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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皇帝是个尽全力维护君权的皇帝, 他和他的堂兄正德皇帝一样, 他们用不同的方式维护自己的君权,使之不被分割。
但在南宋时期的时候, 君权与相权衍生出来一套对抗的学说,所谓新儒家学说, 即官员们希望皇帝不偏不倚、以一切公正的手段对事物进行仲裁。臣子们要求皇帝没有七情六欲, 不参杂任何私人感情,若皇帝有所偏颇,那么臣子们就用“垂拱而天下治”的治国之说去引导皇帝,必要时,还会责难皇帝。
嘉靖帝也被这种理论所约束,有些大臣们用自己的力量来使皇帝屈服, 使皇权对某些拥有雄厚力量的臣子们屈服。
当唐纵简单汇报南直隶的一切信息的时候, 嘉靖帝有些生气了。唐纵并没有多说甚么, 但嘉靖皇帝觉得很不舒服,庆王妃死于庆王府, 庆王是他同根同宗的兄弟, 大家都是姓朱的,嘉靖皇帝最开始只想用一点甚么合理又不伤根本的方法去惩戒庆王。
原先只需要告诫敲打的小事,在庆王妃祁氏自尽之后,嘉靖帝又受到了非议和责难。有御史说他数典忘祖,有人说他没有兄弟手足之关爱, 人人一辞。
宗室从来就不与平民等量, 若等到嘉靖帝真的不管不问随贵胄们为所欲为的时候, 那马上又会有人跳出来,说皇帝是非不分,维护宗室贵族利益,打压低等武将和平民百姓。
众口悠悠,堵是堵不住的,所幸嘉靖帝也不想去堵。庆王妃死了,庆王连续上折子,问自己儿子承袭的问题,嘉靖帝见了唐纵,问:“马世远是怎么回事?”
嘉靖帝实在没想通,马世远去逮捕叛将贝兆楹,怎么会成了马世远被杀,他疑心唐纵参与其中,另一面又觉得唐纵完全没有必要针对马世远,因马家根基浅薄,唐纵实在不需要和他做对。
中军大都督唐纵站在嘉靖皇帝的偏殿里,皇帝在服药,他一直坚持吃天师邵元节炼制的药,尽管唐纵觉得这些药吃了一点好处都没有。但嘉靖皇帝坚信这些药丸吃了有助于他生子,他子嗣不多,将来还是有立嗣的危险。
嘉靖皇帝当然不想似他的堂哥正德皇帝一样,死后无子,于是皇位偏移。正德皇帝的皇位偏到朱姓宗室身上的时候,一直住在湖广安陆州的朱厚熜成了天选之子,人当了皇帝之后就再难以掌控,不管是谁。哪位帝王对于帝位的维护,对于权利的留恋,都实在令人难以割舍。
并且兴王一脉都很短命,例如嘉靖帝的哥哥根本没有活到成年,而他的父亲也死得很早,所以嘉靖皇帝异常痴迷于养生,他企图依靠吃药来壮实自己的身体。而另一方面,嘉靖皇帝自己出生的时候,天上布满祥云,黄河水清五日,这种种不平凡的标识都意味着他是天选之子。
唐纵当然不会相信这些坊间传颂的极尽夸张之能事的描绘与说法,甚么生而不凡,当人站在权利的最高位上,下头的人都会夸赞你不平凡,恨不能说你功绩盖过秦皇汉武,朱家基业永世传承、千秋万代。
包括唐纵自己,他出生的时候,还有人说唐家屋顶冒红光呢。
“马大人和贝参将有些龃龉,马大人逮捕贝参将的时候,贝参将反抗激烈,反而误杀了马大人。”
寥寥数句,唐纵懒得去讲马世远和贝兆楹之间的狗咬狗,这些话他懒得说,反正皇帝也不是真的关心马世远,充其量就只是康嫔想知道她哥哥是怎么死的。
唐纵离开嘉靖帝的偏殿,瞧见一个穿红裙的女子走过,冬日的天气,那女子穿着长长的拖地的红裙,她披着猩红色厚丝绒的斗篷,缓缓往嘉靖帝所在的偏殿里而去。
唐纵看着她,那女子也回头看了唐大都督一眼,眼神疏忽怠慢,好像她并不知道唐纵是谁,也不知道她面前这人是出自陕西榆林的正一品中军大都督。
引路的小黄门低声告知唐纵,“大都督,那是恭奉夫人,白娘娘。”
“哼,妖姬。”
不知怎么的,唐纵看见白湘灵的感觉非常不好,这种不舒畅和沈约对白湘灵的感觉如出一辙。沈约当年看见白湘灵的感觉也是复杂,一方面他觉得白湘灵貌美太过,不该出现在市井乡野之中。另一方面,沈约怕白湘灵这种美人进了宫廷,祸害更大。
唐纵今日见了白湘灵,感觉亦是不好,这种女人,最应该划花她的脸,她也就安分了。
唐纵以一种摧毁式的力量和思维去蛮横霸道,但事实上他和白湘灵只是第一次见面,而白湘灵也不认得他。白湘灵去了嘉靖皇帝的偏殿,原因是嘉靖帝刚刚服用了不死药,实际上就是一种道教的壮.阳.药,皇帝需要纾解,白湘灵也只是奉命进殿而已。
马世远死了,马鸣衡在锦衣卫独木难支,南镇抚司的镇抚使范游来去无踪,北镇抚司的镇抚使陆燃更是难以掌控,锦衣卫森严的等级制度此刻好像成了一个阻碍,马鸣衡被隔层架空了。
事实上,在锦衣卫都指挥使下面还应该有个锦衣卫指挥同知,但目前这个位置是没人的,在张千山任职锦衣卫指挥使的时候,同知这个位置就是空置的。兴许是都指挥使张千山觉得同知一职可有可无,又或者是指挥使大人害怕同知权力过大,所以他空置了这个位置,以保全自己的权利。
唐纵也很赞同张千山的做法,一切威胁自己权利的人,都不应当提拔,更不应该培植。
但这套理论至于马鸣衡身上就说不通了,马世远身死,马鸣衡被架空,马指挥使有些后悔,他不应该学习张千山对锦衣卫的管理模式,他更应该倾力培养自己的嫡系,与自己同气连枝的嫡系,然后利用嫡系势力再去跟南北镇抚使分庭抗礼。
可惜晚了,马鸣衡已经被架空了,他想知道的事情,估计还比不上锦衣卫的一个百户知道得快,所谓层层相隔,等大小消息传到他这里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马鸣衡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和张千山是不一样的,虽说他们都是依靠裙带关系上位,但张千山的妹妹是皇后娘娘,下头人对张指挥使的尊敬程度与对他马鸣衡是不一样的。因为他马家的娘娘,说到底只是个普通娘娘,嘉靖皇帝人数众多的后宫中的一个嫔而已。
想到百户,马鸣衡今日就见了百户长费庭兰,他想着去塑造自己亲民的形象,结果费庭兰一瞧见他,扭头就走了。
马指挥使忘记了,就在几个月之前,他还和费百户有过一次小小的不愉快。马鸣衡有些失望,他这锦衣卫指挥使的权杖,快握不住了。
宁波卫出现第二个叛将,这个叛将不再和大明朝讲感情,贝兆楹彻底失望之后,他去海上当海盗了。
沈约给兵部写信说明了宁波卫的情况,原先的参将贝兆楹带走了宁波卫的一千多士兵,他们将卫所洗劫一空,粮食和钱,还有部分船只,贝兆楹领着将近一千三百人的士兵躲到海上去了。
崔蓬考虑过贝兆楹想做什么,但她没想到贝兆楹真的能狠下心去当海盗,她记得贝兆楹虽然好大喜功,有些不务正业,但她不知道贝兆楹被逼到一定份上,真敢率兵造反。
沈约的信送出去之后,崔蓬说:“我打算去和贝兆楹谈一谈。”
沈约没有说不行,也没有说行,贝兆楹和她本身就是老熟人,他们起码在宁波卫一起战斗了快十年,说他们之间有没有一点同袍之义,恐怕是有的。
但沈约也犹豫,贝兆楹即使同意投降,最后也只是死路一条。想必贝兆楹心里也清楚,这么一来,似乎就没有甚么谈话的必要了。
崔蓬说:“他们一千多人,难以为继,抢的东西吃不了多久,就上次他们抢的粮食,能吃多久?尤其是在海上,海上要水,要粮,这么多人,不可能单纯靠抢就能活下去的。”
沈约也觉得贝兆楹的海盗队伍不成体系,起码他们还没养成倭寇一般的穷凶极恶,首先他们没有战船,也没有军备,只是一千多人蜗居在十几艘战船里,生活都没有着落。
沈约说:“我陪你一起去,可以谈,贝参将下头哗变的士兵暂时可以不追究,但他本人......”
崔蓬心道,这就有点意思了,你这一出能把贝兆楹直接折腾成光杆司令,等贝兆楹手底下那一千多人都没有了,那朝廷和贝兆楹还有甚么谈判的必要,派人来直接斩杀就是了。
想到此处,崔蓬看了沈约一眼,笑言道:“沈大人这算盘打得真响,人家贝参将又不是个傻子,你要拿人家的兵,人家恐怕也不想和你谈了。”
沈约也笑,“崔公子又有何良策?总不至于让大明朝廷继续养着这一伙叛将逃兵吧?”
崔蓬低头,说:“沈大人要从大局入手,不能再说贝参将是叛将,而且他的兵也不是逃兵,咱们就说这伙人是招安来的,是海盗想从良,这样不但贝参将能逃脱死罪,那一千多兵士也可免去责难。”
沈约没有反驳,他竟然觉得这女人说得很有道理。招安是好事,朝廷喜欢不说,并且换个说法就能让贝兆楹安心回来,并且他那一千多士兵也不必流亡海上继续打劫掳掠,招安确实是个好说法。
崔蓬道:“沈大人也同意的话,那就这么办?”
两人敲定了说辞,准备去劝服贝兆楹,长久流亡海上不是正途,反之将与大明朝渐行渐远,想来贝参将也不想做个真正的海盗头子,遭万民唾弃。
崔蓬与沈约去海上找贝兆楹,可杨宝儿已经给北京去了信,他在信中严厉痛斥了原宁波卫参将贝兆楹的恶劣行径,说贝兆楹不配为大明朝的军人,不配为大明朝的武将,更不配居于大明朝的高级武官之列。
贝兆楹的参将位置来得不容易,他为此排挤同僚,陷害同为游击将军的戚英姿,他花钱买通马世远,并拿钱让马世远去南京打通关系,他为此做出了种种努力,可仅仅六年之后,他的武官升迁征程就到头了。
贝兆楹没想过他的仕途结束得这样早,他虽不奢望官居一品,但他想他做个能世袭的实职武官还是有希望的,从他排挤戚英姿的那天开始,他就想长长久久干下去。尽管他不是非常能耐,但他没想过要叛国,并且带兵洗劫生他养他的宁波一府。
贝兆楹的洗劫频率并不高,有钱的时候他就去买粮食,实在没钱又没粮食的时候,他才允许手下的士兵们登岸去抢一点。
但事情往往难以全部如人所愿,就好比将士们许久不碰女人,见了女人,忍不住,作奸犯科,奸.淫.妇女,总归是有的。
沈约与崔蓬找到贝兆楹的时候,贝参将正在严厉处罚一个奸.淫.女童的士兵,那士兵奸了一个十岁不到的幼女,结果那女孩子当场就死了,身下流了一地血。事情被捅出来,贝兆楹正下令将那士兵绑上石头,沉海。
“这样的悲剧不仅现在有,明天也有,可能明年还有,士兵们需要安家乐业,需要耕种谋生,需要繁衍后代,这些都不是当一个海盗能获得的。”
崔蓬准备了满满一嘴大道理,她想劝劝贝兆楹,谁知道她的道理还没说出口,贝兆楹就说:“老子腻味了,当海盗腻味了,你们将他们带回去,不追究最好,要追究的话,就说是老子的责任,是老子逼他们造反的。”
沈约与崔蓬登了船,贝兆楹也没端茶倒水招呼客人,他看了沈约一眼,又看崔蓬,“戚将军,咱们这地儿风水不好,你说是不是造化弄人?老子当了参将要死,你没当上参将也要死。咱们活在这大明朝的海边上,命好的升官加爵,命歹的战死沙场,好像怎么都要死,逃不脱。”
贝兆楹走到这一步,似乎徒增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宿命感。
“沈大人,你恨我吧?”贝兆楹冷不丁看着沈约,“老子连着祸害戚将军和徐乐乐,你恨我吧?啊?沈大人,都是你的女人,结果都被我贝兆楹给害了,你恨我吧?”
沈约抬头睃了贝兆楹一眼,贝兆楹哈哈大笑,“老子算是想明白了,一天的英雄也是英雄,没有人是永远的英雄!老子好歹也当了六年的参将,六年啊,不是六天,也不是六个月,老子也曾在这宁波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老子风光过,老子高兴!”
崔蓬侧着脸,没有做声。贝兆楹弄得自己好像个悲剧英雄一样,他有啥英雄的,上战场垫底,人家打完了他清扫战场,回回最后才来收个尾,摆造型亮个相?
崔蓬觉得他贝兆楹误会了自己的能耐,贝兆楹也瞧见了崔蓬嘴边怪异的笑,他低头看他昔日的同僚,说:“喂,戚英姿,老子说老子的,你笑甚么,你瞧不起老子是吧?”
崔蓬叹了口气,她站起来,“贝兆楹,是你自己想胜我一筹,从来都是你不服输。你非要当我的上峰,你也做到了啊,你确实比我有钱,你给马世远送钱,给浙江镇守太监薛国义送钱,你他.妈到哪里都送钱,你知不知道人家都在背后管你叫散财童子?”
“哎”,女人低头,搓搓手指,说:“我过去就想,你这么有钱,怎么不给卫所捐点钱?你想想咱们军队卫所那环境,那几间屋子冬天漏风夏天漏雨,你怎么就不捐点钱干正事呢?”
崔蓬仰起头,她看贝兆楹的脸,“你说你现在有意思么,有意思么?你满心满意想升官封爵,你觉得你还有可能么?你说你就安心当个海盗吧,偏偏还有颗假惺惺报国的心,你就是这么报国的?你说你绝对不会背叛大明朝,可你就是个吃里爬外的狗,走狗!”
崔蓬睃他,道:“你有甚么资格装作自己被冤枉了,谁冤枉你了,到底谁他.妈.的冤枉你了?你家的钱哪里来的,到底他.妈.的哪儿来的?”
贝兆楹叉着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不就是跟日本人腻歪,赚人家一点好处费么,你当人是瞎子,还是聋子?贝兆楹,我告诉你,你就是掩耳盗铃,你就是那自欺欺人之辈!你当年就跟日本家族做交易,你给他们发放通行证,让那些人的船优先通行,谁给你的钱多,谁就先上岸,我没冤枉你吧?还有赖苞,他也没少给你好处费吧,你回回都捉不到他,怎么会捉不到他?他明明经常到宁波岸上来,我记得他还有个外室在宁波府住着,那外室还给他生了孩子的,对吧?”
崔蓬现在其实已经很少这样大段说话,她的声音又开始沙哑,“你带着沈约和马世远去烟波楼,徐乐乐一晚上的费用是一万八千两,左呦的花费是八千两,光这两个花姑娘就花费了你贝参将两万六千两的银子,你带人嫖姑娘都这么大方,你怎么不想想你手底下一个普通士兵每年的粮食才多少石大米啊?贝兆楹,你不要脸,我告诉你,你就是我大明朝的蛀虫!罪人!”
崔蓬的情绪在见了贝兆楹以后爆发出来,沈约站起身,拍了拍女人的背。
崔蓬单手抱臂,她一手撑着头,说:“我不想跟你叙旧情,我们之间也没有情谊可念,但你策动哗变,你带走了那一千士兵,他们会因为你而遭到惩罚,你才是思变者,你才是动摇军心的叛将,以军法论,你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