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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先前跟随锦宜的那小丫头, 拿了一块儿厚巾子回来, 见院子之中无人, 摸了摸头:“姑娘又跑到哪里去了?”张望了会儿不见踪影,只得先走了。
锦宜啼笑皆非,李长乐则笑道:“哎呀是她, 倒是让我虚惊一场。”
锦宜问道:“那殿下是在躲什么人?”
李长乐道:“自然是酒桌上那些人, 实在是没意思的很,我才跑出来的。”
忽然他又醒悟:“抱歉抱歉, 我忘了这是你们家里在办酒席,我并不是说酒席不好, 而是说喝酒的人没趣。”
他满脸真诚笑容,丝毫没有身为皇族的威严高傲,反而像是个认识已久的朋友。
锦宜大开眼界:如果不是先入为主地知道他的身份, 一定会认为是哪家随和的少年公子。
锦宜呆看了李长乐一会儿,也蓦地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在这里,她正要行礼告辞, 李长乐道:“啊……你会不会向太师告状呀?”
锦宜被这个太师的名号弄得糊涂, 李长乐善解人意地补充解释:“就是桓辅国。”
锦宜捶了捶自己的榆木脑袋,这才想起桓玹还有这一重光环呢。
迎着李长乐等待答案的双眼, 这么简单的问题锦宜却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努力思索该如何答复, 一时就把要走的意图给淡忘了。
锦宜道:“我怎么会去向辅国告状,告什么状?”
李长乐摇头笑道:“我刚才只顾嘴快地抱怨喝酒的那些人没意思, 忘了太师也在其中, 实在不该呀。”
锦宜本想告诉李长乐, 自己跟桓玹并没有熟稔到可以去向他打小报告的地步,但大家毕竟是“亲戚”,多余解释似乎更显得欲盖弥彰,因此锦宜便说道:“殿下放心,这没什么,我也不至于多嘴到那种地步。”
说了这句,锦宜突然想起方才李长乐说的那句“你跟传闻里不一样”,她顿时有些头皮发麻:太子特意问她是不是向桓玹告状,难道在有关她的传闻之中,也会有诸如此类的不实之论?
偏偏李长乐笑道:“我一看妹妹,就知道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竟是个很可爱可亲的女孩子,方才是开玩笑的,你可不要在意哟。”
锦宜本是要走,听太子如此说,实在按捺不住心底那蔓延生长的疑惑:“殿下,到底外头的人说我什么?”
李长乐一愣,继而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嘴。锦宜道:“殿下,你能告诉我么?”
太子听她请求似的,才终于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我想哪个人身后都会有人说些闲话的。比如……比如当初桓小姐下嫁的时候,我就听好些人议论,怕桓小姐嫁过来受委屈呢。”
“委屈?”
“是呀,”李长乐禁不住又笑了出声,才咳嗽道:“原先听他们说郦家有个姑娘,是极为……那些话不大好听,我也说不出口,还是不说了。”
锦宜哪里肯放过:“到底说什么?殿下,不要吞吞吐吐的。给我一个痛快。”
李长乐人如其名,听到锦宜说给个痛快,立刻又乐不可支:“那好吧,是你让我说,可不是我说的。”
锦宜才一点头,李长乐道:“他们说……‘郦家那个丫头,是有名的贪财吝啬,小小年纪最会算计’。”
除了最初“他们说”三个字,后面一句,太子殿下竟神奇地变作女人的声音,惟妙惟肖地演绎出一种有些尖刻高亢的口吻。
锦宜满眼惊艳,但李长乐的表演才开始,他又转头,变成跟自己方才效仿那人的谈话对象:“可不是嘛,我还听说,她人可凶悍了,在家里把两个弟弟打的嗷嗷哭,又把郦大人约束的甚是厉害……对了,他们家里还有一个老太太,整天给她刻薄的都要活不出来了。”
这一次,却是语调缓慢带些哀愁的女子,李长乐把这女人说话时候蹙眉叹息假惺惺的神态都表现的栩栩如生。
锦宜顾不上欣赏李长乐精湛的演技,因为太子殿下的话显然更有质感。
说自己贪财吝啬……似乎也没什么,以前因为苦恼于雪松那么单薄的俸禄养活一家人,锦宜恨不得跳进钱眼里,所以这个帽子她可以坦坦荡荡地戴起来。
但是……欺负弟弟,约束父亲,刻薄祖母?
大概是发现了锦宜变了脸色,李长乐同情心起,不得不结束了自己短暂的演艺生涯:“其他的还有更难听的……算了,不说了。”
锦宜听见自己因为生气,牙齿在打战的声响:“还有什么?!”
李长乐脸上略有些忸怩,这个罕见的信号让人着实不安,锦宜的瞪视中,太子殿下终于小心翼翼地说道:“还有些胡言乱语,说你……性情豪放……跟、跟那个什么林家的……咳咳有些那个……青梅竹马嘿嘿嘿的意思。”
青梅竹马嘿嘿嘿。
李长乐牺牲了自己的演技,改用如此委婉纯洁的词语把那些最难听的话给形容了出来。
锦宜已经给打击的从内而外的颓丧,简直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这所有恶毒的言语压在她的头上,渐渐地把她压得蹲在了地上,幸好地上没有坑,不然还会往下沉进去。
怪不得太子殿下一见面就说自己跟传闻里不同……这传闻都要把她传成一个兼具凶悍无德跟放浪形骸、五毒俱全而一无是处的女子了。
***
李长乐也随着锦宜蹲了下来,此刻便拍拍锦宜的肩膀:“你还好吗?”
锦宜举手握住脸:“说实话……没有比现在更差的了。”
李长乐道:“不要怕,以后会好的。”
锦宜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可能吗?”
“也许……”李长乐笑眯眯道:“……吧。”
两人说到这里,突然从门外跳进一个人来,叫道:“太子殿下,您怎么躲在这儿啊,里头都找您呢。”
原来是太子的侍从找人来了,侍从话音刚落,看见太子跟一个美貌的少女头碰头蹲在地上,顿时惊愕的眼珠子往外弹出了数寸。
李长乐站起身来,低头整了整袍子:“别吵嚷,小心叫人听见。”。
锦宜揉了揉脸,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一张脸重新捏揉,变成焕然一新的另一张脸。
李长乐道:“妹妹,我先去吃酒啦,改天有机会再来瞧你。”
锦宜行了个礼:“恭送太子殿下。”
李长乐转身出门,在门口处跺跺脚,伸了个懒腰,太子殿下望着头顶飞过的一只鸟儿,喃喃道:“还好,今儿没白来,遇到了有趣的人。”
***
这一天,除了从太子的口中意外得知了自己的风评到底多差之外,锦宜过的还算舒心。
过后她不免思量,李长乐既然在廊下站了很久,多半听见了八纪跟自己玩笑的那些话。
但是他同时又把那些三姑六婆的闲言碎语原汁原味地奉献给了她……锦宜不由寻思:太子殿下是因为无心呢,还是有意?
如果是无心,倒也罢了,若是有意,应该是李长乐想让她明白,这样的一位风评极差的郦锦宜,是无法跟当今的太子殿下匹配的,也许是让她趁早断了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念想。
锦宜当然不是癞蛤/蟆,且最爱护小动物,对天鹅肉是万万不感兴趣的,但问题是桓素舸想让她做那只呱呱叫的东西,她又有什么法子推脱呢?
这夜,锦宜照例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双腿,发现伤口愈合的奇快,她拿着桓玹给的那两个瓷瓶,简直爱不释手。
忽又突发奇想:“这种灵丹妙药,如果拿出去卖,那一定是供不应求。……也不知辅国大人……不不,我三叔公他老人家从哪里得来的。”
贫穷限制了锦宜的想象力,她当然不知道这两个貌不惊人似的瓶子里装着的,是千金难求的御用之物,这种东西拿出去卖,买不起的人还是有福的,若是买得起,那就得以私用御品而进监牢度日了。
正在感慨,外间有丫头来到:“夫人请小姐即刻过去。”
锦宜听传,顿时想起今日桓素舸让自己偷窥太子殿下之事,心想夜晚传见,难道也是为了这件事?沈奶娘拿了披风来,小丫头提着灯,领着锦宜往后而去。
一路上锦宜盘算,桓素舸大概会跟自己说什么话,自己又该如何不露痕迹地转述太子对自己的“看不上”,不知不觉到了夫人房中,桓素舸身边儿的嬷嬷跟丫头们一声不吭地先退了出去。
锦宜见这阵仗,越发确认心中所想,谁知桓素舸开口竟是:“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声音依旧是她素日来的温和恬淡,但入耳却又有些绷紧,底下似乎埋藏难以按捺的惊怒。
锦宜一愣:“什么?”
这两个字还没有问出口,就见桓素舸从袖子里抽出两样……不,其实算是一样东西——泛白细腻,灯光下似有贝珠的光泽,但上头却有些浅浅污渍残留,看来甚是可疑。
不是别的,居然正是那天锦宜在写意楼摔倒,桓玹拿出来给她包扎伤口的撕成了两截的丝帕。
“这怎么在夫人这里?”锦宜震惊,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天她回来后,便把这帕子解了下来,但上头已经被血渍给玷污了,锦宜亲自努力洗了一番,但是这蚕丝是最经不起污染的,而且又不能像是棉麻一样大力揉搓,所以上头的血虽然给漂洗去了大半,但仍是有层层叠叠地痕迹无法消除。
锦宜自忖这种东西是无法再还给桓玹了,可以她“悭吝”的本性,又觉着扔了未免可惜,于是晾干后,便放在自己的梳妆台的匣子里。
那么问题来了——这帕子如何会落在桓素舸的手中?
锦宜问罢,桓素舸脸上浮现薄薄地寒霜:“你还问我?”
自从桓素舸嫁到郦家,从来温柔贤淑,虽然有时候不苟言笑,但也从没有露出这种肃然不悦甚至隐隐动怒的神色,锦宜的心一跳。
桓素舸道:“你先老实告诉我,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是……谁的?”
最后两个字,她停了一停才说出来,仿佛这问题有千钧之重。
锦宜对上桓素舸凝视的眼神,心跳之余,想起了那天桓玹送自己回来的时候,在马车里叮嘱她的话。
那时候桓玹靠近过来,正在锦宜无所适从的时候,桓玹道:“你记着,回到家里后,今日的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今天你从来没有见过我,我也不曾送你回家,可记住了?”
大概是看锦宜懵懂不解,他又再语气加重地问了一句:“记住了吗?”
这一刻,面对桓素舸审视的眼神,这位小夫人如何得到的帕子……暂且不表,但她如此郑重其事地拿了出来,又摆出了一副秘密审问的架势,难保她不是知道了什么。
桓玹的叮嘱又在耳畔响起……桓玹要那么郑重其事地嘱咐自己,一定有极重要的原因,所以锦宜不想违背他。
但如果不说明实情,又该怎么在这位精明的继母面前瞒天过海?
心跳过速,锦宜有些晕眩。
桓素舸打量了锦宜片刻,她捏着那两片手帕,手指轻轻地在上头滑过,过了会儿,她掏心贴肺般地说:“这是男人的东西,你不用再瞒着我。现在我还并未告诉你父亲跟老太太,锦宜,你可别白费了我的苦心。”
锦宜的心一阵狂跳,然后像是到达终点一样,归于奇异的平静,此时她的眼前忽地又出现那天走廊外下着雪,桓玹送她回来,他站在面前,斗篷上都是点点鹅毛般的白色雪绒花,那双眼睛……
锦宜的唇动了动,终于用宛若蚊呐般的声音说道:“这、这是……是我三叔公的手帕。”
话音未落,桓素舸的手猛地一紧,五指攥抓着帕子,那保养的极好的长指甲都因而微微掀起,让这只纤纤玉手看起来有些凌厉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