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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媒人上门的时候, 郦大人不紧不慢地起身, 整了整衣裳。
郦锦宜忙拦住他, 水蕴蕴地大眼睛眨动,还未吱声,郦雪松笑道:“知道了, 只要不是林大才子, 父亲都会一口回绝,成么?”
锦宜很满意父亲的善解人意, 便给他把袍摆上的一簇猫毛摘了下来,轻描淡写道:“谁要说那个了?不过是看您衣冠不整,帮忙整理罢了。”
小儿子郦子邈偏不知趣地要揭破她的欲盖弥彰:“姐姐脸都红了, 还嘴硬呢,林清佳林清佳, 林大才子你什么时候才来提亲啊, 姐姐要等不及了!”
锦宜气的眉毛倒竖, 赶过来就要捉住了打,郦子邈人小鬼大,早赶到郦雪松的前面,他自诩逃离了危险范围,于是胆大地边跑边回头对锦宜扮鬼脸:“我去给姐姐看看是哪家这么不开眼。”
这小鬼只顾玩笑, 冷不防被脚下石头绊了个跟头。
锦宜先是担心他摔坏了, 等看他虎头虎脑地爬起来又跑, 才放心地骂了句:“小兔崽子, 倒是皮厚,看回来不打断你的狗腿!”
至于兔崽子怎么会长出狗腿来,这种逻辑就全然顾不得了。
***
郦雪松来到堂下,微微一怔,原来这日来的竟然是官媒。
在他的印象中,能劳动这位官媒宋嫂子出面的,一定是世家大族的排场,郦雪松心想:“不知是哪一位大人家里竟是这样慧眼独具?”
郦雪松想到自己虽然官职卑微,家世不彰,但女儿锦宜生得花容月貌,且又聪慧持家,如今果然“花香自有蜂蝶嗅”,美名远扬,心里不由暗觉得意。
宋官媒是媒官行当里极资深的,是当之无愧的金牌“红娘”,她的脸上是几十年经验历练而成的笑容,完美妥帖的叫人挑不出一点不好,不过今天,金牌红娘虽然也照例在笑,两只眼睛里却明晃晃地闪烁着受惊不浅,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郦雪松怀疑自己是不是头上长了角,或者是没穿衣裳,才害的宋嫂如此失态。
彼此落座后,宋嫂似乎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勇气,破釜沉舟地说:“郦大人,有一门亲事特来说合。”
“请说,不知是哪一府的美意?”郦雪松决定无视宋嫂越瞪越大的牛眼,保持着斯文风度,含笑颔首。
宋嫂道:“是……当今桓家。”
“桓……”郦雪松脸上的笑不顾斯文般逃之夭夭,他小心翼翼地问:“是我们所说的那个‘桓’吗?”
宋嫂悲壮道:“是桓辅国。”
郦雪松的眼前有瞬间的空白,然后他再度翼翼小心地道:“可是、桓家怎么会想跟我家结亲呢?”
宋嫂情不自禁点了点头,郦雪松问出了一个她心底也百思不解的问题。
然后她立刻亡羊补牢,油嘴滑舌地说:“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缘分,佳偶天成,天作之合,千里姻缘还一线牵呢。”
郦雪松望着她很不诚恳的神情:“那不知是桓家的哪一位公子?”
“公子?”宋嫂满面茫然,“什么公子,是桓家小姐。”
“小姐?”郦雪松大惊失色,然后又迅速定下神来,他了然而略带自得地笑道:“我还以为是给小女说亲呢,原来是给犬子……”
郦子远今年虽然只有十三岁,没想到已经如此引人注目了,连天下第一高门的桓家也把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郦雪松的心禁不住又膨胀了几分,伸手自得地捋了捋美髯。
宋嫂细细地眉毛皱的肝肠寸断:“并不是令爱,也不是令公子。”
“那是什么?”郦雪松膨胀的心正在惊恐的泄气,他家里除了郦锦宜跟郦子远两个适龄的宝贝,再也没有别的可以劳动官媒上门的,难道是家里哪个小厮……干出了什么伤风败俗的勾当?
宋嫂一语石破天惊,终止了郦雪松不着边际的担忧。
“郦大人,”宋嫂停了停,深深地吸了口气,这让她原本并不饱满的胸在瞬间涨高了数寸,产生了让许多女人梦寐以求的效果,宋嫂像是从中得到了勇气,她一鼓作气地说:“老身是来给郦大人您提亲的。”
“咣当”——窗户外响起重物倒地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发疯似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
郦子邈就像是被戳了屁股的猫,因为跑的极快,那身后的尾巴都拖成了一条直线。
他迫不及待地冲到东院,以霸王别姬乌江自刎的气势大叫:“姐姐,大事不好了!”
郦子邈正扯着脖子吊嗓子,脖子却被人从旁边掐住,郦锦宜神出鬼没地站在他身后,阴测测地盯着他:“跑,你还往哪里跑?”
郦子邈垂死挣扎,同时声嘶力竭地叫:“桓家、桓家来提亲了!”
“桓家?”郦锦宜惊得缩手,脸都在瞬间白了几分。
郦子邈道:“你别急,不是跟你提亲。”
郦锦宜才松了口气,她正半惊半疑地以为祸水东引到了自己大弟身上。郦子邈道:“是给咱们父亲提亲。”
郦锦宜的嘴慢慢地张开,如果这时侯往她的嘴里扔一块石子,一定百发百中。但顾惜身上的皮,郦子邈按捺自己蠢蠢欲动的手,并没有把这想法付诸行动,只说:“姐姐,桓家是那个女孩子要给咱们当继母了?”
对于郦锦宜而言,这个问题可以换一种说法:桓家是哪个女孩子脑袋被驴踢了。
但是现在,郦雪松就像是一只出外奔逃了一整天想要有所收获的岩鸟,非但没有叼回一只草鼠,反而被其他的飞禽走兽啄咬的遍体鳞伤,瑟瑟发抖。
父亲该撑起一片天,这当然是正理,只是当儿女的这些……没有把郦雪松的对手计算入内。
那可是桓玹桓辅国,本朝宰辅,内阁首领,兵马大元帅,封毅国公,且有史以来第一个还活着就把三孤三公都占全了的人,这样的人物只是听一听就相当不好惹了。
桓玹的人品自然是没的说。
桓家本是簪缨世族,百年而下,桓家的子弟因为习惯了奢靡颓废的生活,个个不思上进,而且仗着祖宗荫蔽,皇恩浩荡,几代之下也颇出了些不孝子弟,为非作歹,胡作乱为,引人侧目而敢怒不敢言。
但桓玹却不同,他侍亲至孝,兄弟友爱,奉养寡嫂,抚育侄子侄女,洁身自好,品德端方,这人的存在简直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典范。
当然,有关桓玹的传说中最为出名的,是他跟本朝明帝的故事。
传闻桓玹当初陪还是太子的明帝读书之时,两人就惺惺相惜,直到后来太子登基成了皇帝,有了三个公主两个亲王一个太子,两人间关系仍旧亲密如初。
有一次桓玹身子不适,皇帝居然让他睡在龙床上,而且时常留他宫内过夜,引出了许多不敢在太阳底下议论的蜚语流言。
只有明帝的宠姬曾说过一句话:陛下陪桓辅国睡得时间,比陪我们任何一个都多呢。
大家都惶恐如秋风下的虫,瑟瑟发抖,以为这位宠姬要死定了,只求她不要连累无辜。
谁知明帝着实心宽性仁,只是打发她去了冷宫度过余生。
郦雪松带回来的十八只箱笼,有四箱是绫罗绸缎,两箱珠宝首饰,两箱古玩珍器,四箱金银,其他的种种,从时下流行的日用精品,到各种食料,粳米,干货,山珍,海味……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
除此之外,还有两辆新制马车送来使用,且很体贴地赠送了车夫。
所以说,郦雪松这只老鸟虽然没有叼回让小禽兽们满意的“食物”,却带回了很多“意外之喜”。
郦家小禽兽们的眼睛都要被闪瞎了。
他们一头雾水,不敢置信,以为自己的父亲兴许是个隐形的富豪,先前种种清贫吝啬,只是装出来的,真人不露相,如今在紧要关头才拿出了货真价实的身家。
又或者他是被逼的走投无路,发狠去抢劫了皇家的藏宝库。
郦雪松自己陈述了实情。
原来他去了桓府后,连桓玹的面儿都没有见到,只有一个派头比当朝大将军还足的管家出来,以鼻孔望着天的姿势,询问他有什么事。
没见到阎王,但桓府的小鬼也非等闲之辈,郦雪松使出浑身解数,才吭吭哧哧地让他明白了自己的来意。
“敝宅实在是狭窄龌龊不堪,下官我更是老朽且官职低微,家中一贫如洗身无长物,野鸡自无法跟凤凰匹配……”
郦雪松顾不得自黑,一时的黑总比以后余生都暗无天日的好,他竭力让自己的面部表情显得诚恳而无奈:“请您将这些没奈何的情由告诉桓大人,我实在是不想害了贵府的金枝玉叶。”
非常谦卑地低头躬身行礼。
在郦雪松对小的们诉说自己在桓府的英勇夸夸其谈之时,郦子远适时的点评道:“野鸡二字太粗鄙了,应该说是秃毛之鸡。”
郦子邈道:“那我们就都是秃毛鸡的小鸡仔。如果桓姑娘嫁过来,就是鸡夫人。”
一个结实的巴掌拍在小子的头上。
雪松忍无可忍:他已经竭尽全力,居然无人赞美他的英勇之举。
他把挽回尊严的目光投向小棉袄锦宜。
郦锦宜觉着父亲这番话说的还是很得体的,她知道父亲那点能耐,在桓府能说出这些来,已经算是用尽了身体里所有的勇气:“爹,那这些箱子是怎么回事?”
郦雪松叹口气,抖了抖一身的鸡毛:“我也不知道,那管家去了一刻钟,回来就说不必忧心,一切为难之事,桓辅国都已知晓。说着就让人把这些箱子抬了出来,又打发我出府了。”
哦,大概桓家的人以为这位没过门的姑爷是去打秋风的。
这十八只箱笼送过来,越发坐实了这门亲事。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但郦子远觉着自己的胃口很小,吞不下这么多好东西,何况自古以来天上就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吃的太急多半会被撑死。
连向来好吃的子邈,望着巴掌大的海虾,也收敛了小兽的本性没有直接扑上去。
倒是那只橘色肥猫,猫胆包天地上前叼了一尾比它身子还长的鱼干,艰难且契而不舍地想拖走大快朵颐。
这猫也很久不见荤腥了,它对郦家这帮人的猎食能力绝了望,再没有点荤腥,它都要亲自出去猎食来养活这帮废物了。
郦锦宜瞠目结舌之余,呆呆地问:“爹,这些东西是送给咱们家的?是给咱们用的呢,还是……桓家到底是怎么了,这么怕女孩儿嫁不出去?”
郦子邈羡慕地盯着那只不怕死的猫,同时在想着鱼干里有没有下毒,如果一刻钟后这猫不死,他也要动手去“拿”点东西来吃了。
他喃喃道:“难道是桓小姐有什么难言之隐,别人家不想要,就只能丢给爹了?”
这当然更不可能。
桓府的出身已经是一道畅通无阻的金牌,莫说桓素舸才貌双全名声在外,就算真是个声名狼藉的丑女,冲着“桓”这个字要前赴后继的,只怕从南轩门一直排到北通,哪里轮得到郦雪松这种无名小卒。
郦锦宜又害肚子疼了,她习惯性地蹲在地上:“千古之谜,实在是千古之谜。”
***
而在十八只箱笼惊艳登场后,桓府又带来了第二波的惊喜给郦家。
次日,百十个彪形大汉呼啦啦地来到了郦家,气势惊人。
郦雪松以为该来的终于来了,他摆出了即将英勇就义的表情,寻思着该怎么央求他们“不祸及家人”。
哀求的言语还没有组织好,大汉们又训练有素地散开,消失在了郦家不大的宅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