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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缓剂六号进化至今, 已经不会再让人浑身肌肉抽搐了,陆必行只有手指尖在不受控制地细细颤抖,而此时, 医疗舱里的机械手刚替他扣上安全索, 安全索如果全部拉开, 大约有一米五, 恰好是他到门口的距离。
陆必行瞬间就把安全索绷直了,正好勾住了林静恒的衬衫, 颤抖的手指当即洞穿了脆弱的布料, 把那衬衫撕开了一条口子,他还在迟钝期的大脑将视线逼成很窄的一条,痉挛的手指上暴起了绝望的青筋。
你怎么能再从我眼前消失一次?
这时, 一只布满薄茧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那手上有一些细碎的伤口,处理过,但处理得十分匆忙, 有一点凹凸不平。
陆必行的眉梢狠狠地抽动了一下,冻僵的灵魂被带着火星的木棍横扫了一下,鲜活的灼痛感从前胸穿透到了后背, 疼得很真实。
真实得近乎撕心裂肺。
整架重甲被吞进了虫洞的漩涡,空间旋即开始扭曲,总长办公室方正的门成了个变换不休的几何图形, 林静恒说了句什么, 可是他的动作被无限放慢, 近在咫尺的声音传不过来。
陆必行将他往自己这边一拉, 飘在半空中的林静恒就以一种非常和缓的速度撞在了他身上,很轻,力度就像两片被空气托住的羽毛,在下落的过程中偶然碰到,一触即分,可是陆必行却觉得铁打一般坚硬的胸口被他撞出了一条裂缝,并以此为中心,蛛网似的扩散到全身,皮开肉绽,露出不甚体面的底色来。
虫洞将机甲包裹起来,时空乱流里产生了奇异的视错觉,机甲的机身、连同周围墙壁一起消失了,狭小的“总长办公室”从几平米扩展到了无限大,其中的人们上下不着地悬在半空,无处借力。
间或有几个凸面镜似的平面,闪烁着另一个时空的事情,与他们交错而过。
有爆炸的刹那,有机甲成群地灰飞烟灭,有行星地平线上升起血红的太阳,随即又被导/弹落下的强光横扫一切,看不见的恶魔是彩虹病毒,游荡在空旷荒凉的第八星系,随意地收割着,人们的尸体像凋零的树叶一样倒伏在泥土中,烂出森森的白骨。这虫洞像个下水道,储藏了第八星系无数惊心动魄的灾难场景,不停地回溯,不停地走远。
紧接着,由于高能武装机甲的通过,虫洞通道开始不稳定了。
消失的机甲机身重新显露出来,紧接着,断断续续的“沙沙”声响起,机甲本该是匀速的警告灯闪得忽快忽慢。
林静恒一惊,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现象,但直觉到了危险,他连忙扣住陆必行没来得及穿好的宇航服,试图把他塞进去,又将目光转向已经滚向天花板的氧气面罩,想伸手去够。
陆必行却不让他挣脱,不管不顾地拦腰拽过他,两个人一起被安全索甩到了墙上,正好机甲在往那个方向倾倒,林静恒的后背紧紧地贴在了墙上:“你先把氧气面罩戴上!”
陆必行没听见,他缓缓地抬起手,将颤抖的手放在林静恒的胸口上,时间再次被拉得极长,一切都仿佛被静止了,陆必行的视野模糊不清,他想:“这还是时空乱流的幻觉吧?”
否则怎么摸不到他的心跳呢?
像是等到了地老天荒那么久,那人的胸口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陆必行恍然大悟,原来所谓“五内俱焚”也好,“欣喜若狂”也好,都能被一针舒缓剂六号严丝合缝地盖住,因此这悲欢是这样的浅显,远不如这声姗姗来迟的心跳来得惊心动魄——
它震碎了星辰万年,也震碎了他陆必行。
人的动作在虫洞里,也被拉得像那心跳一样缓慢,缓慢到不过十几公分的距离,用尽全力,也要好半天才能抵达,林静恒看见眼前的人好像远古时代的默片,卡了带,一帧一帧地往前送,这让他分毫毕现地看清了对方脸上带着癫狂的痛苦。
他们无法交流,谁也听不见谁说话,然而分别十几年,五千多个日夜,全都压缩成微小的丝线,分毫毕现地融入了那痛苦中,林静恒别无选择,只好照单全收,灭顶似的痛苦把他缠了个密不透风,一时间呼吸困难。
可能过了有一万年那么长,这十几厘米的“长途”终于缩短到零,林静恒尝到了对方干裂而冰冷的嘴唇,随后是迟钝的刺痛感,陆必行咬破了他的嘴唇,像是要吃了他,一股血的腥气冲进了感官。重甲剧烈地震颤着,与虫洞中的不稳定能量彼此碰撞,撞出刺眼的光,晃花了人眼,机甲好像要被即将崩溃的虫洞通道吞噬了。
可是谁在乎呢?
要是能就这么一了百了地死在时空乱流里,那么这一生,就是以一个久别重逢的亲吻告终的。
陆必行想:“再圆满也没有了。”
可惜,命运并不是总能碰撞出这样有凄厉美感的结局,下一刻,时间流速加快,继而在数息之内就恢复了正常,机甲上的仿重力系统大喘气似的发了威,毫无防备的两个人立刻顺着墙跌了下去,林静恒本能地伸手拢过陆必行,护住他。
依稀仿佛还是那个黄昏,他被这个人没轻没重地扑到沙发上,动作与当年如出一辙。
可是十六年已经过去了。
第八星系自卫队的回程虽然险象环生,但好在还算有惊无险,总算是离开了时空乱流的漩涡,楼下卫兵知道林静恒没有任何安全装备就冲上了楼,当时虫洞近在眼前,来不及阻止,这会唯恐他出意外。卫兵连忙慌慌张张地解开安全索,小跑了上去。
办公室的门没来得及关,半掩着,卫兵脚步一顿,从门缝里看见第八星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行政总长半伏在林静恒身上,双手不依不饶地揪着他的衣襟,浑身紧绷,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从通红的眼睛里淌出来,就像是淌出了血泪。
卫兵吃了一惊,手足无措地愣了一会,慢半拍地回过神来,连忙小心地关上了那小办公室的门,踮着脚跑了。
陆必行他们一来一去,路上只够一个匆匆的亲吻,但对于第八星系这边的人来说,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
图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通过从虫洞里流出来的只言片语,断断续续地得知了一点外面的情况,但是信息又不全,具体来龙去脉她也不知道,急得她抓心挠肝,“九牛二虎之力”也捉襟见肘,图兰感觉自己可能是把整个第八星系的牛和老虎都糟/蹋了一个遍,才堪堪忍住了没直接冲进虫洞区。
“图兰将军,虫洞区有能量反应!”
图兰一跃而起,语速快得差点把牙喷出来:“第八星系自卫军代理司令官伊丽莎白图兰,是陆总长返航了吗?”
刚刚对接的信号不稳,对面没有声音。
图兰强行按捺住自己:“请总长随行部队确认安全……”
她话没说完,通讯频道里的一个声音流了出来。
“啊?伊丽莎白图兰?”托马斯杨疑惑地问,“图兰说话不是这个调的,不会吧,这……这听着跟人似的!是我认识的那货吗,不会是重名重姓吧?”
图兰骤然听见这个声音,如遭雷击。
托马斯杨清了清嗓子:“你好,我是白银第三卫的卫队长托马斯杨,不是那个‘托马斯杨’,我对历史的贡献在于幽默和改装机甲,并非‘双缝实验’,很荣幸来到奇迹的第八星系。”
图兰冷冷的表情突然崩了,红痕从眼角蔓延到太阳穴,又飞快占领了鼻头嘴唇,她喘不上气来似的扶住通讯台,猛地把军帽摘下来往地上一摔:“我操/你弟,托马斯杨!”
托马斯杨愣了一下:“啊?要操、操/我弟啊……那行吧,反正他也不值什么钱,你拿走好了。”
泊松杨:“二位,你俩是已经默认我战死沙场了吗?”
“我们第四卫只剩下三人两架机甲,第八卫只剩下一个人,你们第九卫居然发展到了一个星系那么大?不好意思,我们现在心态不太好了。”
“伊丽莎白,好久不见。”
“可不是好久了,白银九和白银十,说好的前锋突击与暗杀抄底,双贱合璧,谁让你们自己偷偷膨胀发福的?”
“他们迎个宾居然都出超时空重甲战队,有没有良心了?”
泊松杨:“暴发户。”
托马斯杨:“地主家的傻闺女。”
冤家一样的亲兄弟终于在仇富问题上一致对外,异口同声道:“鄙视你!”
图兰哽咽得喘不上气来,满腹骂大街的“经纶”倾吐不出来,急得越发要泪如雨下,满嘴颠来倒去,就剩下一句“王八蛋”,她断断续续地说:“你们这些王八蛋都来了……将军呢?”
然后她听见一个人轻轻地、嗓音里的温柔还没有散去,对她说:“嗯,我也在。”
第八星系,实在是个残酷的奇迹。
哈登博士被人搀扶着从医疗舱里出来,坐上了轮椅,伸长了脖子张望机甲上的航拍器。
他们离开虫洞区,大约走了十个小时,来到了第八星系最外围的跃迁点附近。
正好是几条航道交汇的地方,这里还能看出一点战争遗留的痕迹,但很有秩序,重甲战队穿过的时候,军用航道与民用航道刚好重合,民用航道临时关闭半小时,几艘商船等在那,战队经过的时候,航拍器上能看见商船上用打出了“求合影”的光信号。
随机,航道上很快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空间站,偶尔也经过天然行星,天然行星周边岗哨俨然,颇有当年第一星系军事要塞的意思。
“第八行星系与外界隔绝之后,又是几年内战,” 斗鸡沿途对哈登博士他们介绍说,“当然,现在已经太平了,但一些战时的习惯还是留下来了。”
说话间,机舱墙上闪过一行字迹:“北京β星实验基地向总长问好。”
“啊,到北京β星了,它正好在远日点。这里原来是个很好的地方,就是冬天长了点,我家以前就住在这,”斗鸡说,“刚开始打仗的时候,凯莱亲王浑水摸鱼,把这炸了,我们现在也没法完全重塑天然行星的生态,只好把它当成实验基地。”
哈登博士问:“军工实验基地吗?”
“嗯,”斗鸡说,“主要方向是反导防御,我一个同学在这工作,混得还不错,就是烧钱,他们三天两头问陆总要预算,陆总每到季度末都要把她拉黑一次……可是也没办法,我们不可能永远与世隔绝,毁掉的跃迁点可以重建,也许几十年以后就会再次和外面通上航道,到时候还不知道联盟是什么态度,总得防着。总长能带着我们把第八星系建成这样,实在是太苦了,大家都不想回忆,怎么能再被摧毁一次?”
哈登博士问:“总长真的是……陆信将军的儿子?”
斗鸡蹭了蹭鼻子,提到总长,他露出了一点当学生时期的憨样:“骗他们的吧?哈哈哈,不然怎么办,难不成打一仗吗?我们陆总反应很快的。”
哈登博士:“……”
“陆信将军的石像在银河城广场上,他和他的自由宣言是我们的精神基石,陆总是循着他的路,把我们带出泥潭的人,”斗鸡说,“陆总偶尔会去陆信将军的石像前坐一会,因为恰好也姓陆,不明真相的群众里其实早有一些这样的传言……但是对我来说,他以前是我老师,现在是我们总长,是什么都无所谓。”
白银第一卫的卫队长是个稳妥人,接过哈登博士的轮椅,他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拜访总长合适?”
“哦,稍等,我问问。”斗鸡在个人终端上戳了一会,请示上峰。
片刻后,他收到了“暂时休整”的指令——总长本人被放倒了。
和一心想回第八星系的林静恒不同,陆必行一直不知道他还活着,情绪本来就大起大落,中间又被应急的舒缓剂六号强行压制,搅扰了正常生理进程,因此湛卢建议他用镇定剂睡上一天,冷一冷他过热的大脑。
陆必行:“走开,我不需……”
然而他拒绝的话还没说完,机械手就迅雷不及掩耳地从背后偷袭了他,大剂量的镇定剂顷刻覆盖了他强弩之末似的精神,陆必行一声没吭,一头栽进了林静恒怀里。
林静恒:“……”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陆必行,将他放进医疗舱里,谁知陆必行人虽晕过去了,抓着他的手却仿佛镣铐一样,一个齿都不肯松。
林静恒无声地叹了口气,抹掉嘴角的血痕,在医疗舱旁边坐下,低声对湛卢说:“你跟着我的时候可没这么放肆。”
“是的先生,我现在的自主权限等级比跟着您的时候高很多,”湛卢回答,“作为电子管家,还是要比作为机甲核自由很多的,陆校长特许我在他不理智的情况下便宜从事。”
林静恒一扬眉:“所以你就欺负他脾气好吗?”
湛卢一点也没听出他前任主人话里话外的不满,用轻松愉快的语气说:“不是这样的,先生,我的系统是陆校长一手修复的,他可以随时禁用我的任何功能,是他自己认为自己时而不理智,才选择我作为监督人,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距离我们抵达银河城基地还有几个小时,您想听吗?”
林静恒一点头:“你说。”
被镇定剂放倒的陆必行眉头依然是紧紧凝着的,不知在做一个什么样颠倒恍惚的梦。
假如他还有一点理智,就应该记得提前清洗一下湛卢的记忆,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银河城的石像陆信仰望天空,成片的重甲像一片行色匆匆的乌云,从他头顶掠过,落向远处的银河城基地,石像已经在这里十多年了,首都星启明的人们已经看惯了他,只有外星游客们还在大惊小怪地合影。
年轻的卫兵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守在银河城基地附近蹲点的媒体机器人一窝蜂的飞起来,准备到基地排队,报道重甲成功穿过天然虫洞的创举。
石像嘴角凝固着万年不变的微笑,朝着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