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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顿觉一身疲乏,正要寻路回去,却看见程钦也从屋里走了出来。两面相照,程钦略微惊讶,而后还是将他带下了山顶,回到居于半山腰的破旧小草屋。
程钦摇了摇头,声音粗厚,“不尽兴,重头戏都没看到。”
阿九沉默良久,突然道,“二爷,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我呀?可是我不想听耶。”程钦突然贱笑,轻佻地眯了眯眼,极不端正地捋着胡须道,“小朋友,叫声叔叔来听听,叫了的话,别说一个问题了,问十个也行!”
阿九微颤唇,勾起一抹浅淡薄凉的笑意,转身就走进草屋,“那算了。”
程钦的心情本就不太好,听闻此言,心底顿时掀起一股怒气,伸手大力拽住阿九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提在了半空中,冲着他的耳朵大吼道,“我现在想听了,快问!”
阿九疼得皱了眉,艰难出言道,“宴席上的白发男子是何人?”
程钦以为他会问玉蝶的事,没想到问的却是那小怪物,当下阴了脸,将阿九狠狠丢在地上,“莲山的叛徒有什么好问的?他只是个可怜的怪物!”
程钦说罢,甩甩衣袖离开了山腰。
站了一会儿,阿九双脚酸麻,若有所思的走入屋内。草屋里已聚集了不少奴隶在歇息,他困乏得很,随便找了个角落窝着,头磕在坚硬寒冰的墙壁,合上了双眸。
任务结束了,他暂时安全了...无须挂念生或死、担忧苦刑折磨,阿九这么想着。只一刹那,他的身体轻飘飘的,仿若走在太虚幻境,茫茫然目空一切,不知来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特别容易做梦,梦到的都是过往之事,晨时往往在各种失望中醒来。
梦里什么都有,梦里什么都不缺。可是再美好,终归是一场梦。梦醒后,什么都没有,还是一个人,待在冰冷的角落。
与其如此,倒不如没有这场梦。
九年前,最后一年的冬季,他离开天佑国皇宫的前一晚。
夜里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寒风呼啸,皇宫庭院中的树木萧然默立,树梢舒朗,没有树叶,枝头空旷,一副冷峻的景象。
天佑国皇宫深处,阿九望向浓重黑色的夜幕,想着自己就要离开了,心里难受得紧,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舍不得表面严苛、却处处关心的皇帝叔叔,舍不得宫里待他极好的宫女们,也舍不得那个呆呆傻傻,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阿宋…
泪光泛滥之际,阿九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一声清脆的黄鹂鸟叫声,如今分明是冬季,怎可能会有鸟鸣?他不免心生好奇,于是穿上裘衣,裹成了一个小粽子,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凑出个小头。
眼前看见的一幕,令他惊讶不已。
阿宋缩着高大的身体,躲在柱子后面。头发乱糟糟的,草鞋穿着一只,踹掉了一只,还扯着喉咙学鸟叫,那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他忍不住笑出声,“阿宋,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宋回头看见是他,欣喜若狂,带着沉重的鼻音咿咿呀呀喊叫几声。
阿九一怔,走上前将手覆在了他的面具上,温柔抚摸了一阵。明知他不会说话,还是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阿宋稍稍张开口,舌头上有一道裂痕,淌着血。他看上去十分痛苦,每发出一个音节都苦楚不堪,却仍然坚持吞吐,语音沙哑,一字一句极其缓慢地道,“我…我、都、想、起、来、了…”
阿九惊喜道,“你会说话啦?”
“嗯。”
阿宋没穿鞋子,光着脚站在雪地里,提着破碎的裤脚,手脚上布满冻疮鞭痕,青紫乌黑,发丝枯黄毫无光泽,狼狈又可怜,“跟…跟我走…”
阿九手中一痛,便见阿宋生硬地拽着他的手,一步步往院门走去。
“去哪?”
“这..这是个吃人…的地方,我们得…逃…逃出去…”
阿九一听,脚步立即顿在了原地,愣是不肯再挪动半分,“大半夜的你想去哪?要不这样吧,去我家。我爹娘可是大好人,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阿宋眸瞳猛缩,下颌崩得紧紧的,“家?”
阿九嬉笑着从袍子里拿出一块腰牌,“这是我从皇帝叔叔身上偷来的,有了这个我们就可以出去啦。 之前看他们老是欺负你,我心里很不痛快。”
他又扯了扯腰间系着的嫩黄花穗,“我一早就想好了,如果你提出要逃跑,作为朋友,我肯定得帮你,所以悄悄偷了块令牌…”
阿宋手指颤了颤,发出呜咽的声音,他跪在地上帮阿九整理好了凌乱的衣袍,随后将他抱起。阿宋是个瘸子,脚步一浅一深,颇为不稳,双臂却有力的将阿九搂在怀中,走出了院门。
外头风雪很大,如从幽谷袅袅升腾的岚雾,缥缈扑面,却依然掩盖不住阿九的惊喜好奇。他万万没有想到阿宋竟然会武功,还可以飞得高高的,在房梁上来去自如,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奇妙的感觉,兴奋地爬到阿宋的背上手舞足蹈,喜悦非凡。
两人东躲西藏,堪堪避过三波侍卫巡逻,成功地离开了皇宫,又行了近一里路,在天将亮时回到了襄王府。
阿九从未在雪地里行那么久,一回府就病倒了,襄王见到病恹恹的他,也全无了责备的心思,心急如焚,未追究他们私逃皇宫之事。待阿九的病情稳定下来后,便进宫向皇帝请罪了。
阿九迷迷糊糊睡了一天,傍晚时醒了过来,房间空无一人,转眸却见阿宋独自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雪地里,隔着一层纸糊窗户看他,发丝染尽霜雪。他掀开被子下床,颠颠簸簸走到窗边,挥了挥手。
阿宋走近。
“进来换件衣服,和我一起窝在被褥里吧。被子温温软软的,可舒服啦。”
“不要,我身上…脏…”
阿九微微嘟了嘴,“你不进来,我就出去和你一起站雪地里,在雪里打滚睡觉。如果病情加重了,那就是你害的!你自己选吧。”
两人争执了一会儿, 阿宋拗不过阿九,无奈地换了衣服和他一同进了被窝。被窝里,两人冰凉的手脚偶然碰在一起,一阵寒意上身,对视一眼,竟是互相都笑了。
阿九蜷缩成一个小毛团,神秘的说道,“阿宋,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说出去哦。我并不想当什么世子,而是想做琴师。我知道说这种话是大逆不道的,所以我只在你面前说。”
“琴师…是什么?”
阿九呼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轻声道,“在宫中专门为皇帝弹奏乐器的人,他们弹的曲子可好听了。我每次下学堂,经过琴艺园时,都要躲在树后听上半个时辰。”
阿宋想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想做…就去做…”
阿九的声音蓦地降低了,充斥着浓浓的伤感,嘟囔道,“不行的,父亲极其厌恶乐曲。我听娘亲说,父亲年轻时喜欢一个善音律女子,还为了她费力地学习如何栽种木樨树。后来,父亲不知为什么恨了那女子,也同时厌了音律…”
阿宋瞧见他的脸蛋耷拉下来,眸底泛红,手忙脚乱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急匆匆揉了揉他的脸,以示安慰。
阿九抹了把眼角,露出灿烂的笑容,“不说我了。阿宋呢?阿宋以后想做什么事?”
“做大…大侠…”
阿九的眼睛霎时亮了,“是行走江湖的大侠吗?”
“对!”
“为什么?”
阿宋有些不好意思,脖颈覆上了一层薄红,断断续续道,“很…酷!还可以…帮助到…很多人…”他鼓足勇气,一口气道,“能帮到别人,我会快乐。上次帮你摘花,我很快乐...”
阿九两眸弯弯,笑道,“真好,阿宋你也是个大好人呢!你当上大侠之后,千万不要忘了我哦!”
他掰着手指皱了眉头,“不过...当大侠要多少年呢?那时我应该也长大娶媳妇了,就可以带着一家人去找你玩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