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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月和阿宣各怀心事,又继续前行了几里路,如阿宣所言,果然到了一处名为“忠河”的县城。
已经奔出近百里路,胖老头应该不会追到这么远了。接下来只要在县城里找一处心善人家,将阿宣托付了,含月就能了无牵挂地回家了。
不过,夜正深,忠河县的城门紧闭,现下进不去,只能等明早天亮了再说。
含月继续持缰策马,绕过县城,又往前骑了几里路,这才停了下来。“今晚先在郊外宿一宿,明天进了忠河县,我会想办法找地方安顿你的。”
说完她先翻身下了马,牵着阿宣走进路旁小树林中,找了片空地站定,四下张望一圈,确定官道上经过的人看不见他俩所在,才将阿宣扶了下来。
“就在这儿凑活休息一夜吧。我们俩跑了这么远,估计那老头是追不上来了,而且不仔细搜寻的话,官道上来往的车马也看不见这处树林里的动静。”
含月说着话,掖起裙子一角,盘腿坐到了地上,阿宣则坐到了她对面。
他穿得破烂单薄,方才骑马时,有含月替他挡风,并未察觉到初夏夜间的凉意,但此刻坐在这处小树林里,寒意由股下窜起,加上林间山风阵阵,未坐须臾,便不受控制地打寒颤。
阿宣将身子缩起,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却不喊冷,只咬紧牙关瞪着地面发呆。
含月知他受了一身外伤,又生得孱弱瘦削,方才背他的时候,那胳膊冷得就像是刚从雪水中捞出来的一样,想来是体虚不抗寒的。于是起身拾了些枯枝和落叶,堆在阿宣面前,然后摸出火折子,点燃了落叶。
“你饿不饿?”含月往火堆里扔了些枯枝,问道。
阿宣摇头,伸手搭在膝盖上,用掌心感受面前渐渐腾升的温度。
“先忍忍吧。等身体烤暖和些了,就在这儿睡会儿。休息足精神,天一亮我们就折返去刚才路过的县城里,买些东西吃。”
阿宣木然地盯着那堆火,点头答应。
火焰闪烁跳跃,两人相对而坐,借着火光,含月见他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上皆是伤口,或深或浅,有几处血虽凝固,但血肉都绽裂开还未曾愈合,表皮透出溃烂之势。
身上的伤势,不仅比她预想的严重,甚至惊悚有些令人反胃……
含月不忍再看,别过眼去,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象出阿宣被各种施虐的场景,再念及自己无法对这可怜的孩子关照到底,心里顿时像是被无数细刺扎了般,酸楚难过。
疼惜之情压过了恶心的感觉,含月掏出汗巾子,挪坐到阿宣身旁,然后摸出腰间竹筒,倒水将它润湿了。
“还好没把水喝完。”含月挤出一个自以为亲切的笑容,苦涩道:“旧伤已经结痂就算了,但新伤得好好处理一下,万一伤口灌脓水感染,发炎发热就难办了。”
拿起润透的汗巾子,轻按在溃烂的伤口上,细致地将一处处伤口四周的污渍和脓水都拭擦干净了,然后,含月扯起裙摆,“唰”一声将襦裙内衬的裙摆撕下小半截,扯成两根布条,将阿宣膝盖处刚摔的伤口分别作了简单的包扎。
阿宣屈膝坐着,静静地看她忙活,目光从她破烂的裙摆移到自己的膝盖上,又上移回她的脸上,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现下只能暂且这样处理一下。”绑完布条,含月左右偏头打量一番,满意地抬头,迎向阿宣幽幽的目光,补充道:“等明天进了县城,找个大夫,再好好帮你的上药,把伤口重新包扎一下。”
阿宣回望她,薄唇紧抿,鼻粱微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显是有些动容。
含月猜测他或许正在对她不能收留一事心怀不满,眼神哀怨,不想同她说话,倒也情有可原。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静谧的林子里,只能听见枯枝燃烧时发出的劈裂轻响。跃动的火光扑映在阿宣小小的脸上,橙红、苍白与墨黑的光影之色交替轮转,隐隐地,竟透出一丝诡谲之感。
借着光,如此近距离的位置之下,含月终于能看清阿宣的长相。细看去,只见他脸颊瘦削,凸显得五官既标致又立体,虽稚气未脱,但已能窥见英挺俊秀的雏形。一双凤目眼尾微扬,大大地瞪着,嵌在白若玉脂的脸上,令他看起来有种不合年龄的冷然,宛若一具没了灵魂的傀儡。早听师兄们说过,长得过分好看的人,命运往往坎坷。阿宣似乎正是印证了这种说法。
望着阿宣的眼睛,含月猛然察觉到先前那股诡谲感从何而来:他两眼瞳色不同,左黑右金,黑若暗夜,金如骄阳。
——竟是异色之瞳!?
夜风吹得脊背处生出彻骨的寒意,脑中轰地空白一片,含月从地上“咻”地跳起,惊惶瞪着面前的男童:“你、你,你和天璇是什么关系?”
“什么?”不明白她为何态度突变,阿宣终于开口说话了,语气间甚是困惑。
传言,江湖排名第一的杀手天璇,长着一头灰发和一双金银妖瞳。但凡遇见他的人,即使不知长相,只消看那双眼睛,也都能认出他来。
一黑一金的异瞳极为罕见,天下虽大,几人能有?
含月端详阿宣的双眼,暗忖他怎会也生了双异瞳。
这难道只是巧合?
不,她今天在寺庙里虔诚参拜,向佛祖许愿求平安之后,便来到了这陌生的地方,又机缘巧合地撞见阿宣在受难,教她有机会出手救下这位和天璇长有同样眼睛的孩子。这一切绝不只是巧合!世间万事皆有缘法,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许,或许……今夜她和阿宣的相遇,正是上天的安排!正是佛祖给她的一次机会!
想到佛主或许在指引长和派走向“生”的明路,含月一把抓住阿宣的手,问道:“……你爹,不,或者是你的兄长,也生得这样的眼睛吗?”若阿宣是天璇的儿子或者弟弟,说不定能借此卖天璇一个人情,求他放过长和派!不过,天旋十六岁成名,名号已在在江湖上流传十余年。比起兄弟,从年龄来看,二人是父子的可能性较大。
阿宣听她问起眼睛,连忙抽回手,捂上右眼、垂下了头,闷声回了句“不知道。”
“不知道?”
“我没有兄弟,也从没见过我爹。”
也是,如果天璇知道自己儿子在偏僻的乡下被人虐待,肯定早就血洗那胖老头的府邸了。那么……有没有可能……阿宣是天璇游走江湖时,留下的私生子?方才阿宣说自己无家可归,但若他母亲还活着,说不定能找她问清阿宣的身世。
于是含月又问:“你娘还健在吗?”
“不知道。”
“又不知道?”不知道亲爹是谁、去了哪儿倒有可能,但人都得从娘肚子里出来,怎能不知道娘亲的存活情况?
阿宣将头垂得更低,解释道:“三年前,北梁南下,她将我卖给王员外后,便跟着一个北梁的士兵离开了,之后我再没见过她。”
三年前阿宣最多不过五岁吧?她娘还真能狠得下这份心,把亲身骨肉卖掉不说,还跟着敌国士兵跑路了!不仅枉顾亲情,更是通敌叛国啊!
含月同情心和正义感正待泛滥,忽地意识到阿宣话里有纰漏,便奇道:“不对啊,北梁被我大昭灭国十载有余,无论兵士还是余党,皆已销声匿迹,怎么还有南下进犯的事发生?”
“北梁被灭了?”阿宣抬起写满困惑的小脸,“……可年初的时候,朝廷还来募过兵,号召乡里的壮年北上抵御北梁。”
含月越听越奇怪,她对国事和江湖事虽不说一一知晓,但偶尔去庙里和山下城镇闲逛,也算能从衙门布告和市井杂谈中抓住重点。她清楚记得在自己六岁那年,太子御驾亲征,灭了北梁,班师回朝后便继位于天子。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山下小镇连着三天三夜举行祭典庆祝,双亲带着她和三位师兄,在镇里住了三天,玩得很是尽兴。这段经历,她绝不可能弄错。不过,她也不认为阿宣在说谎。小小孩童,没必要也没可能会拿国家大事骗她这个新结交的姐姐吧?
“或许是哪儿记错了……”含月微微一笑,想将北梁的话题带过,继续探讨阿宣的身世。
哪知阿宣突然抬高声调,“不会的!”他认真地反驳道:“不可能记错。因为当时我还去村口揭过募兵状。”
“募兵状?”含月越听越混乱,脑子转不过弯,只能木讷地反问。连募兵状上也这样写?莫非北梁真的还存在?这么说来,弄错了编年史的人是她咯?
阿宣答道:“我原打算随军去北梁,哪知刚揭下招募状……就被员外府的人发现了……”
扫了眼他身上凹凹凸凸的伤疤,含月猜他被发现后肯定挨了顿好打,于是暂按下困惑,转而劝慰道:“你年龄还小,就算边疆战事再急,军队也不会招募幼童的。何况北疆环境艰苦,即使想逃离那姓王的人家,也不一定非要随军去北梁。”
“不,我要去北梁,一定要去。”阿宣的眼神不知不觉间变得锐利了。
“想去找你娘?”含月心肝一颤,怜爱地看着他。毕竟是小孩子,即便被抛弃了,也仍旧留恋着娘亲的温暖啊。
阿宣重重点头,“等我长大,能随军去北梁了,我一定将她找出来……”茫然冷清的小脸忽然间生气勃**来,声调也逐渐加重,异瞳中闪出快慰的光,他语气一沉,咬牙切齿地续道:“慢慢地折磨她,一刀一刀地划在她那张可恶的脸上,割在她那肮脏的身上,教她生不如死,教她后悔当年抛弃了我!”
火舌在夜风中不安分地狂舞,光影晃动在阿宣俊俏而苍白的脸上,更显他表情的冷峻。本以为会说些小孩子心性的温情话,结果吐出的是这番弑母言论,加之嗓音稚嫩、声调笃定,强烈的反差令含月顿生恶寒,头皮发紧。
“你……”本想接几句话劝导他,但喉咙像被一双无形的手卡住了,她无力发声。
小小年纪,便藏着这么重的戾气,偏生还长了一双和当世第一杀手同样的异瞳——当真是一脉相承的血缘!
不过,这两人之间,真有血缘关系吗?会不会只是巧合?或者是,另有其他的……
一个晦暗不明的猜测突然浮现在心底。
因为太过震惊,含月反而越发清晰地记起了两人此前的对话,紧接着,种种线索被逐一点亮,她僵在原地,登时被恐惧感侵袭了全身,没来得及理清思路,嘴巴已先一步哆哆嗦嗦地张开了。
“现在是哪一年?可是……癸巳年?”她问道。
阿宣不明她为何说话一会儿换一出,冷冷回道:“不,是甲戌。”
“甲戌?你、你确定?”
阿宣点头。
“哪、哪个甲戌?”
“自然是元德。”
年号是元德?先帝尚在位!?她还未出生?
也就是说……现在是,二十年前!?
穿过那片浓雾,她不仅到了另一个地方,还回到了二十年前?
含月瞪大眼,惶恐地看着阿宣。就像兔子看见鹰,羔羊看见猛虎,本能的恐惧感迅速笼遍她全身,即使近在咫尺的火堆也温暖不了她血液里骤降的温度。她哆哆嗦嗦地抱紧双臂,慢慢地后退着挪动臀部,直到同阿宣拉开了三尺有余的距离,这才敢抬起头来再次上下打量他。
——恩……越看越觉得没错。眼前这个满身血污,伤痕累累,骨瘦如柴的男童……肯定就是二十年后的江湖第一的杀手,天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