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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人心中有黑暗, 就会有络绎不绝之物造访。但比起那些,最可怕的, 还是来自自我内心的诱惑之音。
——形即形体,真即因果, 理即本心。
世间万物,皆有其形体,世间诸事, 皆有其因果, 世间生灵,皆有其本心——也正因此, 这个世界才得以确切地存在着。
卖药郎是这样想的。
——
妖怪跟人类的形真理, 虽内容各异,但本质是相同的。故,诚如人鸟兽存在的道理一样, 各种妖怪在这世间也随处可见。人与妖,只要遵循各自的纲常规则, 互不侵扰,实则并无相害。
但是物怪却不同。
源生于人心的执怨,与不该行于人世的妖怪结合,即会形成难以对付的诸相修罗,那是需要用退魔剑予以斩除之物。
卖药郎手中倒是持有着退魔之剑,但却并没有能力, 将其拔出——想要拔出退魔剑, 需要集齐物怪的形真理, 三方条件缺一不可。至今为止,他还未曾真正成功过一次。
他想,人类想要完全看清楚自己的形真理尚且不易,更遑论想要去看懂妖怪的呢。
他想,他还需要看过更多的形貌,经历更多的因果,见证更多的本心,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他走过很多的地方,也失败过很多次,但是从来不曾着急。因为他知道,只要朝着一个切实的目标,持续不断地走下去,总有一天,是可以到达目的地的。
——
一直到来到那个名叫花名町的小村落里的时候,他也依然抱有着这样的想法。
在大一些的都城中,每每念及妖者怪谭,总要三缄其口,可于这弹丸之地,一名小小地方官的儿子,谈起炼妖之事反倒无所禁忌。
以“忠”之一字贯彻本心的犬类,若其主人命其堕妖,从情理上说,并不是麻烦到需要多么大费周章的事情——如此看来,人类若想要炼妖为仆,犬类的确是相当好的选择。本心的忠诚感,受到凶残暴虐的天性影响,往往会被更不容偏倚地钉死在主人身上。
不过,在亲眼看到过那只狗以后,卖药郎也就理解了。那个人类没能够驯服它。他是个足够残暴的饲主,但并不是它所承认的主人。
在此之前,卖药郎诚已见过万千诸般众生相,是以面对那一方愿打一方愿挨的血腥场面时,他的内心也没能够生出多少波动。事实上,要不是因为发现那只狗身上有着执怨侵扰的痕迹,他并不想留在这么个小地方浪费时间。
然而有人——或者说有个妖怪,却不是这样想。
在卖药郎以往所见过的妖怪中,傅小昨可以被划分入最弱小的那一个群体。他甚至怀疑,就连与她体型相近的人类小孩,都能够轻轻松松地把她打倒在地。
——羸弱,怯懦,鲁莽,迟钝。
这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卖药郎对她所保有的心理印象。她的形真理,他几乎可以毫不费力地一眼看穿。
而就是这么一个弱小到在人类世界中,都需要隐蔽自己的妖怪身份的存在,不但久久流连于执怨生源之所,甚至还一门心思想要把那只狗“救”出去。
他想,她也许是看着那只狗的境地,有了几分弱者间同病相怜的感性。但她可能不知道,那只狗一旦堕妖,顷刻之间便能把这片町域碾成平地。
其实,从始至终,弱小的都只有她自己而已。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不具备能够“拯救”别人的立场的。
而卖药郎自己的立场,则从来都不是“救赎”。哪怕在得知那份执怨源自夭折的幼婴后,他也从未跟傅小昨那样考虑过,把柜子搬出楼——即要去化解执怨。
他想要做的,从始至终都是用手中的退魔剑,斩除物怪——虽然这一次也仍然没能成功。
那个柜子被另一只妖怪偷走了。那种名叫姑获鸟的妖怪他是知道的,本身对人类并不怀有恶意,只是对人类小孩抱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
而那只狗,在被执怨彻底侵扰沦为物怪之前,也先行堕了妖。在熬过无数毒打折磨的最后,它把自己的全部忠诚,交付给了一只最弱小不过的妖怪。
这份“真”与“理”的由来,他一开始并没能够理解。直到后来,看着傅小昨的身影从刑场围墙上掉落下去,他才隐约有了明悟——虽然从结论看来极其荒谬,但不得不承认,似乎在彼此尚且危在旦夕的时候,那两个妖怪之间已经互相交付了信任。
毫无来由,堪称无稽,难以用情理解释,却真真切切地,羁绊在了彼此的形、真、理中。
那一瞬间里,卖药郎心里竟生出了几分生平难得的热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本心中,亦然抱有着这种类似的信任感——
他是那样不求缘由地,全心全意地,信任着手中的退魔之剑,以及存在于这世间的形真理。
傅小昨问他,离开花名町以后想去哪里。他说,去到能够让自己真正拔出退魔剑的地方。
——
卖药郎去的是铁血城,人世、妖道、鬼域交错的最冗杂所在,也是最为□□的杀戮场。
他此行来,不是为斩除物怪,只为论证自己的本心。
那是一户姓坂井的人家。
之所以选定坂井家,全然只是在他途经这户府宅门口时,药箱里的天平骤然发出的躁动使然。
那应该算得上是一家大户,人口甚众,各式仆从也不少。人多的地方,本心就越混乱。于是,在他勉强从坂井家主口中问出此番动乱的来由之时,被阻隔于结界外的化猫物怪,已经堪堪要冲破符咒结界。
以坂井家人的说法,这只物怪本身是他家中驯养的猫妖,所沾染上的执怨,则是源于今早府上病逝的一名侍妾。那名侍妾是坂井家主在数年前,于某个风月夜中救回的孤女。将其带回家中后,家主怜其弱质,纳为侍妾,倍加疼宠,奈何对方恃宠而骄,善妒成性,整日怨怼漫天,令全家不得安宁。今早她刚因急病而逝,府上的猫妖便突然发了狂,于是才猜测,可能是她的怨念附在了猫妖身上。
卖药郎曾经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当时,他尽管觉得对方提供的信息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但终归还是选择去相信了这份“真”与“理”,尝试拔出退魔剑——事实上,迫于情势,他当时也的确没有第二种更好的选择。
不过他失败了。
同时,因为没能发挥退魔剑的威力效用,更遭受到了物怪的反噬。
——执怨生于人心,人心不死,执怨不灭。这种能够源源不断地生出黑暗的所在,怎么能够去一味地信任?
他并不是接受不了自己犯错,因而当时,第一时间便重新尝试,逼问坂井家主确切的“真”与“理”。
然而,对方从始至终一口咬死,自己所言句句属实。
在化猫破界而入的那一刻,卖药郎心里首度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妖怪和人类的形真理,难道是不一样的吗?
他这样想着,下一秒,便看到了物怪为自己提供的“真”与“理”。
不同于从坂井家主口中听到的笼统文字片段,这一次,他通过化猫的视角,真切生动地,“看”到了每一幅细致入微的回忆画面。
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原来——今早死的不是府上的侍妾,而是密室中囚禁着的禁脔;她不是因妒患病而香消玉殒,而是在坂井家主的武士.刀下死无全尸;她不是在风雪夜里被好心人救下的孤女,而是在出嫁途中被歹徒强抢掠夺的闺秀;她被劫入府中后不曾被优待宠惯,而是始终被囚于密室,作为坂井家主的泄.欲工具与施虐对象。
——这份“真”与“理”,又是真实的吗?
卖药郎念及初衷,以着前所未有的诚挚,认真询问着自己的内心,以及手中的退魔之剑。
最后,看着退魔剑上三齿逐一闭阖,他再一次将其拔出,定定斩向面前冲袭而来的物怪——
然后,他再一次地失败了。
从刚刚愿意将“真”与“理”提供给自己的行为看来,那名女子的亡魂残念其实有着求取解脱的意愿,可是,受到执怨侵蚀沦为物怪的猫妖,其所有的意志却都已被复仇与杀戮填满——
坂井全家上下,尽数死在了那只猫妖的手中。而在接连遭受两次物怪反噬之后,他自己也成了强弩之末。
执怨消解的物怪,过不了多久即会自行灭亡。
看着逃出府门的化猫,他也没有了再去追上前的想法,只是愣在满室血污之中,静静看着脱手掉落于地的退魔剑。
……为什么还是不行呢?
他的本心所认定的“真”与“理”,不能被退魔剑所承认。可他信任着退魔之剑,正如信任着自己。
言则,这份信任,其实也是错误的。
卖药郎忽地就陷入了彻底的迷茫,忍不住轻声地向着地上的退魔剑,如此提问道:“这世上,真的有着,所谓的形、真、理吗?”
他的形体是真实存在着的吗?他的因果是确实发生过的吗?他的本心是有实际意义的吗?
一直以来,追逐、守护世界上的形真理——这即是他的“真”,可是这份“真”于这世间而言,会不会也只是假的呢?
抑或者,他所处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
离开坂井家后,他往着一个自己也不确定的方向,一直走了很久,直到隐约听到背后药箱里有砰砰的响声。
是天平。
因为他之前没有按照以往的习惯,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摆在舒服的位置上,此时就都一个劲儿地在里面闹腾着。
卖药郎终于停下了脚步。
……太吵了。
非常的吵。
他以前从未察觉过的吵闹。
这样想着,他就把药箱里的东西全部倒了出去。
各种瓶瓶罐罐顿时碎裂一地,五颜六色的药粉药水混杂在一起,很快将几沓空白的符咒纸面沾染得乱七八糟,连带一起掉落其中的天平与退魔剑,表面也瞬时变得污迹满满。
一时间,天平们都被吓傻了一般,原地静滞了好几秒钟,才颤悠悠地重新尝试往药箱里飞。但飞到一半,似是又想起地上的同伴,奈何各种瓶罐纸张,都已一塌糊涂无可挽回,最后只好一架接着一架,衔着退魔剑,伤心欲绝地飞回了窝。
原地默立良久,卖药郎再次迈开脚步。
这一回,箱子里终于没有再发出动静了。
——
重新遇到傅小昨,同样是因为天平的提醒。
在那之前,它们已经很多天没有出过声,所以当时,他就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从铁血城到云蜀国,这一路下来,他几乎在每条官道的驿口上,都看到过她的通缉令。
救她做什么?为什么带她上船?她跟其余那些即将要登上船的人,对于他来说,应该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才对。
——有什么不一样吗?
把那份小小的重量抱在手上的时候,卖药郎就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这些天以来,他已经问了自己非常多的问题,大部分都跟这一个一样,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
这些没能找到答案的问题,他也并不打算去问别人。
卖药郎很早以前就知道一个道理:如果问题出在自己的内心,问别人也无济于事。
——
“根本,没有形、真、理——这个世界就只是这么存在着。这是,我,害怕的事。”
也许,这不仅仅只是他害怕的事情,其实也是一直以来,所真正发生着的事情。
——如果这世上,形、真、理都是不存在的,那么,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
他又问了自己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既然是不真实的东西,消失掉也无所谓。
在那句话回答完之后,身边一切的动静声响,好像就都突然地离己远去了。他整个人似乎都被隔绝在了一个密闭的盒子里,一丝丝光亮也没能透进来,或者是连光也已经变成了黑色。
他低眼看下去,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却可以分明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从手指尖开始,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变成烟雾,变成空气,又或者什么也没有变成,只是单纯地消失了。
很快,这整一具虚无的躯壳,便都会彻底地消失在这方虚假的世界上,只剩下一层衣物皮囊飘落在地上——又或许连那也是假的。
......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混沌的黑暗与寂静中,才突然地、响起了一道细小的声音:
“药郎先生——”
“你刚刚听到过的,无论你现在看到了什么,都只是海坊主的幻术。你所在的这个世界,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
“......这个世界,当然是有形真理的,你自己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不是吗?”
——不是。
——他证明不了。
“......我现在看到、触碰到的卖药郎是真的;我跟卖药郎一起经历过的一切事情,都是真的;卖药郎跟我说,'形即形体,真即因果,理即本心',这些也是真的——如果你自己不能确定的话,我来帮你证明。”
“......要是你愿意信任我的话。”
“所以,药郎先生,你根本不用害怕。”
......
盒子被打开了。
有隐约的光从什么地方照下,模糊的波涛水浪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在身边很近的距离,还有一股非常细微的吐息声。
等到意识完全恢复清醒,他才发现自己仍然维持着垂眸看着双手的姿势。
目光所向处,袖口依旧是空空荡荡的,只有另一只孩童般稚幼的手,虚虚地抓在那里,隐约有种奇怪的触感从那儿传过来。
他看着那双消失的手臂缓缓地,再次于眼中展现出形体,同时也才意识到了先前那种微妙触感的由来。搭在腕间的那只手,掌心里一层潮热的细汗,正在微微地发着抖。
下一秒,他就突然听到了,自己内心对于那个问题的答案。
——有什么不一样吗?
——她是真实的。