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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过午时, 李旦快马加鞭, 回到相王府。
鬼使神差的, 路过东市时,他让杨知恩进坊门买了一包胡饼。
刚出炉的芝麻胡饼,金黄油亮, 一样包饴糖的甜口, 一样羊肉馅的咸口, 最贵的一样是加了胡椒的。
他穿一身锦绣袍衫,腰束玉带, 脚踏罗靴, 系宫绦, 戴瑜玉佩, 气宇轩昂,雍容华贵。
却揣着一包散发着浓郁香味的胡饼进府。
王府仆从们面面相觑,没敢露出惊异之状。
他脚步飞快, 径直走进星霜阁的长廊。
长廊跨水接桥, 回环曲折, 将几座主殿包围在中间,飞桥建在台矶上,顺着地势拔高,通向星霜阁的阁楼。
他走过熏风亭和只剩下衰老残荷的花池,远远听到一阵欢快的笑声。
转过长廊,一池波光粼粼的碧水逼入眼帘。
正值晌午,艳阳高照, 岸边浓阴匝地,石榴树下藤萝如瀑。
巧笑倩兮的韶秀少女坐在秋千架上,素手勾挽丝绳,轻轻摇晃,彩绦飞扬,衣裙猎猎。
宫绸宽袖滑落,露出一截凝酥皓腕,衬着卷草纹金臂钏,肌肤愈显白腻,如冰似雪。
秋日阳光滤过细密的枝叶,斑影笼在她黑鸦鸦的发鬓上,杏脸桃腮,眉目如画,犹如春暖花开时节曲江池畔绚丽明媚的花光水影,引人沉醉。
双瞳剪水,眼波扫过之处,霎时漫起袅袅烟云,水车轱辘轱辘转着,淅淅沥沥的流水声也变得轻柔和缓。
梳单髻、着窄袖襦裙的使女们或站或立,或倚或蹲,围在她身旁笑闹。
秋千架旁,一个穿靛蓝圆领袍,点头哈腰,一脸谄笑的内侍,手捧卧鹿纹金花盘,向众人展示府中珍藏的珊瑚、西域宝石,正是相王府的内管家冯德。
这一副李旦魂牵梦绕、奢望已久的场景,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竟然叫他觉得难以置信。
他驻足廊前,怔怔站了许久。
今年的仲秋比往年冷,城中渐渐刮起西北风。
凉风扑在脸上,把他唤回现实。
他不必再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眼下日思夜想的人就在他面前,他很快能把她娶回家中,疼宠呵护。
他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如果得不到,他可能会使出很多肮脏的手段。假若她嫁了别人,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抢回来……
幸好她不知道。
“阿兄!”荡秋千的缥衫女郎似有所觉,抬起头,看到立在廊前的男人,欢欢喜喜站起身,趿拉着木屐走到他跟前,眉眼间的笑意爽朗甜净,“你回来啦!没耽误正事吧?”
李旦嘴角微微勾起,话还没说出口,手中的胡饼就被裴英娘自然而然接了过去,“快到吃午饭的辰光,我正好饿了。”
他哑然失笑,抬手揉揉她的发顶。
时下一般平民老百姓一天只吃两餐,王公贵族当然用不着那么清苦,每天各种宴饮的帖子应接不暇,加上点心、茶汤,山珍海味,炊金馔玉,随时热锅热灶恭候,吃七八顿也没人说什么。
李旦不在家,相王府没准备午饭。裴英娘来了,厨下立刻忙活起来,冯德早就摸清她的口味,菜肴汤羹很快备齐。
裴英娘想等李旦回来和他一起吃饭,饿着肚子等到现在。
冯德看见李旦的时候,立刻挥退院中使女,自己留下来,站在台阶旁的阴影中,既不显眼,不会打扰到两人说情话,郎主有话吩咐时,又能随时应喏。
这时听到裴英娘说饿,他便走上前,笑嘻嘻道:“郎君,娘子,午饭早已备妥。院子里清净,日头晒着人也暖和,午饭不如就摆在这里?”
李旦听到他改了称呼,脸上浮起一丝笑。
裴英娘光注意摆饭的事了,“还是摆在廊下吧。”
岸边风景优美,但是各种各样的小虫子、飞蛾数量很可观,而且随时随地会有枯枝败叶被秋风吹落,好看是好看,掉进饭碗里,就不美了。
李旦察觉到她语气里的惋惜,猜到她在想什么,轻声说:“支起纱帐,虫蚁飞不进去。”
冯德立刻下去安排。
于是午饭还是摆在石榴树下,地上铺设绒毯席案,香几炉鼎环绕,四面支起退红色鸟衔花枝纹掐银丝罗帐。
裴英娘坐在帐内的毯上,左看看,右看看。
罗帐薄如蝉翼,轻盈透明,小虫子果然没法钻进来。阳光透过细密纹理,照在脸上,暖洋洋的。
李旦刚刚骑马回来,内衫汗湿,去净房换了身衣裳。
掀帐时看到裴英娘目带好奇,左顾右盼的样子,神色微顿,眸光深沉。
怎么看,她都像乖乖待在青庐里,等着丈夫归来的新妇。
他就是那个被期待着的丈夫。
“我给你留了一个。”裴英娘看他发愣,笑着朝他招手,努努嘴,指着食案上的羊肉馅胡饼,“我记得你爱吃咸的。”
他才离开一会儿,她已经吃了两张胡饼。
李旦笑了笑,脱下木屐,一撩袍子,在她身侧盘腿而坐。
裴英娘很满意李旦的坐姿,吃饭的时候就不要那么正经地跪坐了,真的很影响食欲。
他刚刚匆匆洗浴过,换了件丹朱色暗花广袖袍子,衣襟松散,俯身盘坐时,内衫也散开来。
她的目光扫过他襟前的时候,不经意看到衣衫底下一抹麦色,胸膛上面还滚动着几滴水珠——显然他怕她等急了,没来得及细细擦身就披衣赶过来陪她用饭。
使女们陆陆续续送来提盒,转眼菜肴羹汤摆满食案。
她脸颊微热,收回视线。
席间有一道螃蟹馅毕罗,金秋暖阳,正是吃螃蟹的好时节。剔好的蟹黄、蟹肉包进面皮里,隔笼蒸熟了,浓香四溢。
大概是因为天气寒凉,食案上除了粉糍、糜糕这些点心,只有一道切鲙是冷的,其他都是热食——秋葵汤、汉宫棋、白鱼羹、群仙炙……
还有一盘香喷喷的烤猪肉,放在正中间,周围六只小碟子,分别盛放不同的调料。
裴英娘记得李旦以前几乎不吃猪肉。
这盘烤猪肉,自然是为她精心烹制的。
相王府的仆役还真是消息灵通,她暗暗想,又觉得也许是李旦告诉厨下的?
她不由有些飘飘然。
半夏洗净手,跪坐在一旁夹菜,发觉裴英娘一直盯着烤猪肉看,挽起袖子,先给她拌一碟豆豉胡椒的。
她吃了几口,觉得味道不错,比不上那天吃过的新鲜,胜在加了石蜜,带一股淡淡的甜味,正对她的胃口。
佐餐的酒是菊花酒,莲花驼兽酒壶分内外两层,里层是热水,能一直保持酒的温度。
半夏烫酒的时候往酒里加了几颗腌制的梅子,酒香愈加醇厚。
裴英娘就着一壶菊花酒,把一盘烤肉吃完,这才慢慢说起突厥马的事。
李旦并不意外,停筷说:“送给你的就是你的,随你怎么处置。”
裴英娘笑睨他一眼,腮边像抹了层红玉膏,沁出淡淡的晕红,“真的随我处置?”
李旦不吭声。
她当他默许,点点头,继续吃酒。
沉默了片刻后,他放下筷子,平静道:“我想给府中亲兵换一批坐骑。”
她要是敢换掉他送的枣红马,改骑执失云渐俘获的突厥马,他就让厨下做一道马肉宴,看看突厥宝马的肉质是不是也比其他马要好。
裴英娘暗笑他刚才言不由衷,擒着琉璃酒杯说:“那我明天让蔡四把突厥马送过来,宝马赠英雄,阿兄的亲兵配得上突厥神驹。”
李旦扯起嘴角微微一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喝过酒的唇,鲜红丰润。
吃过饭,使女们撤走食案碗碟。
李旦陪裴英娘在纱帐里下了会棋。
裴英娘输了又输,输了还输,最后输得没有脾气,撒娇求李旦高抬贵手。
李旦风雨不动,一口接一口喝茶,由着她苦恼。
裴英娘恨道:“就不能让我少输几个子吗?”
明明知道她不会下棋,非要选对弈消食,而且完全不放水,简直可耻!
李旦面色不改,放下茶盅,道:“不下棋了。”
余光看到裴英娘因为这句话大松一口气,笑着摇摇头,吩咐使女挪走檀香木棋桌,话锋一转,“刚才冯德拿的那些珠宝……喜欢么?”
妇人用的东西,他以前不大在意,不管是什么血红宝石,翡翠,玛瑙,鸦忽,通通一匣子一匣子往东阁送。
冯德知道裴英娘喜欢珠宝,看过番客香料,又屁颠屁颠取来库房的珍宝,哄她多留一会儿。
裴英娘垂头丧气,“想用珠宝收买我?”
李旦垂眸看她,唇边含笑。
“好吧,刚刚看过的那些,我全都要。”裴英娘立马转怒为喜。
她就是这么没志气,就是这么好哄。
又吃了茶点,裴英娘顺势告辞。
李旦漫不经心道:“前几天得了一本手抄经书,据说是褚公真迹,想不想看看?”
褚遂良是裴英娘的外祖父,曾是太宗任命的顾命大臣之一,隶属关陇体系。
他中年时平步青云,风光得意。晚年则凄凉困苦,不仅自己被流放至爱州,几个儿子也先后病死在流放之地。
两年前裴英娘生辰那天,李治和武皇后下旨为褚遂良平反,并命人将他和褚家儿郎的灵柩迁回长安。
褚家是随着关陇集团倒台的世家之一,子息凋零,只剩下几个外嫁女儿和外孙表亲。
褚氏得知父兄平反,大哭大笑。灵柩运回京兆府那天,她披头散发奔至城外迎接父兄尸骨,此后闭门不出,不再和裴拾遗争执扭打,真的彻底修道去了。
褚氏提出想见裴英娘一面。
裴英娘没有答应,黄泉碧落,她和父母永无相见之日。
褚遂良的灵柩是李旦帮着出面送回褚家祖地去的,褚家流落在外的族人借机和他攀上关系。
他向来清冷,不爱管闲事,但却没有随便敷衍走褚家人。不仅把他们带回长安,还动用关系给他们安排了些不起眼的肥差。
裴英娘问李旦为什么要帮褚家人。
李旦当时说:“到底是你的外祖家,血缘相连,裴家人有裴相公,不会向着你。褚家已经败落,他们的希望全在你身上,比外人可靠。”
裴英娘感动于李旦为她想得那么深远,又犹疑着要不要告诉他其实她早就见过褚家人。
后来觉得没必要提,事情便过去了。
褚家族人真心感激李旦,从祖宅寻得一箱手抄经文,觉得可能是褚遂良真迹,一本没留,全送到相王府上。
脱屐上廊,快要走到书室的时候,裴英娘开玩笑说:“他们偏心,怎么不送给我?”
褚家是她的外家,不是李旦的呀!
李旦挥退使女仆从,亲自为她打起帘子,闻言挑挑眉,“你就要嫁给我了,送给我,不就是送给你的?”
裴英娘干脆地点点头,“这话也是,你的就是我的。”
她兴兴头头走到书案边,案上一块水苍玉瑞兽镇纸下压着一沓整齐的雪白纸笺,旁边书卷堆叠,把案头堆得满满的。案角一只刻花瓷瓶,供着一捧金灿灿的桂花。
香几上的鎏金狻猊兽香炉香气缭绕,香气淡雅。
“手抄经书在哪儿?”她跪坐在簟席上,回头问李旦。
刚转过脸,迎面一道阴影笼下来,男子成熟强势的气息掺杂着隐隐的熏香味道,分不清是温暖还是微凉的吻落在她腮边。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的任他轻薄。
书室并不是封闭的,南面架起屏风,把对着庭院的一边封起来了,顶上留有空隙,日光照进室内,一切都清晰无比。
李旦看着她姣好的面孔一点一点染上晕红,杏眸水润,双唇柔软,乖巧地倚在他怀里,被偷吻了还牢牢抓着他的衣袖不放开,心中一荡,忍不住收紧揽在她纤腰上的手臂,整个环住她。
这一次吻准确无误地印在那双他肖想已久的樱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