盖不还伤着的吗?”
“这样太引人注目,入城的时候,说不定会被守卫盘问。”
含月张望四周,这才注意到旁人过分关注的目光。“那要不……还是我背你?”
“你背我,身后再牵匹好马,倒更惹人注意了。”阿宣抚摸马的鬃毛,说:“反正此处离县城也不远,我下来自己走吧。”含月伸手将阿宣扶了下来,但听后者又提议道:“这马既然不骑了,不如放走。王员外若派人追来,一旦发现这马,便很容易寻出我俩的落脚处。”
“哦,阿宣你真是机灵!”含月依言留了阿宣在路上等着,自己则牵马进到路旁的树林里去放。卸下马鞍,取了缰绳和嚼子,马儿还不知道自己得了自由,回头朝含月嘟噜一声,待含月笑着拍了下马臀,才总算是弄懂了状况,立即扭头朝前,撒开蹄子,朝树林深处跑去了。
放走马,含月回到官道上同阿宣会合,却没在原地看到他。
就他那腿脚,还能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含月唤着阿宣的名字沿路寻去,却见二十米开外的小径上,五名乡下少年正推推搡搡地围成一团,再定睛望向人墙缝隙里,中间被团团围住的小孩儿,却不是阿宣是谁?
围着阿宣的少年们,十三四岁年纪,来自附近的村子,今天是相约结伴去集市上玩闹的。
他们中最矮的也比阿宣高出半个头,本着出门找乐子的宗旨,刚上官道就见路中央站着个脏兮兮的落魄小孩儿,又生得模样清秀、眼眸奇特,无疑像是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玩具,自然不容错过,立马便呼啦一声围上去,将阿宣围在了中央。
阿宣也不惊慌,冷冷地望着戏弄他的少年们,任对方怎么逗弄也不回应。
“这小鬼怎么一直不说话,莫不是哑巴了?”
“看他满身是伤,被打得这么惨,指不定是从哪家跑出来的吧?”
“也说不定是伤得太重,被那家人扔了的小厮。”
“这双眼睛生得这么有趣,扔了不嫌可惜啊?”个子最高的少年拍了下阿宣的背,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仗义姿态:“看你手长脚长的,就特许你今天跟着我们混了。待会儿去市集得了什么好东西,分你一份,怎么样?”
按照以往的经验,高个少年打算找家商铺偷东西,跑路时留下不相干的阿宣顶罪。知道计划的其他四人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嘴里向着阿宣起哄道“来吧”、“跟我们走吧”、“你倒是应一句啊”之类的话。
阿宣环视一圈人墙,还是闭嘴不答。
“这什么狗**神!给你找事情做,你还瞧不起怎么的?”见对方迟迟不开口搭理,高个少年觉得自己和小弟们都被小瞧了,偏生小瞧他们的还是个伤残乞儿,顿时怒火中来,扯开嗓门一顿高嚷。
“给他点教训!”
“难怪被打得这么惨,原来是个不知好歹的。”
小弟们怂恿得如此卖力,再不出手就不足以服众了,高个少年举起右手就往阿宣脸上呼去。这一下没有任何顾虑,几乎使出了他的全力。
正当那只手快要拍上阿宣脸颊时,一道白影骤然闪现,从旁边斜穿出来,利落地抓住了它。
含月的身法快而轻,像一阵青烟般绕过了四人的包围圈,插到阿宣和那准备动手的少年身体之间,掐住了那只蓄势待发的手。
少年们先是惊诧,接着看清出手的人只是一名少女,比他们矮不说,且娇小柔美容,细皮嫩肉。出手虽快得唬人,长得却不似行走江湖之人,也没佩戴刀剑之类的武器。几人交换了个眼色,很快便从惊诧中恢复了胆子。
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少年出言挑衅道:“臭丫头干什么,还想多管闲事么?”
含月蹬他一眼,厉声反问:“你们为何欺负我弟弟?”
“弟弟?”几人一怔,随即又看含月和阿宣五官都精致,眉眼间倒的确像姐弟。
“原来是姐弟,是要去赶集吗?”那尖脸少年又问。
“不关你们的事。”
含月仰脸生气的样子没什么威慑力,倒另有一番娇蛮风情,看得五人愣了愣,接着便哄笑起来。
“怎么说话呢?”
“这姐弟俩怎么都同一副德行,这么傲,谁给惯的啊。”
“说起来,我们今天还缺人作伴,不如……”高个子男孩甩开被含月握住的小臂,朝她肩膀抓去,“你和你弟陪着一起来?”
含月侧身躲过,顺着伸来的胳膊,一招蚕丝手沿对方手臂而上,打得他脸上“啪啪”两声脆响。为了避免发展成群殴,只想揍个领头的,以儆效尤,是以这一巴掌下去,用了五成内力。但农家少年哪受得住,脸上登时紫一块红一块地肿老高。
“不好!真的是个会武的!”尖脸少年反应最快,当场惊叫起来,喊完立即跑走了,其他三人面面相觑片刻,也跟着落荒而逃了。留下高个子看着含月,在反抗和逃跑间犹豫不决,直到含月再次扬了扬巴掌,他才哼了声“给我记着”,也三步并作两步地逃走了。
含月走到阿宣身边,先确定他身上没有再添新伤,才问道:“为什么被人欺负了也不叫我,你明知我放马去了,就在旁边的。”
阿宣低头回答:“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就没出声。”
含月叹口气,叮嘱道:“那你今后若是再被人找茬,一定要记得叫我。”
阿宣头埋得更低了,悄声反驳道:“今后也没几天了,你总归是要和我分开的。”
……果然在埋怨她不能收留他关照他呢。虽然面上一直冷冰冰的,但其实内心很不安很失落吧……含月心下一软,摸摸阿宣的头,柔声劝道:“但我在你身边一天,便会好好护你一天的。总之,你既然跟着我,就暂且好好信任我,待会儿进了县城,人多,你得好好跟紧我。若是再走散,你就原地等我,拼命唤我名字。”
阿宣闷闷地“哦”了一声,也不知到底听进去没有。
“还有,待会儿进到县里,有人问起来,我们就说是姐弟吧。私下里你可以叫我名字,但当着旁人,我们还是装装姐弟的样子。”
“好。”阿宣仍旧低头不看她。
见他那副低眉垂眼、人畜无害的样子,含月一扫此前对他将来身份的顾虑和恐惧,反而玩心大起:“来,练习下。叫我声姐姐来听听。”
阿宣肩膀一顿,抗议道:“不。有需要的时候,我自然会叫你的。”
“不行。必须现在先叫一声姐姐来听听。”
“不。”阿宣把脸埋得更低,但耳根早已涨得像辣椒一般红,毫无保留地出卖了他。
“来来来,不要害羞嘛。”
“没有害羞。”
含月捧起阿宣的小脸,强迫他和自己对视,“你要是不叫的话,今天我们就耗在这儿。看谁先认输。”
阿宣的脸憋得红一片白一片,看不出是害羞还是生气。他和含月僵持了片刻,还是乖乖地从嘴里挤出了“姐姐”两个字。
含月只觉得快被他那副受气包似的可爱模样惹得背过气了。
阿宣可能就是今后的天璇!比起这个恐怖的事实,“被天下第一杀手喊了姐姐”这件事目前更令她激动!若还能回到自己的年代、回到自家门派,她可以拿这件事向师兄们吹嘘十年!
见含月神情怪异,没有反应,阿宣轻轻移开她捧着脸颊的手,稍稍退后半步,悻悻地又唤了声“含月姐姐”。
“对嘛!这才乖嘛。”这才是她的所知道的,小男孩应有的样子嘛。
望着那张俊俏又无所适从的小脸,电光火石间,含月做出了决定。即使二十年后阿宣真的会成为天璇,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的他还什么都没做,这么无辜,又这么可爱,她根本没办法扔下他不管!更没办法无缘无故地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